狼山是莽莽太行的一处险境,山势高耸陡峭,怪石峥嵘,山道嶙峋,处处有悬崖峭壁。不熟悉路经的人上山,轻者崴脚摔伤,重者失足掉落悬崖,都是常有的事情。山道崎岖艰难,且不说头晕迷路,窄小之处行人往往要弯腰曲背紧贴着石壁才能通过。
人尤如此,更不用说马匹了。这也是为何契丹游骑数次到此,却没有冒险攻山的原因。在契丹骑兵看来,此山太过险峻,就算付出代价攻下来,收获也不会太好。倒不如去附近的定州或祁州平原村镇劫掠合算。
孙方简的义军因此不断壮大。
天色渐亮,狼山山下已有了行人,都是奔往山上尼姑庵里许愿还愿的乡邻们。周禹打发卢念文回去,然后藏起匕首,随着乡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去。他身材高大,又是一副奇怪的装束,乡民们不由得多看他几眼,只是都不上来和他交谈。
周禹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但见旁人对自己很是戒备,也便不去自讨没趣。迈步走着,忽然看到山道旁一个正在休息的老妇,那老妇孤身一人,长得又面善,便凑了过去,蹲下身道:“老婶子,累了吧,这么早就山上啊?怎么儿女也没陪着您啊?”
老妇看看周禹,见他一脸笑意,似乎不像坏人,便笑道:“是来向深意娘娘还愿的。”
“您是来还愿的,我却是来许愿的。”周禹笑道:“这深意娘娘灵不灵啊,我怎么听有人说她不怎么灵验啊。”
“灵!怎么不灵?”老妇急道:“那些说不灵的定是心不诚!深意娘娘比观音佛祖都要灵验些呢!老妇人年长些,经的事多,奉劝你这个后生,万万不可乱说话!小心惹得深意娘娘生气!”
周禹心中冷笑,那老妇见周禹仍半信半疑的神色,便挺直了本来佝偻的身子,作出一副要长谈的姿态,摆着手指道:“远的不说,就说我家吧。我家三小子在祁州当兵,我每个月都来问心庵祷告许愿,不求他杀人当官,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你看吧,这两年时间他一点事儿都没有,这不是深意娘娘保佑吗?还有我家老大,上个月犁地的时候绊了一跤,让犁把打在了胳膊上,当时就肿起老大一块,疼的不能干活儿。我就来问心庵求药,回去敷了,这才一个来月,胳膊就好了!这是老妇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老妇极力想向周禹证明深意娘娘的灵验,说完这些便用希冀的眼神看周禹,看得周禹有些心软。周禹心中暗叹,他自然是不相信什么祈祷和神药的,卢念文昨夜和他说过一些附近州县的形势,这几年祁州只有守兵没有战兵,契丹人来的时候他们在城墙后面一躲,能有什么危险?而胳膊受伤一个月才痊愈,更是没法说理了。
只是这老妇的眼神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深意娘娘还真是灵验。只是您老人家也不用每月都往这山上跑啊,心诚则灵,您在家里祷告,想来深意娘娘也不怪罪的。这里山高路滑,您也一把年纪了,若真的有些闪失……”
“可不能这么说!”老妇人的脸色低沉了些,道:“后生,深意娘娘保佑我家两个儿子平安,这点子路怕什么?老太婆还动得了……”
周禹陪笑道:“您刚只说了大儿子和三儿子,那您二儿子是做什么营生的?您老有年纪了,该有个人陪您一起来嘛。”
老妇人叹了口气,道:“老二早死了。那年镇州招兵,说是去了管饭吃,每月还有三升粟子米,他就去了。结果三个月就有人回来告诉我家老大,老二战死了。”
周禹对历史知道得很少,此时过路一个老汉听到这话,便插嘴道:“那年李嗣源被裹挟着攻打庄宗李存勖,从镇州一代大举征兵。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老汉都不怎么记得了。”
周禹忙对老汉行礼,又道:“李嗣源和李存勖不都是后唐皇帝吗?怎会互相攻杀?”
老汉见他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微微一愣,旁边老汉的儿子上下打量了周禹几眼,拉着老汉便向前去了。
周禹见老妇人没有在意自己说话,略微放心,又笑道:“生死有命,看来深意娘娘也不是万能的,您老人家尽了心就好。”
“就是这话!”老妇人一拍大腿,笑道:“老妇家里三个儿子只死了一个,隔壁老张头两个儿子都死了呢,这还不是深意娘娘庇护吗?”
这便没法子再往下聊了。
周禹心中长叹,对着老妇深深一躬。这便是乱世之中苦难的百姓啊,竟然在比谁的儿子死的少了。本来想着讨要些干粮,此时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老妇人看他神色,笑了笑,从麻布包里摸出两个黝黑的粟米面饼,道:“给!早看出你饿了,不然也不会跟我老太婆说这么多闲话。几个粟米饼子值不得什么。其实到了问心庵,那里就能买到吃食,年轻人啊,就是不肯多走两步路。”
周禹接过粟米面饼,只觉得像是石头一般冷硬。他一边放进嘴里嚼着,一边又笑道:“老婶子,您把吃食给了我们,回家儿子不说您吗?”
老妇人笑道:“现在兵荒马乱,谁家都不富裕。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不过就是觉得和你投缘。要是不打仗,大家收成就好了,到时候你来北张村,老婆子给你杀鸡吃。”
面饼咀嚼在嘴里,干涩难以下咽,周禹看看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荡漾着和蔼的笑容,一时间心里发酸。卢念文说让自己做些造福百姓的事,造福的是谁?就是他们啊。
自己是穿越者,可是他们,这些吃着黝黑冷硬的粟米面饼的人就是自己的祖先啊!
周禹自然不会表露出悲伤的神情,他笑容可掬,又陪着老妇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悄悄把自己怀中的几块碎银子都塞到了老妇人的包裹里面。
搀扶着老妇向山上走,那老妇又絮絮叨叨地和周禹讲述了许多深意娘娘如何灵验的故事,又说起自己家里种着几亩地几亩菜,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又说起百姓家只是交租,可从来没见过官兵来保护。家里本来养了一头小牛犊子,可去年的时候契丹胡子来得急,那小牛被抢了去,如果不是跑得快,自己一家老小都要被骑着大马的契丹胡子给杀掉了,村子北口的王老汉就是因为伤了腿没法快跑,等回去的时候大家发现他的尸体被扔在了家门口……
说起这些事,老妇语气平淡而缓慢,像是在讲述遥远的听闻,可周禹知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这片大地上,都发生老妇人的身边。
他听得很认真。
老妇人走得很慢,手中的拐杖在山路上咄咄作响,周禹本来是个急性子,此时却耐下心来,扶着老妇人的胳膊慢慢地向前走,前面就是深意娘娘的问心庵。周禹不明白那个让卢念文嗤之以鼻的深意到底是个什么邪神鬼祟,但兵荒马乱的世道,它却是一方百姓心灵上的寄托。
他们都盼着太平,盼着靠自己的辛劳过上一点好日子。
即使赋税重些,即使年景不好,即使日子不安稳,即使有各种灾荒,但是他们只要能活下去,那就已经知足了。
但很多时候,他们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中原战争频发,征兵、赋税像一块巨石压在他们头顶。北方长城已被契丹战马的铁蹄踏碎,异族的弯刀随时都会砍到他们的头上。不仅抢掠他们的粮食,焚烧他们的房屋,还会拿走他们的生命。
民不聊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作为后世的特种兵,周禹历来把护佑百姓当成自己的最高信条。此时听着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诉说,他似乎找到了自己做事的方向。
卢念文只想着躲在自己的小学堂里之乎者也,他似乎从没见到过百姓的苦难。
虽然念书可以开启民智,但在周禹看来,这样太慢了,也太舒坦了。
几句狗屁诗文有那么重要吗?当人没有饭吃的时候,当人没有衣服御寒的时候,当人要被杀头的时候,念几句诗文有用吗?为了诗词歌赋,让天下苍生在苦海中挣扎百年,——不知道卢念文是怎么想的,反正周禹心中不忍。
既然自己已经来了,既然自己有能力,那为什么不让同胞过得好一点呢?
这是他这样一个兵最简单直接的想法。
问心庵已经到了,老妇人虽然有周禹搀扶着,此时也累的微微喘气,她热情地邀请周禹和她一起去祭拜深意娘娘。周禹本不想去,却没有拒绝。
庵里郁郁葱葱,祭拜的乡民们很多,周禹看那主殿中人头攒动,正中间高高供奉着一件物事,远远看像是一具干尸,用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周禹离得远,看不真切,只看到那些乡民们更加虔诚,口中念念有词,痴迷一般竞相把自己带来的食物和银钱都贡献了出去。
周禹忽然精神有些恍惚,他们在做什么?
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在对着一具干尸跪拜祈祷耶!
钢刀砍来,他们不去反抗!年景不好,他们不去治灾!他们在对着一具干尸跪拜祈祷!
这……这算什么?
他们承受着苦难,善良却愚昧。
开启民智究竟有多重要?或许卢念文比自己更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桃源镇的小学堂里能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周禹不懂得什么文化的重要性,但孔孟的圣人之言,先贤的哲理诗文,从那些孩子们的口中吟诵出来,格外悦耳好听。
至少自己从没听桃源镇的人们口中说起过什么深意娘娘。
昨天上午,周禹在镇子里乱转的时候,看到镇子北面的小河畔驾着两座水车。向乡民询问才知道这是两年前卢瘸子号召大伙儿装起来的,镇子西北那片粟米地一直难于浇灌,这样一来粟米的产量提高了三成。
——桃源镇的富足是有原因的。
周禹忽然想起刚遇到卢念文的时候,小学堂里那些孩子们在七嘴八舌地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而这里的乡民们在对着一具干尸跪拜祈祷,以祈求风调雨顺,祈求赋税低一些,祈求契丹人的钢刀不要砍到自己,不要砍到自己的家人……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老妇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跪拜的愚民之中,周禹后退两步,把手中的一根素香丢进大殿门口的香炉之中。
当你既饿又困的时候,你是要先吃饭还是先睡觉?
这也许并不是个值得回答的问题。或许,那死瘸子做的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