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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皇帝魂

序章

高图纳的手指拂过厚厚的画卷,审视着他见过的最伟大的画作之一。只可惜,它是赝品。“这个女人很危险,”他身后有个声音嘶嘶地说,“她做的事令人憎恶。”

高图纳将画卷微微转向壁炉里橘红色的火光,眯起眼睛。他年事已高,目光的锐利已不复往昔。真是细致,他审视着那些笔触,触摸着一层层的油彩,心里想着。和原画一般无二。

单凭他自己,绝无可能察觉那些瑕疵。一朵稍稍偏离了位置的花,一弯过于接近地面的新月。几位行家仔细察看了好些天,才发现这些谬误。

“她是在世的塑造师中最出色的几人之一。”高图纳的那些仲裁官同僚——也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官僚——说道,“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帝国。我们必须处决她,以儆效尤。”

“不,”仲裁官领袖伏蕊瓦以尖利的鼻音说道,“她是件有用的工具。这个女人可以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必须善加利用。”为什么?高图纳又一次想到。一个有能力画出如斯杰作之人,为什么会去绘制赝品?她为什么不去创作自己的画作?她为什么不去成为真正的画师?

我一定要知道答案。“没错,”伏蕊瓦续道,“这女人与窃贼无异,她的画作也令人厌恶。但我们可以控制她。凭借她的才华,就能解决我们陷入的困局。”

其他人担忧地低声反驳。他们提到的那个女人——万思露——并不只是个普通的骗子。远远不止。她能够改变现实的本质。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她为何要费心学习绘画?和她神奇的才能相比,绘画根本就不值一提,不是吗?

疑问太多了。高图纳从壁炉边的座椅上抬起头。其他人仿佛一群密谋者那样,聚集在伏蕊瓦的书桌周围,他们五颜六色的长袍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我赞同伏大人的看法。”高图纳说。

其他人都看着他。蹙起的眉头表示他们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他们身体的姿势却是另一回事。他们将对他的尊敬埋藏在内心深处,但并未忘记。

“召她来。”高图纳说着,站起身,“我想听听她的说法。照我看,控制她会比伏大人说的更难,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利用那女子的技艺,否则就必须放弃在帝国的权力。”

私语声平息下来。伏蕊瓦和高图纳多年来难得地意见一致,而且还是在这样充满争议的事务上:如何处置那位塑造师。其余三位仲裁官一个接一个地点头。“那就这样吧。”伏蕊瓦轻声说道。

第二天

阿思将指甲嵌进牢房墙壁上的一块石头里。石头微微凹陷下去。她拂去指间的灰尘。是石灰石。作为监狱墙壁的原料相当罕见。但并非整面墙壁都是石灰石,它只是其中的一条脉络而已。

她笑了。石灰石。这条细小的脉络很容易看漏,但如果没弄错的话,此时她终于在这间圆形牢房的墙壁上辨认出了全部的四十四种石材。她在自己的床边跪下,用一把叉子——她折弯了大部分叉齿,只留下一根——在一条木头床腿上做着记号。没了眼镜,她在书写时只能眯起眼睛。

要塑造一件东西,就必须了解它的过去和本质。她的准备工作就快完成了。但当她借着烛火看到床腿上的另一组记号时,先前的快乐消失无踪。那组记号代表了她被囚禁的天数。

没多少时间了,她心想。如果她的计算没错的话,离公开行刑只剩下一天了。

她的神经紧绷得好比琴弦。一天。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去塑造魂印,然后逃脱。但她手边没有魂石,只有一片粗糙的木头,仅有的雕刻工具则是一把叉子。

过程会非常艰难。这正是他们的目的。这间牢房就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用脉络不同的石材制成,让塑造的过程更加困难。这些石头来自不同的采石场,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她对这些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塑造它们也就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就算她真的能转变这些石头,恐怕还会有什么后备措施等着她。

黑夜啊!她惹上了好大的麻烦。

做完记号后,她发现自己正看着那把叉子。在撬下金属的部分以后,她就一直在叉子的木柄上雕刻,希望将它作为粗糙的魂印。你没办法靠这种法子逃出去的,阿思,她告诉自己。你需要另想办法。

她等待了六天,搜寻其他出路。可以利用的卫兵,可以贿赂的人,关于这间牢房本质的线索。但目前为止,毫无——上方远处,地牢的门开了。

阿思连忙起身,把叉子的握柄塞进后腰的束腰带里。他们是来送她去刑场的吗?

沉重的靴子踩在通往地牢内部的阶梯上,她眯起眼睛,看着出现在牢房上方的那些人。四个卫兵,陪同着一个脸孔和手指都很长的男人。是统领帝国的士大夫阶层。那件蓝绿相间的长袍代表他是通过了科举考试的官员,但官阶不高。

阿思紧张地等待着。

那个士大夫俯下身,通过牢房上方的格栅看着她。他只迟疑了一瞬,然后便挥挥手,示意卫兵打开牢门。“仲裁官要审问你,塑造师。”

阿思退后几步,看着他们打开牢房的天花板,然后放下一架梯子。她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如果她想拼命,就不能让卫兵察觉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她不打算抵抗。可他们带阿思离开地牢的时候,并没有给她戴上镣铐。

从路线判断,他们似乎真的要把她带去仲裁官的书房。阿思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意味着新的挑战。她该把它视作一次良机么?她本不该被捕的,但眼下后悔已晚。她上了别人的当。她认为可以信任的那个皇家弄臣背叛了她。他拿走了她制作的《月色如意》的复制品,替换了真品,然后逃之夭夭。阿思的文叔叔教导过她,一山更比一山高。无论你多么优秀,总有比你更优秀的人。只要记住这一点,就永远不会因为骄傲而疏忽大意。上一次她输了。这次她会赢。她将被捕入狱的挫败感抛到脑后,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次机会。她会把握时机,扭转乾坤。这次她为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自己的性命。这些卫兵是“先锋卫”——士大夫这么称呼他们。他们过去自称为“穆拉迪尔”,但他们的祖国早在多年前就被帝国纳入版图,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先锋卫们个子高大,肤色苍白,身体强壮。他们的头发几乎和阿思一样黑,只是他们满头卷发,而阿思的发丝又直又长。她勉强压抑住了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她所属的迈鹏族并不以身材高大著称。

“你,”她走在这群人的前方,对为首的先锋卫说道,“我记得你。”从他整齐的发型判断,这位年轻的卫兵队长不怎么戴头盔。士大夫们相当看重先锋卫,提拔他们的情况也并不罕见。这个先锋卫看起来野心勃勃。他的铠甲擦得锃亮,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没错,他肯定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身居要职。

“那匹马,”阿思说,“我被捕的时候,你把我丢到了这匹马背上。它很高大,有戈瑞希马的血统,而且毛色纯白。是匹好马。你懂得鉴赏马儿。”

那位先锋卫目视前方,却压低声音说道:“臭女人,我会享受杀死你的过程的。”

真棒,他们走进宫殿的皇家区时,阿思心想。这儿的石雕工艺十分出色,采用古老的拉米奥样式,搭配高大的浮雕大理石柱。石柱之间的那些巨瓮是模仿拉米奥古国的陶器制成的。

事实上,她提醒着自己,传承宗仍旧统治着帝国,因此……皇帝必然来自传承宗,由五位仲裁官组成的议会也一样——真正进行治理的大多是后者。他们所属的宗派推崇过往文化的光荣与学识,甚至重建了宫中属于他们的区域,将其仿造成古代建筑的样子。阿思怀疑这些“古代”巨瓮的底部都刻有魂印,能将它们变化成与那些杰作完全相同的样子。

没错,那些士大夫说阿思的力量“令人憎恶”,但在她的行为之中,唯一触犯律法的只有利用塑造术来改变他人。帝国允许对物体的寂静塑造,甚至充分加以利用,不过前提是对塑造师严加管束。如果有人将其中一只巨瓮翻转过来,除去底部的魂印,那它就会变回一件简单粗陋的陶器。

先锋卫们领着她来到一扇镶有黄金的门前。门打开的时候,她瞥见门扇的底部边缘刻有红色的魂印,将这扇门变化为与古物相仿的样子。卫兵们领着她走进一个舒适的房间,这里有噼啪作响的壁炉、厚厚的地毯,以及染色的木制家具。仿造的是五世纪的狩猎小屋,她猜想。

传承宗的五位仲裁官全都等候在房间里。其中三个——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坐在壁炉边的高背椅里。另一个女人坐在门边的书桌后:那是伏蕊瓦,传承宗里地位最高的仲裁官,在帝国的权势恐怕仅次于皇帝席拉凡本人。她花白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系着金红相间的缎带,垂在一件与之相衬的金色长袍上。阿思早就想从这个女人手里弄走点什么了,毕竟伏蕊瓦的职责之一就是管理皇家画馆,她的办公场所也与之毗邻。

伏蕊瓦显然刚刚还在和高图纳争论,那位年长些的男性士大夫就站在书桌旁。他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高图纳是统领帝国的仲裁官中最年长的。据说不受皇帝宠爱的他也是地位最低的那个。

阿思进门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们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撞倒了珍贵花瓶的猫儿。阿思想念她的眼镜,但当她走上前去、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她努力不让自己眯缝起眼睛:她必须让自己显得尽可能的强大。“万思露。”伏蕊瓦说着,伸手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纸,“你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她这口气……这女人在玩什么把戏?她有求于我,阿思断定。这是他们召我前来的唯一理由。

良机就在眼前。

“冒充一位地位高贵的女子,”伏蕊瓦续道,“擅闯宫殿的皇家画馆,重塑你自己的灵魂,当然,还有企图盗窃《月色如意》。你真以为我们分辨不出那件重要的皇家财产与你的粗糙赝品之间的区别吗?”

你们只来得及发现区别而已,阿思心想,看来那个弄臣带着真品逃走了。阿思意识到,如今在皇家画馆占据了《月色如意》的荣显之处的,是她的仿造品。她感到了一丝兴奋和满足。

“这又是怎么回事?”伏蕊瓦说着,朝一名先锋卫挥了挥她修长的五指,示意对方从房间一侧拿来某件东西。卫兵放在书桌上的是一张画。那是韩书贤的传世之作——《春塘百合图》。

“这是在你的旅店房间里找到的。”伏蕊瓦说着,手指轻轻敲打那幅画,“原作在我的手里,它可是全帝国最知名的画作之一。我们把这幅画拿给了鉴定师,他们判断说,你的仿作只能算是外行水准。”

阿思迎上那女人的目光。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仿制这幅画。”伏蕊瓦说着,倾身向前,“你显然打算用它调换我在皇家画馆旁的办公处里的那幅画。可你又对《月色如意》心怀不轨。你为什么打算盗走这幅画?出于贪欲?”

“我的文叔叔说过,”阿思说,“有备无患。我不确定《月色如意》会不会展出。”

“噢……”伏蕊瓦说。她换上一副近乎慈母般的表情,只是同时又充满嫌恶(而且她的掩饰技巧很差)与降尊纡贵的态度。“就像大多数囚犯那样,你请求仲裁官干预处刑。我一时兴起,决定答应你的请求,因为我对你仿制这张画作的目的感到好奇。”她摇摇头,“可是孩子,别以为我们会放你自由。毕竟你犯下了这么大的罪过。你卷入了史无前例的困境,而我们的宽大最多只能……”

阿思看向其他仲裁官。坐在壁炉边的那几个看似漠不关心,但并没有交头接耳。他们在聆听。出了某种岔子,阿思心想。他们在担忧。高图纳仍旧站在旁边。他审视着阿思,眼神里不带任何感情。伏蕊瓦的态度就像在责骂孩童。她刻意拖长调子,好让阿思产生获释的希望。这样双管齐下,目的是让她屈服,让她为了自由而答应任何要求。

的确是个良机……

是时候主导对话了。“你们有求于我,”阿思说,“现在可以讨论我的酬劳了。”“你的酬劳?”伏蕊瓦问,“孩子,你明天可就要被处死了啊!就算我们真的有求于你,酬劳也只会是你的性命。”“我的性命由我自己做主,”阿思说,“何况我都乖乖待了好些天了。”“拜托,”伏蕊瓦说,“你可是被关在塑造师牢房里,墙壁都是用三十种不同的石材筑成。”“事实上,是四十四种。”高图纳赞许地扬起一侧眉毛。

黑夜啊!幸好我没弄错……

阿思看向高图纳。“你们以为我认不出那些石头,是吗?拜托,我可是个塑造师。我在学艺的第一年就学过石材分类。那些石材显然是从赖氏采石场运来的。”

伏蕊瓦张开嘴,嘴角浮现一丝浅笑。“没错,我知道牢房的石墙之后还藏着拉卡莱铁板——那种无法塑造的金属,”阿思大胆地猜测道,“那面墙是吸引我注意力的幌子。你们不可能真的用石灰石打造一间牢房,毕竟囚犯有可能放弃塑造、凿洞逃生。你们建造了石墙,又用拉卡莱铁板挡在后面,切断逃脱的道路。”

伏蕊瓦闭上了嘴。

“拉卡莱铁的问题在于,”阿思说,“它并非十分坚硬的金属。噢,我的牢房顶上的格栅倒是很结实,我没法打破。但是,一块薄薄的铁板就不好说了。你听说过无烟煤吗?”

伏蕊瓦皱起眉。

“那是种会燃烧的石头。”高图纳说。

“你们给了我一根蜡烛,”阿思说着,把手伸向背后。她把那只做工粗陋的木头魂印丢到桌上。“我只需要塑造那面墙壁,让石头相信它们是无烟煤——这并不难,毕竟我知道了所有四十四种石材。我可以点燃墙壁,它们就会烧穿墙后的那块铁板。”

阿思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书桌前。她靠向椅背。在她身后,那名先锋卫的队长低吼一声。伏蕊瓦的双唇却抿成一条线,未置一词。阿思放松身体,默默地向未名神祷告了一番。

黑夜啊!看来他们相信了。她原本担心他们对塑造术知根知底,进而看穿她的谎言。

“我本来打算今晚逃跑的,”阿思说,“但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想必十分重要,重要到让你们情愿和我这样的不法之徒打交道。所以,我们不妨来商讨一下酬劳吧。”

“我还是可以将你处死,”伏蕊瓦说,“就在此时此地。”

“可你不会这么做,对吧?”

伏蕊瓦绷紧了下巴。

“我提醒过你,她恐怕是个难以操控的人。”高图纳对伏蕊瓦说。阿思能看出自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与此同时,他的双眼又流露出……悲伤?她没有看错吧?她觉得这个老人就像睿典语[1]著作那样难懂。

伏蕊瓦抬起一根指头,朝一侧晃了晃。有位仆役端着一只用布料包裹的小盒子走上前。看到它的瞬间,阿思的心狂跳起来。

仆役咔嗒一声拨开盒子前方的搭扣,随后掀起盒盖。盒子的衬里是柔软的布料,内有五个放置魂印用的凹槽。每个圆柱形的魂印都长如手指,宽度则与魁梧男子的拇指相当。放在魂印上的那本皮面记事簿因常年使用而磨损不堪,阿思隐约嗅到了它熟悉的气味。

它们名为“本源印鉴”,是最为强大的一种魂印。每一枚本源印鉴都与特定的某个人调谐,可以暂时改写那个人的过去、人格和灵魂。这五枚印鉴的调谐对象是阿思。

“五枚可以改写灵魂的印章,”伏蕊瓦说,“每一枚都令人厌恶,持有即是非法。这些本源印鉴本该在今日午后销毁。即便你成功逃脱,也会失去它们。制作一枚需要多久?”

“好几年。”阿思低语道。

她没有别的备用品了。而且无论怎样保密,相关的笔记和图表都太过危险:别人可以借此窥见你灵魂的秘密。她这些本源印鉴从不离身,这次是被人强行取走的。

“你愿意接受这些作为报酬吗?”伏蕊瓦嘴角下弯,仿佛在讨论一顿烂泥和腐肉组成的饭菜。“愿意。”伏蕊瓦点点头,那名仆役合上了盖子。“那就让我告诉你该做什么吧。”

阿思从未见过任何一位皇帝,更别提用手指去戳皇帝的脸了。

八十骄阳之皇帝,席拉凡——玫瑰帝国的第四十九任统治者——并没有对阿思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他以茫然的眼神目视前方,浑圆的脸颊红彤彤的,但表情却全无生气。

“发生了什么?”阿思从皇帝的床边直起身,问道。那张床做成拉米奥古国的样式,床头板的形状是只飞向穹苍的凤凰。她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床头板的素描。

“一场刺杀。”仲裁官高图纳说。他站在床的另一边,身旁是两位医师。而在先锋卫之中,只有他们的那位队长阿祖有资格进入房间。“刺客在两天前的晚上闯入,袭击了皇帝和他的正妻。她被杀害了。皇帝的头部被十字弓矢射中。”

“考虑到这些情况,”阿思评论道,“他的气色还真不错。”

“你对封伤熟悉吗?”高图纳问。

“略知一二。”阿思说。她的同胞称之为“血肉塑造法”。用这种技巧,高明的医师可以塑造躯体,除去所有的伤口与疤痕。塑造师需要了解每一条肌腱、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块肌肉,以此实现精准的治疗。

在塑造术的诸多分支之中,封伤是阿思只懂皮毛的少数几个分支之一。如果普通的塑造出了差错,只会做出一件拙劣的作品。而血肉塑造一旦失误,就会有人送命。

“我们的封伤师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伏蕊瓦说着,绕过床脚,双手背在身后,“未遂的刺杀过后,皇帝很快得到了治疗。他头部的伤口已经治好,但……”

“但他的头脑没治好?”阿思说着,又将手在那个男人面前晃了晃,“听起来,他们的水平不尽如人意啊。”

一位医师清了清嗓子。这个矮小男人的耳朵就像在艳阳天里敞开的天窗。“封伤能修复身躯,让它恢复如新。但这就像用新的纸张重新装订一本烧毁的书。是啊,看起来也许一模一样,而且完整无缺。但书里的文字……那些文字都不见了。我们给皇帝换了一副新的大脑。只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哈,”阿思说,“你们查清是谁想杀他了吗?”

五位仲裁官交换了几个眼神。没错,他们知道。

“我们还不确定。”高图纳说。

“换言之,”阿思补充道,“你们知道,但你们没有足以指控幕后主使的证据。这么说,是朝廷里的另一个宗派?”

高图纳叹了口气。“荣光宗。”

阿思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这么一来就合情合理了。假如皇帝死去,荣光宗有相当大的机会将自己宗派的继承者送上皇位。席拉凡皇帝年届四十,但按士大夫的标准仍算年轻。他原本是有希望再统治个五十年的。

假如他驾崩,房间里的五位仲裁官也会下台——他们在帝国政界的地位也会随之一落千丈。他们将失去至高无上的身份,成为帝国的八十宗派里最不起眼的一群人。

“刺客当场伏法,”伏蕊瓦说,“因此荣光宗并不知道他们的密谋是否成功。你要做的,就是用仿制品……”她深吸了一口气,“替换皇帝的魂魄。”

他们疯了,阿思心想。塑造自己的魂魄已经够难的了,而且还不必从头开始。

这些仲裁官根本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是怎样的要求。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憎恨塑造术,至少他们自称如此。他们在仿造的地板上走路,身边是仿制的古代陶器,让他们的医师修复人的身躯,但他们从不把这些称之为“塑造”。

至于塑造灵魂,在他们看来更是可憎到了极点。这就意味着阿思的确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在他们的部属中,没有人办得到这一点。她恐怕也办不到。

“你能做到吗?”高图纳问。我不知道,阿思心想。“能。”她说。“这次塑造必须十分精准。”伏蕊瓦严厉地说,“如果荣光宗对我们的手段稍有察觉,就会把它当做把柄。绝不能让皇帝举止失常。”“我说了,我能做到。”阿思答道,“但过程会很困难。我需要皇帝的生平资料,有多少就要多少。我可以用史官的记载作为参照,不过那些内容太笼统了。我需要那些最熟悉皇帝的人给出翔实的说法和记录,包括仆役、友人,还有家人。他平时写日志吗?”

“写的。”高图纳说。“太好了。”“那些文献都在封存中,”另一位仲裁官说,“陛下希望我们全部销毁……”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吞了吞口水,随即低下头去。“无论你要求什么,都会有人拿来。”伏蕊瓦说。“我还需要一名测试用的对象,”阿思说,“让我测试自己的塑造术。我需要一位男性士大夫,他必须经常跟随在皇帝身边,而且了解皇帝。这样我就能知道人格塑造得是否正确了。”黑夜啊!人格准确与否是之后考虑的事。让这种魂印真正生效……这才是第一步。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这点。“还有,不用说,我还需要魂石。”

伏蕊瓦双臂交叉,看着阿思。“你们该不会指望我不靠魂石就做到吧。”阿思冷冷地说,“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用木头雕出魂印,但你们的要求太困难了。魂石。要很多。”“好吧,”伏蕊瓦说,“但你这三个月会处在监视之下。近距离的那种。”“三个月?”阿思说,“照我的计划,至少要花两年才够。”“你有一百天的时间,”伏蕊瓦说,“事实上,已经只剩九十八天了。”

办不到的。

“关于皇帝最近两天的闭门不出,”另一位仲裁官说,“我们给出的解释是,他正在为妻子服丧。荣光宗会认定我们是在皇帝死后拼命争取时间。等到百日的独处结束后,他们就会要求皇帝上朝。如果他无法上朝,我们就完蛋了。”

这个女人的言外之意是:你也会一起完蛋。

“那你们得用黄金犒赏我才行,”阿思说,“把你们觉得我会要求的数额翻一番。我要带着大笔钱财离开这个国家。”“成交。”伏蕊瓦说。答应得真轻巧,阿思心想。表情还很愉快。他们打算事情一了就杀我灭口。

好吧,至少她有九十八天的时间可以思考出路。“把那些文献拿来给我。”她说,“我需要工作的场所,充足的日常用品,还要拿回我的东西。”不等他们抱怨,她便抬起一根手指,“除了本源印鉴以外的一切。我可不要穿着监狱里的衣服干三个月的活儿。另外,我希望马上洗个澡。”

第三天

次日,沐浴完毕,吃饱喝足,在被捕后头一次睡了好觉的阿思听到了敲门声。

他们给了她一间房。房间很小,恐怕是整个宫殿里最缺乏装饰的,还带着淡淡的霉味。他们安排卫兵监视了她一整晚,而且根据她记忆中对于这座庞大宫殿的印象,她是在宫中最冷清的区域,而这里通常是用来贮存物资的。

但它还是好过牢房。虽然并没好上太多。

听到敲门声,阿思在房间里那张老旧的柏木桌后抬起头。这张桌子上次铺上油布的时间,恐怕要追溯到阿思出生以前了。卫兵打开了门,那位年长的仲裁官高图纳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宽约两掌、深仅几寸的盒子。

阿思匆匆走上前去,令侍立在旁的卫兵队长阿祖怒目而视。“和高大人保持距离!”阿祖吼道。“否则怎样?”阿思说着,接过盒子,“你就一剑刺死我?”“总有一天,我会享受——”“是啦是啦。”阿思说着回到桌旁,打开盒盖。盒子里是十八枚魂印,底部光滑,尚未雕刻。她激动地拿过一枚,举起来仔细察看。

她已经取回了眼镜,所以不必再眯着眼睛了。她还穿上了比那套脏囚服合身得多的衣物。一条长及小腿的红裙,以及一件带纽扣的外衣。士大夫们会觉得这一身不够时髦,他们将古式长袍和披肩视为当下的流行。阿思只觉得那种服装古板乏味。在外衣下面,她穿了一件贴身的棉衬衣,裙下则穿着裹腿。像阿思这样的淑女,随时都可能需要抛弃外面这一层衣物来实现伪装。

“这块石头不错。”阿思说的是指间的那枚魂印。她取出一把尖端几乎细如针头的凿子,开始刮擦石头的表面。这块魂石的确不错。雕刻时既轻松又精准。魂石几乎和白垩同样柔软,但刮擦时不会碎裂。你可以雕刻出极其精细的图案,然后用火烘烤,魂石就会硬化到接近石英的程度。要制作品质更高的魂印,唯一的方法是使用水晶雕刻,但过程将会异常困难。

在墨水方面,他们提供了明红乌贼的墨汁,再混入低比例的蜡。任何一种新鲜的天然墨水都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动物墨水比植物墨水更胜一筹。

“你是不是……从外面的走廊那儿偷走了一只花瓶?”高图纳说着,皱眉望向放在房间一侧的那样东西。她沐浴归来时,顺走了一只花瓶。有个卫兵本想制止她,但阿思充耳不闻。那位卫兵此时涨红了脸。

“我对你们塑造师的技巧很感兴趣。”阿思说着放下工具,把那只瓶子放到桌上。她将瓶子倒转过来,露出底部和印在陶土里的红色印记。

塑造师的印记不难发现。它不仅印在物体的表面,更会渗入其中,留下红色的凹痕。圆形印记的边缘也是红色的,但却向外凸出,就像浮雕。

从一个人设计魂印的方式,能够得知关于他的很多事。比方说,这枚魂印就带着枯燥乏味的感觉。它算不上什么艺术品,与花瓶那种细致而精巧的美丽截然相反。阿思听说,传承宗会让尚未出师的塑造师以死记硬背的方式制作这些作品,就像制鞋工坊里的工匠。

“我们的工匠不是塑造师,”高图纳说,“我们不这么称呼他们。他们是铭记师。”

“这没什么分别。”

“他们不会碰触灵魂,”高图纳严肃地说,“除此以外,我们所做之事都是对过去的感恩,从不以愚弄或者欺骗人民为目的。我们致力于让人们更好地理解传统。”

阿思扬起一边眉毛。她拿起木槌和凿子,然后对着花瓶上那块印记的浮雕边缘斜斜地敲了下去。印记奋力抵抗——有一股力量努力让它维持在原处——但这一击还是打垮了它。印记其余的部分突然浮现,凹痕逐渐消失,印记也变成了普通的墨迹,失去了力量。

花瓶立刻开始褪色,化作朴素的灰色,形状也开始扭曲。魂印不仅是对外观造成改变,还会改写这件物体的历史。没有了魂印,花瓶变得丑陋不堪。制作这只花瓶的人肯定不在乎成果会是怎样的。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它会用来塑造。阿思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制作她尚未完工的魂印。这颗魂印并不是用在皇帝身上的——她还没做好准备呢——但雕刻能帮助她思考。

高图纳摆手示意卫兵们离开,只有阿祖还留在他身旁。“你带来了一个难题,塑造师。”等另外两名卫兵走出房间,关上门以后,高图纳说。他在两张快要散架的木椅之一落座。这两张椅子,加上满是裂纹的床,年代久远的桌子,还有装着她的所有物的那只箱子,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具了。仅有的那扇窗的窗框是弯的,会透进风来,就连墙壁都有裂缝。

“难题?”阿思说着,把那只魂印举在面前,近距离打量自己的作品,“什么样的难题?”

“你是个塑造师。因此我们必须监督你的一举一动。只要你想到可行的方法,就会立刻逃跑。”

“那就让卫兵盯着我啊。”阿思说着,又刻了几下。

“那样的话,”高图纳说,“我怀疑你过不了多久就能用恐吓、贿赂或者要挟的方式让他们听话了。”站在一旁的阿祖身体僵硬。

“无意冒犯,”高图纳对他说,“我对你们的族人很有信心,但眼前这位是老练的骗徒和窃贼。你手下最好的卫兵迟早会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过奖。”阿思说。

“我没在夸你。凡是你们触碰过的东西,最后总会腐化。就算只把你交给凡夫俗子去监督一天,我都会心神不宁。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简直能让神明都拜倒在你脚下。”

她雕刻的动作片刻不停。

“我不相信镣铐能困住你,”高图纳轻声说道,“毕竟为了让你解决我们的……麻烦,我们把魂石都交给了你。你可以把镣铐变成肥皂,然后趁着夜色逃走,再尽情嘲笑我们。”

这番陈述显然暴露了高图纳对塑造术原理缺乏认知的事实。塑造的目标物必须合乎情理——必须可信——否则物体就不会变化。谁会用肥皂制作镣铐?这太荒谬了。

但有些事她能够做到,那就是查明镣铐的起源和成分,然后改写其中一部分。她可以塑造镣铐的过去,让其中一节链环的做工留下瑕疵,并作为可资利用的漏洞。即使她无从得知镣铐确切的过去,也同样可以逃脱——不完美的魂印无法长时间维持,但她只需要片刻时间,就能用木槌敲碎那节链环。

他们也可以用拉卡莱铁——也就是“不可塑造的金属”——制作镣铐,但这样做只能拖延她的逃脱。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再加上魂石,她就能找到方法。她可以塑造墙壁,让它留下一条脆弱的缝隙,这样她就能抽走镣铐的另一端。她可以塑造天花板,让其中一块石头松脱掉落,从而砸碎脆弱的拉卡莱铁链。

如果没有必要,她并不想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我不觉得你有必要提防我,”阿思一边雕刻,一边说道,“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而且你们还答应要给我丰厚的奖赏。这些足够留下我了。别忘记,我在上一间牢房也是随时都能逃脱的。”

“噢是啊,”高图纳说,“你本可以用塑造术穿过牢房的墙壁的。但请为我解惑:你研究过无烟煤吗?就是你准备将墙壁塑造成的那种物质。我似乎记得,要让那种材质燃烧是非常困难的。”

这家伙的才智远超别人对他的评价。

只用蜡烛的火恐怕很难点燃无烟煤——根据文献记载,这种石材会在温度合适时燃烧,但让整面墙都达到足够的温度将会极其困难。“我完全可以用取自床铺的木材和几块变成煤的石头制造出足够的引火物。”

“不靠窑炉?”高图纳的语气有些愉悦,“也不靠风箱?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在以两千度高温熊熊燃烧的牢房里生存下来?这样的大火难道不会抽尽所有可呼吸的空气吗?噢,当然了。你可以将床单转变成其他不良导热体,比如玻璃,将那里作为你的藏身之处。”

阿思不安地继续雕刻。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没错,他知道她办不到。大部分士大夫在塑造术方面都十分无知,这个人当然也算不上了如指掌,但他知道的部分足以推断出她无法逃出那间牢房。就像床单无法转变成玻璃那样。

除此以外,将整面墙壁转变成另一种石材也是非常困难的。她必须改变许许多多的东西——改写它的历史,让每种石材所属的采石场都接近无烟煤的矿床,而且还要让每一块可燃材料阴差阳错地开采出来。这会是次非常大规模的塑造,而且几乎无法成功,尤其是在不了解相关采石场的特定细节的情况下。

“情理之中”是所有塑造的关键,无论是否在意料之外。人们总是传说塑造师能点铅成金,却不知点金成铅要容易得多。你可以为一块黄金编造历史,说在某时某刻,有人在里面掺进了铅……这就是情理之中的谎言。而倒转过来就显得不合常理,将其变化的魂印也无法支撑太久。

“你令我钦佩,高大人,”阿思最后开口道,“你的思考方式就像个塑造师。”

高图纳脸色一沉。

“我是在夸奖你。”她解释道。

“年轻人,我看重的是真相,并非塑造。”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一位对孙女失望的祖父,“我见过你的作品。你仿造的那幅画……非常出色。但它却是为了谎言而诞生。如果你关注的是绘画和美,而非财富和欺骗,你会创作出多么伟大的作品啊。”

“我的画作已经很伟大了。”

“不。你是在仿冒他人的伟大作品。你的画作技艺惊人,却完全缺乏灵魂。”

她手里的凿子差点滑脱,双手也绷紧了。他好大的胆子!威胁要处死她是一回事,可侮辱她的绘画才能?听他的口气,她就像是……像是那些流水作业的塑造师,不断炮制着一个又一个花瓶!

她费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摆出一张笑脸。阳婶婶告诉过阿思,对于最恶毒的侮辱,你可以一笑置之,但对于微不足道的指责,却应该大发雷霆。这么一来,就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那你们打算如何管束我呢?”她问道,“你们已经认定我是这座宫殿里最恶毒的恶棍之一。你们不能绑住我,又不相信自己的士兵能看住我。”

“噢,”高图纳说,“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亲自监督你的工作。”

她更希望由伏蕊瓦来监督自己——她看起来更容易摆布些——但这样也可以接受。“随你的便,”阿思说,“对不懂塑造术的人来说,大部分内容都很无趣。”

“有趣与否不是我所关心的,”高图纳说着,朝阿祖摆了摆手,“每次我到这儿来,阿祖队长都会保护我。在先锋卫之中,只有他知道皇帝的伤势有多重,也只有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其他卫兵会在其余时间负责监督你,而你不可向他们提起你的使命。我们所做之事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你用不着担心我说出去,”阿思难得地说了真话,“越多人知道塑造之事,它就越容易失效。”而且,她心想,如果我告诉那些卫兵,你们无疑会杀他们灭口。她不喜欢先锋卫,但她更不喜欢帝国,而且这些卫兵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奴隶。阿思可不想害别人无缘无故地死去。

“好极了,”高图纳说,“确保你……专心工作的另一个手段正等在门外。劳驾你了,阿祖。”

阿祖打开了门。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伫立在卫兵之间。那个身影走进房间里:他步履轻盈,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自然。阿祖关上房门,那个身影便除下兜帽,露出的那张面孔肤色雪白,双眼通红。

阿思透过齿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们能做出这种事,居然还说我的行为令人憎恶?”

高图纳没有理睬她,而是起身向那人问好。“告诉她吧。”

那人将细长的白色手指按在房门上,审视着门板。“我会把符咒设在这里,”他以浓重的口音说道,“如果她因为任何理由离开这个房间,或者更改符咒与房门,我就会知道。我的宠物们会来找她的。”阿思发起抖来。她瞪着高图纳。“血印师。你们居然邀请血印师到宫里来?”“这一位近来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高图纳说,“他既忠诚又谨慎。手脚也很麻利。有些……时候,必须借助小恶来抵御大恶。”

当那位血印师从长袍里取出某件东西的时候,阿思不禁低呼一声。那是一块用骨骼制成的粗糙魂印。他的“宠物”也是骨骼制成,是以死者的骷髅所仿制的生灵。

血印师看着她。

阿思退后几步。“你们该不会打算——”阿祖抓住了她的双臂。黑夜啊,他力气真大。她开始恐慌。她的本源印鉴!她需要本源印鉴!有了印鉴,她就能搏斗,离开,然后逃亡……阿祖割开了她手臂下侧的皮肤。伤口很浅,她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但她依旧奋力挣扎。那血印师走上前来,用阿思的血浸湿了他那颗骇人的魂印。接着,他转过身,将魂印按在房门的正中央。

抽回手的时候,木头上留下了一块散发微光的红色印记。它的形状就像一只眼睛。就在按下魂印的那一刻,阿思感到手臂的伤口传来剧痛。

阿思喘息着张大了眼睛。从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她。也许被处死都还好些!也许——控制你自己,她对自己说。努力成为能够应付这一切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冷静的人。这是种非常粗糙的塑造,只是在自己头脑里玩的小花招,但却十分有效。

她挣脱了阿祖,然后接过了高图纳递来的手帕。她瞪着那个血印师,手臂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他对她露出微笑,嘴唇发白、微微透明,就像蛆虫的皮肤。他对高图纳点点头,接着戴上兜帽,走出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阿思强行平复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血印师所做之事毫无精妙可言:他们不靠精妙的技艺吃饭。他们擅长的并非技巧或者艺术,而是诡计和鲜血。但他们的魂印仍旧有效。如果阿思离开房间,那个人就会知道——他的魂印沾上了她的鲜血,与她调谐一致。只要有那枚魂印,无论她逃到哪里,他的不死宠物都能追踪而至。

高图纳坐回椅子里。“你知道逃走的话会发生什么吧?”

阿思瞪着高图纳。

“你现在该明白,我们有多么不顾一切了,”他轻声说着,十指交叉在身前,“如果你逃跑,我们就把你送给血印师。你的骨头会成为他的下一只宠物。这是他要求的唯一酬劳。你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塑造师。好好干吧,这样你就能逃脱此次的命运了。”

第五天

她努力工作。

阿思开始查阅皇帝的生平记载。没有多少人明白,塑造的过程其实大多与查阅和研究相关。这是一项任何人都可以学习的技艺:它所需要的无非是平稳的手,以及关注细节的眼睛。

还有花费数日、数月甚至数年去制作理想魂印的意愿。

阿思并没有几年的时间。她带着焦虑的心情翻阅着一本本传记,还往往抄录笔记直至深夜。她不觉得自己能完成他们的要求。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另一个灵魂的可信仿制品,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幸的是,她还必须在计划逃跑期间装出进展良好的样子。

他们不让她离开房间。她在内急的时候就用夜壶,需要洗澡时则有人送来装满温水的浴桶和毛巾。她自始至终处在监视之下,包括入浴的时候。

那位血印师每天早上都会前来重设门上的印记。每次他都会需要阿思的些许血液。她的双臂很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高图纳也会不时来访。她查阅书籍的时候,那位年老的仲裁官就会打量她,眼神带着评判……但并无憎恨。

在构想逃亡计划的时候,她断定了一件事:想要得到自由,恐怕就得用某种方式操控高大人。

第十二天

阿思将魂印按在桌上。

像以往那样,印章稍稍陷入木头里。魂印会留下可以触摸的印记,无论所接触的材质为何。她将魂印扭动了半圈——这样做并不会刮花墨水,但她不太明白原因。她的一位导师说过,这是因为魂印在此时接触的是物体的灵魂而非外表。

当她收回魂印的时候,木头上留下了一块亮红色的印记,仿佛是铭刻进去的。变化自印记迅速蔓延开去。这张破旧的暗灰色书桌变成了一张保养良好的漂亮桌子,桌面反射着对面那根蜡烛的温暖光亮。

阿思将手按上这张新桌子:触感十分光滑。桌子的侧面和桌腿都经过细致的雕刻,到处都镶嵌着白银。

高图纳坐直身子,放下他在读的那本书。目睹这次塑造,阿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高图纳质问道。

“我受够了木刺了,”阿思说着靠向椅背。椅子嘎吱作响。下一次就轮到你了,她心想。

高图纳站起身,走到桌边。他碰了碰桌子,仿佛指望这次变化只是幻象。但并非如此。这张精美的桌子在肮脏的小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之前就在忙这个?”“雕刻能帮助我思考。”“你应该专注于自己的使命!”高图纳说,“这太轻率了。帝国正危在旦夕!”

不,阿思心想。危在旦夕的不是帝国,只是你们的地位而已。不幸的是,经过了十一天以后,她还是没找到高图纳的弱点,至少没到可资利用的程度。

“我正在努力解决你们的问题,高图纳,”她说,“你的要求可不简单。”“改变这张桌子就很简单?”“那当然,”阿思说,“我只需要改写它的过去,让它得到保养,而不是就这样年久失修下去。这根本不费什么工夫。”高图纳犹豫了片刻,随后单膝跪在桌边。“这些雕刻,还有镶嵌的白银……这些可不是原本就有的东西。”“我也许是做了一点补充。”

她不太确定这次的塑造会不会成功。或许过不了几分钟,印记就会消失,桌子也会变回原本的模样。但她相当肯定自己对这张桌子的过去的猜想。她查阅的某些历史文献里提到了各种礼品的来处。按照她的猜测,这张桌子来自遥远的睿典国,是赠予席拉凡之前的那位皇帝的礼物。但两国间紧张的局势让那位皇帝冷落并忘掉了这张桌子的存在。

“我不认得这件作品。”高图纳还在看着桌子。

“你为什么会认得?”

“我对古代艺术涉猎颇广,”他说,“这是维瓦尔王朝的作品吗?”

“不。”

“你模仿的是查拉夫的作品吗?”

“不。”

“那又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阿思恼怒地说,“我没有模仿任何东西;它只是变得比原本更好了而已。”这是衡量塑造是否优秀的准则:在基础上略微改进。这样一来,人们往往就会接受赝品,因为它更加出色。

高图纳站起身,神情困惑。他又觉得我的才能都浪费了,阿思厌烦地想着,推开了一堆关于皇帝生平的记录。这些是根据她的要求,从宫中的仆役那里收集来的。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史官的记载。她需要的是真实可信的记录,不是死板单调的官样文章。

高图纳坐回椅子里。“我还是不认为改变这张桌子是很轻松的事,虽然它显然比你担负的使命简单得多。这两件事在我看来同样难以置信。”

“改变一个人的灵魂要困难多了。”

“我能接受这个概念,但我不了解具体的细节。为什么困难?”

她看着他。他想更加了解我在做什么,她心想,这样就能猜出我打算如何逃脱了。当然了,他知道她会企图逃跑。但他们都假装对方不知道这回事。

“好吧,”她说着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墙边,“我们来谈谈塑造。你们关过我的那间牢房有四十四种石材筑成的墙壁,大致上是作为吸引我注意力的陷阱。如果我想逃脱,就必须弄清墙壁的每一种成分和对应的过去。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塑造那面墙壁了。”

“可为什么要了解全部?”她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改变一块或者几块石料?为什么不干脆造出个能够钻过去的大洞,当做逃生的隧道?”

“我……”他皱起眉,“我不清楚。”

阿思将手按在房间靠外的那面墙壁上。墙面涂过漆,但好几处的油漆已经脱落。她能摸到石料间的连接处。“高大人,所有事物都在三个领域存在。现实、认知以及灵魂。现实就是我们能感受到的这部分。认知是他人如何看待这件事物,而它就是如何看待自身的。灵魂的领域包含这件事物的灵魂——它的本源,以及它与周遭的人或事的关联。”

“你要明白,”高图纳说,“我无法认同你的异端迷信。”“是啊,你们信仰的是太阳,”阿思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愉悦,“或者说‘八十骄阳’——你们相信就算每天的太阳看起来相同,但实际上却不是同一个。好吧,你想知道塑造如何运作,还有皇帝的灵魂为何会如此难以仿造。要理解这些,三大领域的理论就至关重要。”

“好吧。”

“关键在于,一件事物作为整体存在得越久,在外人眼中以这种状态存在得越久,它的完整感就越强烈。这张桌子是用多种木材拼接而成的,但我们会这样看待它吗?不。我们眼里的它是完整的。”

“要塑造这张桌子,我就必须理解作为整体的它。塑造墙壁的时候也一样。这面墙存在了很久,足以让它将自己看做整体。也许我可以对每一块石料分别下手——它们的区别或许依旧明显——但这么做会非常困难,因为墙壁希望被人看做整体。”

“墙壁,”高图纳用单调的语气说,“希望被当做整体对待。”

“是的。”

“你是在暗示墙壁拥有灵魂。”

“万物皆有灵魂,”她说,“每一件事物都对自己有着认识。关联和意图是至关重要的。正因如此,仲裁官大人,我不可能只为你们的皇帝写下人格,盖上魂印,然后就万事大吉。我读过的七份报告里说,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高图纳说,“你知道?”

“我还不太确定,”阿思说,“我觉得是因为他六岁时死去的兄长一直喜欢绿色。皇帝依赖这种色彩,因为它能让他想起过世的兄长。可能也有一丝爱国情怀的作用,因为他出生在乌阔奇省,那个行省的旗帜以绿色为主色。”

高图纳面露困惑之色。“你需要知道那么细枝末节的事吗?”“黑夜啊,当然需要了!还有另外一千件同样细枝末节的事。我可能会弄错其中一些。我肯定会犯错的。我只希望大部分错误都不妨事——它们的确会让皇帝的人格有些偏差,可反正每个人每一天都会有些改变。如果我弄错了很多事,那也就不重要了,因为魂印会无法维持下去。至少维持不了多久。我想如果你们的皇帝每隔一刻钟就要重盖魂印,秘密就不可能保守得住了。”

“你想的没错。”

阿思叹着气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笔记。“你说过自己能办到的。”高图纳说。“是啊。”“你做过类似的事,用你自己的灵魂。”“我了解自己的灵魂,”她说,“我了解自己的过去。我知道做出怎样的改变才能达到需要的效果——即便如此,正确使用本源印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现在我不仅要塑造另一个人的灵魂,改变的程度也大得多。而且我只剩下九十天的时间了。”

高图纳缓缓地点点头。“好了,”她说,“告诉我,你们是如何维持皇帝仍然清醒且身体健康的假象的。”“我们做了所有必要的工作。”“我可不太相信。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在欺骗方面,我比大部分人都要擅长。”“我想你会很吃惊的,”高图纳说,“毕竟,我们可是政客。”“好吧。但你们至少在送食物过去,对吧?”“当然,”高图纳说,“每天的三餐都会送到皇帝的卧室。碗盘拿回到厨房时都是空的,当然了,我们有专人负责给皇帝喂肉汤。他会顺从地喝下汤,但始终目视前方,就像是又聋又哑。”“夜壶呢?”“他没法控制自己,”高图纳面露苦相,“我们只能给他用尿布。”

“黑夜啊!没人出去倒夜壶?你不觉得这很可疑吗?宫女和门前的卫兵会说闲话的。你们应该考虑到这种事的!”高图纳不由得涨红了脸。“我会去安排的,虽然我不喜欢再让别人进他的房间。他们都有可能发现他的异状。”

“那就挑选你们信任的人,”阿思说,“还可以在出入方面定下规矩。除非带着你本人盖章的文牒,否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是啊,我知道你张嘴想要反驳什么。我很清楚皇帝卧室的守卫严密程度——我在打算潜入画馆时做过研究。那些刺客可以证明你们的保卫措施不够完善。照我建议的去做吧。保护手段越多越好。万一皇帝的情况走漏出去,我也就无疑会回到牢房里等待处决了。”

高图纳叹了口气,但还是点点头。“你还有什么建议?”

第十七天

凉爽的风带着陌生的香料气息吹入阿思窗户的缝隙。低沉的欢呼声透过墙壁传来。外面的整个城市都在欢庆。戴巴哈节,一个直到两年前才为人所知的节日。传承宗努力发掘和复兴这些古代节日,目的是让公众更加支持他们。

但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帝国并非共和国。在指定新皇帝方面有发言权的,也只有来自不同宗派的仲裁官。阿思将注意力从庆典那边收了回来,继续阅读皇帝的日志。

我终于决定,答应我的宗派的要求,日志上写道。我会像高图纳时常建议的那样,去谋求皇帝的宝座。亚扎德皇帝病体虚弱,新任的皇帝很快就将选出。

阿思做着记录。高图纳曾鼓励席拉凡谋求帝位。然而在后来的日记里,席拉凡提到高图纳时却语气轻蔑。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她做完笔记,然后开始阅读数年后的又一篇日记。

席拉凡皇帝的日志令她着迷。这本日志是他亲手所写,其中还写下了死后便将其销毁的指示。仲裁官们给她这本日志的时候显得很不情愿,还以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他并没有死。他的身体还活着。因此他们不销毁他的手迹并没有错。

他们的语气信誓旦旦,但她能看出他们眼中的犹疑。他们太容易看穿了——只有高图纳除外,这个人内心的想法始终让她捉摸不透。他们不懂得这本日志的用意。他们只觉得奇怪:如果不是留给子孙后代,又何必写下呢?如果不打算给别人看,又何必将想法记在纸上?

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何满足于制造赝品和看着它展出,尽管欣赏它的人全然不知那是我的——而非原作者的——作品那样,她心想。

这本日志告诉了她许多史官记载中没有提到的、关于皇帝的事,而且不仅仅来自日志的内容。日志的纸页磨损不堪,还因为时常翻阅而沾有污渍。席拉凡写这本日志是为了阅读——让他自己阅读。

究竟是哪段记忆让席拉凡如此重视,致使他一再翻阅日志?他是在虚荣地回忆征讨四方的过去?还是因为他缺乏自信?他花费许多个钟头去搜寻那些词句,是不是因为他想要纠正过去的错误?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她房间的门开了。他们甚至连门都不敲了。何必呢?他们本来就没给她任何隐私。她仍旧是个囚犯,只是比从前更重要了而已。

一身淡紫色长袍的仲裁官伏蕊瓦板着面孔,步履优雅地走了进来。她的灰色发辫如今缠着金色和紫色的丝线。卫兵队长阿祖跟随在旁。阿思在心里叹了口气,正了正眼镜。高图纳去参加庆典了,她还以为自己能安安静静地研究和盘算一个晚上呢。

“我听说,”伏蕊瓦说,“你的进展不怎么快。”

阿思放下书本。“事实上,已经很快了。我快要准备好制作魂印了。就像我今早提醒仲裁官高图纳的那样,我仍旧需要一位对皇帝足够了解的测试对象。那个人和皇帝的关系让我可以在他身上测试魂印,然后他们的灵魂会暂时维系起来——这些时间足够我做几番尝试了。”

“你会得到这么个人的。”伏蕊瓦说着,在闪闪发光的桌边走了几步。她用手指抚过桌面,在那个红色的印记处停了下来。伏蕊瓦指了指那个印记。“真刺眼。既然你费了这么大工夫把桌子变漂亮了,为何不把印记留在底下?”“我为我的作品而骄傲,”阿思说,“任何一个看到这张桌子的塑造师都可以审视魂印,看清楚我是怎么做的。”伏蕊瓦嗤之以鼻。“你不该为这种事骄傲,小贼。另外,塑造的要点不就是掩盖塑造的事实吗?”

“有时候是,”阿思说,“当我仿造签名或者伪造画作的时候,掩饰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对于塑造,对于真正的塑造,你不能掩盖自己所做的事。印记会永远留在上面,向他人描述所发生之事。你也可以为它骄傲。”

这就是她的人生令外人费解的地方。想要成为塑造师,必须学习的并不只是魂印的使用——还有彻底模仿事物的技艺。书法、绘画、印章……在族人的秘密教导下,塑造师学徒要学习所有平凡的伪造技艺,最后才会学习魂印的使用。

魂印是其中最高等的技巧,但也是最难以隐藏的。没错,魂印可以盖在物体上那些不起眼的位置,然后再进行遮掩。阿思也时不时会这么做。然而,只要魂印被人发现,塑造就称不上完美。

“你们出去吧。”伏蕊瓦对阿祖和其他卫兵说。

“可——”阿祖说着,踏前一步。

“同一句话我不想说两遍,卫兵队长。”伏蕊瓦说。

阿祖低声咕哝了一句,但还是顺从地鞠了一躬。他瞪了阿思一眼——这些天来,看守阿思已经成了他的另一项职责——然后带着部下走出门去。他们轻轻地关上了门。

血印师的印记还挂在门上,今早刚刚重设过。在大多数日子里,那位血印师会在同一时刻到访。阿思对此做了细致的记录。在他稍微迟到的那几天,印记就会在他到来前变得模糊。他每次都能及时赶来重设,但或许某一天……伏蕊瓦审视着阿思,像是在计算着什么。阿思不慌不忙地对上她的目光。“阿祖觉得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会对你做些可怕的事。”“阿祖头脑简单,”伏蕊瓦说,“不过需要杀人的时候,他还是非常有用的。希望你永远不必体验他的狠辣手段。”“你不担心吗?”阿思说,“你正和一个怪物共处一室。”“我是在和一位投机取巧者共处一室,”伏蕊瓦说着,走到门边,打量着陷入门板中的印记。“你不会伤害我的。你太好奇我遣走卫兵的原因了。”

事实上,阿思心想,我非常清楚你遣走他们的原因。我也非常清楚,你为什么会乘着所有仲裁官同僚都忙于处理节庆事务的时候来见我。她等待着伏蕊瓦做出提议。

“你有没有想过,”伏蕊瓦说,“一位从善如流的皇帝对于帝国该是多么有用啊。”“席拉凡皇帝肯定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吧。”“有时候是,”伏蕊瓦说,“还有些时候,他显得……愚钝而又鲁莽。如果他一生下来就缺乏这样的品性,难道不是件大好事吗?”“我还以为你们希望他的举止跟过去一样,”阿思说,“尽可能贴近真人。”

“没错,没错。但你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塑造师之一,而且我也从可靠的途径得知,你在塑造自己的灵魂方面很有天赋。你当然可以让亲爱的席拉凡的灵魂既可信,又倾向于聆听劝告……特定的某些人的劝告。”

夜火啊,阿思心想。你倒还真是毫不掩饰,对吧?你希望我在皇帝的灵魂里留下一道后门,而你说出这种话居然不觉得羞愧。“我……也许能办到这种事,”她说着,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但会很困难。我需要配得上这番努力的奖赏。”

“你会得到合适的奖赏,”伏蕊瓦说着,转身看着她。“我看得出,你恐怕打算在获释以后离开皇城,可为什么?有一位支持你的皇帝在位,这座城市对你来说应该意味着无穷的机遇。”

“麻烦把话说清楚,仲裁官大人,”阿思说,“别人欢庆的时候,我还要研究一整夜呢。我没心思玩文字游戏。”

“这座城市的地下走私生意十分兴旺,”伏蕊瓦说,“了解相关的动向是我的兴趣之一。我希望有合适的人帮我打理。如果你为我办成这件事,我就把那些生意交给你。”

这是他们常犯的错误——他们以为自己知道阿思干这一行的理由。他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以为走私者和塑造师本质上是一回事,因为他们都不服从别人的法律。

“听起来不错。”阿思说着,露出她最真诚的微笑——明显带着一丝虚伪的那种。伏蕊瓦以露骨的笑容作为回应。“我会给你时间考虑。”她说着拉开门,然后拍了拍手,示意卫兵们回到房间里。

阿思惊恐地坐回椅子里。不是因为伏蕊瓦的提议——她几天前就猜到了——而是她此时才明白提议里隐含的意图。走私生意的提议当然是假的。伏蕊瓦也许有能力做这种安排,但她是不会这么做的。就算阿思原本认为伏蕊瓦不打算杀死她,这项提议也足以否定她的看法。

但不止如此。远远不止。她这番话让我想到了操控皇帝这回事。她根本不信任我的塑造术。她觉得我会自己留下后门,让席拉凡彻底受我操控,而不是她。

这又代表什么?

这代表伏蕊瓦手下还有一名塑造师。而且这一位多半缺乏才能或者胆量,没法尝试塑造另一个人的灵魂——但他可以审视阿思的成果,找出她布置的后门。那位塑造师应该更受信任,可以改写阿思的成果,转而让伏蕊瓦得到控制权。

如果阿思做的工作足够多,那个人甚至有接手完成的可能。阿思本打算用整整一百天计划逃亡的方法,但如今她才明白,她随时都可能突然被杀。

她的塑造越是接近完成,这种可能性就会越高。

第三十天

“焕然一新啊。”高图纳打量着面前的彩色玻璃窗。对阿思来说,这扇窗带给她不少灵感。塑造窗户的尝试失败了许多次:每一次,只要经过五分钟左右,窗户就会变回原本破烂漏风的样子。

然后阿思在一侧窗框上发现了一小块彩色的玻璃。她意识到,这扇窗户原本是彩色玻璃窗,就像宫里的许多窗户那样。窗玻璃曾经碎裂过,而且打破窗户的那东西也撞弯了窗框,留下如今透进寒风的开口。

但人们并没有将它修复,而是将普通的玻璃装在窗户上,也留下那个开口。阿思盖在右下角的魂印修复了窗户,也改写了它的历史,让某位细心的工匠大师发现了摔落的窗户,并将它修复成原样。即便在这么多年以后,这扇窗依旧认为自己非常美丽。

也或许只是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你说过今天会带来测试对象的,”阿思说着,吹开一枚刚刚完成的魂印上的石屑。她在魂印背面刻下一串简单的记号。每个魂印上都会有这种定型记号,代表不需要继续雕刻了。阿思一直觉得这些记号就像她的祖国迈鹏的形状。

刻完记号以后,她便将魂印举到火焰上方。这是魂石的特质:火能让它变硬,这样魂印就不会碎裂缺角。她其实不必做到这一步的。魂印上的那些定型记号就足够了,而且她可以用任何东西雕刻出魂印,只要雕出的图案足够准确就行。然而,魂石的珍贵正是在于它硬化的特质。

等到烛火熏黑了魂印——先是一端,然后是另一端——她便将魂印举起,用力一吹。小块的炭屑随着她吐出的气息飘散而去,露出下面红灰相间的漂亮大理石。

“没错,”高图纳说,“测试对象。我按照承诺的那样带来了。”高图纳穿过小房间,走向站在门口的阿祖那边。

阿思靠向椅背——几天前,她把这张椅子塑造得舒服了许多——开始等待。她在心里和自己打赌。测试对象会不会是皇帝的卫兵之一?还是说是某个宫中的仆役,或许是从前给席拉凡送信的人?这些仲裁官打算以帝国福祉为借口强迫什么人来忍受阿思的渎神之举呢?

高图纳在门边的椅子上落座。

“怎么?”阿思问。

他抬起双臂,伸向两侧。“你可以开始了。”

阿思将双脚放到地上,挺直背脊。“你?”

“对。”

“你可是仲裁官啊!你是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噢,”他说,“我都没注意到。但我符合你的要求。我是男性,和席拉凡在同一个地方出生,而且我非常了解他。”

“可……”阿思的声音小了下去。

高图纳身子前倾,十指交扣。“我们就此讨论了好几周。其他人选不是没有,但我们没法问心无愧地命令哪个手下承受这种渎神行为。唯一的结论就是派出我们之中的某个人。”

阿思摇摇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伏蕊瓦下达这种命令的时候绝不会良心不安,她心想。其他仲裁官也一样。你肯定是坚持要自己来的,高图纳。

他们把他看做对手,所以他们恐怕乐于让他承受在他们看来可怕而扭曲的行为。她打算做的事完全无害,但她没法让士大夫们相信这一点。但当她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然后打开盒子,拿出过去三周雕刻的那些魂印时,她还是希望自己能让高图纳放松下来。

“这些魂印是短效的,”她说着,拿起其中一枚,“这是塑造师的用语,意思是说这种魂印造成的变化太过反常,所以不可能稳定存在。恐怕每一枚魂印对你的影响都不会超过一分钟——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

高图纳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

“人的灵魂和物体的灵魂很不一样,”阿思续道,“人是在不断成长和变化的。因此用在人身上的魂印会逐渐耗损,而用在物体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使用在人身上的魂印也只能持续一天。我的本源印鉴就是个例子。它们的效力在大约二十六个钟头之后就会消退。”

“那……皇帝呢?”

“一切顺利的话,”阿思说,“他只需要每天早晨盖一次魂印,就像那个血印师每天在我房间的门上盖印那样。不过,我会在魂印里增加让他记忆、成长和学习的能力——他在每天早晨不会变回原本的模样,而且可以在我赋予他的基础上成长。然而,就像人的身体会疲劳、需要睡眠那样,人身上的魂印也会恢复原样。幸好任何人都能盖印——席拉凡本人应该也能这么做——只要准备好合适的魂印就行。”

她把手里的魂印递给高图纳,让他得以仔细审视。

“我今天要用的这些特别的魂印,”她续道,“会改变你过去的某件小事,或者你与生俱来的性格。由于你并非席拉凡,这种改变不会持续。然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们两人在历史上的相似程度足以让印记在短时间内维持。”

“你是说,这是……皇帝灵魂的图案?”高图纳看着那枚魂印问道。

“不。只是一小部分的仿制品。我甚至无法确定最后的成品是否有效。就我所知,以前从未有人做过相同的尝试。但文献中提到,曾有不少人出于……邪恶的目的而塑造他人的灵魂。我借鉴了他们的做法,做出了这些魂印。就我所知,如果这些魂印在你身上能维持至少一分钟,就应该能在皇帝身上维持很久,因为它们和他的特定过去紧密相连。”

“他的灵魂的一小部分,”高图纳说着,递还了那颗印章,“也就是说,这些测试……你不打算把这些魂印当做最终成品使用?”

“是的,但我会选出可用的那些部分,加入复杂得多的灵魂图案中去。就把每个魂印看做巨幅画卷上的一个人物吧,我会在最后将每个人物聚拢起来,讲述完整的故事。不幸的是,即使塑造成功,也还是会有细微的区别。我建议你们开始散播皇帝受伤的流言。千万别说是重伤,但要暗示说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一下。这样就能解释那些差异了。”

“已经开始有谣言说他死了,”高图纳说,“是荣光宗的人散播的。”

“噢,那就指出他没有死,只是受伤了。”

“可——”

阿思举起魂印。“就算我达成了这桩难以置信的使命——别忘记,我自己也只做过那么几次——塑造出来的灵魂也不会拥有皇帝所有的记忆。它只会包含我查阅到或者猜测的那些事。塑造的灵魂无法让席拉凡回忆起过去的许多次私下谈话。我可以赋予他临时虚构的本领——我对这方面的了解颇深——但虚假的灵魂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终究有一天,会有人意识到他的记忆中存在许多漏洞。把流言散播出去吧,高大人。你们会用得着的。”

他点点头,然后挽起袖子,露出手臂让她盖印。她举起魂印,高图纳叹了口气,然后紧闭双眼,又点了点头。

她将魂印按在他的皮肤上。和以往一样,魂印碰触的皮肤的时候,感觉就像印在某种坚实之物上——就好像他的手臂变成了石头。魂印微微下陷。这种感觉让人有些不安。她扭动魂印,然后抬起,在高图纳的手臂上留下了红色的印记。她掏出怀表,看着嘀嗒作响的表针。

魂印散发出淡红色的细烟:只有对活物使用魂印时才会如此。灵魂正抗拒着改写。但魂印并未立即消散。阿思松了口气。这是个好兆头。她在想……如果她在皇帝身上用这种魂印,他的灵魂是否会奋起对抗入侵?还是说它会接受魂印,希望借此纠正所有的异常?就像那扇窗希望恢复原本的美丽那样。她无法断定。

高图纳睁开了双眼。“它……生效了吗?”“效力暂时维持住了。”阿思说。“我没感觉到任何不同。”“这就是关键。如果皇帝能感受到魂印的效力,他就会明白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吧,但不要思考:凭借你的直觉开口。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绿色。”他立刻答道。“为什么?”“因为……”他仰起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为什么。”“你的兄长呢?”“我对他没什么印象,”高图纳耸耸肩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幸好如此,”阿思说,“如果他被选中,肯定会成为非常昏庸的皇帝——”高图纳站起身。“你怎么敢对他出言不逊!我要把你……”他僵直着身体看了看阿祖,后者警觉地将手伸向了剑柄。“我……兄长……?”印记消失了。“一分零五秒,”阿思说,“看起来不错。”

高图纳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头。“我记得自己有过一位兄长。但……我并没有兄长,从来都没有。我记得自己非常崇拜他;我记得他的过世带给我的痛苦。如此的痛苦……”

“这些记忆会渐渐淡去,”阿思说,“你会忘却这些印象,就像忘掉噩梦的残留部分。一个钟头之内,你就只能勉强想起自己不安的原因了,”

她做着笔记,“我想你对我的侮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席拉凡崇拜他的兄长,但始终出于内疚而将这些感受深埋在心底:他觉得兄长会成为比他更优秀的皇帝。”

“什么?你能肯定?”

“你说这件事?”阿思说,“是的。我需要对这枚魂印稍稍做些修正,但我认为它大体上是正确的。”

高图纳坐回椅子里,那双苍老的眼睛打量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她的身体,挖掘她的内心。“你对人的了解真不少。”

“这是塑造师要学习的基本技艺之一,”阿思说,“甚至在接触魂石之前,我们就要学习这些了。”

“如此优秀的才能……”高图纳低声说道。

阿思压下心头的恼怒。他怎敢这样看待她,就好像她虚度了人生一样?她热爱塑造术。她喜爱这种充满刺激,以及凭借智慧获得成功的人生。她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她想起了那些本源印鉴之中的某一颗。她从未使用过那颗印鉴,但它同时又是五颗印鉴里最珍贵的。

“我们试试另一颗魂印。”阿思没理睬高图纳的目光,自顾说道。她可负担不起生气的后果。阳婶婶总说,骄傲会是阿思毕生的大敌。

“很好,”高图纳说,“但有一件事让我困惑。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印记能对我生效。为了保证魂印生效,你需要确切了解事物的过去,不是吗?”

“是的,为了让魂印长期维持,”阿思说,“就像我所说的,重点在于‘情理之中’。”

“但这完全不合情理!我根本没有兄长。”

“噢。好吧,我会试着解释一下,”她说着,身子靠向椅背,“我改写了你的灵魂,让它与皇帝的灵魂相符——就像我改写那扇窗的历史时加上了新的彩色玻璃。这两次塑造能够生效,都是因为相似。窗框知道彩色玻璃窗是个什么样子。它曾经装着彩色玻璃。即使新窗户和过去并不相同,魂印仍然可以生效,因为它的样子符合彩色玻璃窗的一般概念。”

“你经常跟随在皇帝的左右。你的灵魂和他非常熟悉,就像窗框和彩色玻璃那样熟悉。所以我才必须用你这样的人——而不是用我自己——来测试魂印。我在你身上盖印的时候,感觉就像……就像在向你的灵魂提起一件它本该知道的事。但必须是不起眼的一段往事,并且正如我所说,你的灵魂必须认为这段往事和席拉凡有相似之处,魂印才会短暂生效,然后消失。”

高图纳茫然地看着她。

“我猜你觉得这些全是迷信的胡言乱语,对吧?”阿思说。

“听起来……相当令人费解,”高图纳说着,摊了摊手,“窗框会知道彩色玻璃窗的‘概念’?灵魂能理解另一个灵魂的存在?”

“这些东西超乎我们日常生活而存在,”阿思说着,拿出另一枚魂印,“我们会回想窗户,我们知道关于窗户的事。但说到什么是窗户,什么又不是窗户,这些在灵魂领域才有其意义。可以说,窗户在灵魂领域才会拥有生命。无论是否相信这种解释,我想都不重要。事实在于,我可以在你身上测试这些魂印,如果效力能维持至少一分钟,就在很大程度上证明我猜中了。”

“理想的情况是以皇帝本人做测试,但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仅需要让这些魂印生效,还要让它们协同生效——这就需要你来解释相应的感受,我才能朝正确的方向进行修改。好了,能把你的手臂再伸出来吗?”

“好吧。”高图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阿思将另一枚魂印按在他的手臂上。她将魂印转了半圈,但她的手刚刚抬起,印记就化作一阵红烟消失不见。

“该死。”阿思说。

“怎么了?”高图纳说着,摸了摸胳膊。他的手指沾染了普通的墨水;印记消失得太快了,墨水甚至没来得及融入进去。“这次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看起来,我什么都没做。”阿思说着,在那枚魂印上寻找瑕疵。但一无所获。“我弄错了。错得厉害。”“它是关于什么的?”“关于席拉凡答应成为皇帝的理由,”阿思说,“夜火啊。我还以为肯定是那一颗呢。”她摇摇头,把魂印放到一旁。看起来,席拉凡成为皇帝并不是出于深埋在心中的渴望:向家族证明自己,并逃离兄长始终徘徊不去的影子。

“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塑造师。”高图纳说。她看了他一眼。是这个人鼓励席拉凡登上帝位的,她心想。席拉凡后来还因此记恨他。我想是这样的。“好啊,”她说,“为什么?”“他想改变,”高图纳说,“改变帝国里的一些事。”“他在日志里没提到这些。”“席拉凡是个谦逊的人。”

阿思扬起一边眉毛。这与她看过的那些文献不符。

“噢,他的确有脾气,”高图纳说,“而且如果你和他争论,他会紧咬牙关,固执己见。但他……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是个谦逊的人。你必须理解这一点。”

“我懂了。”她说。你也对他这么做过,是吗?阿思心想。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暗示说我们原本可以成为更优秀的人。并不是只有阿思觉得,高图纳看待自己的样子就像是郁郁不快的祖父。

这让她动了不再让高图纳继续测试的念头。只不过……他是自愿来做测试对象的。他认为她所做的事非常可怕,所以他不肯派别人前来,而是坚持由自己接受惩罚。

你的话是真心的,对吗,老人家?阿思这么想着,而高图纳靠向椅背,眼神恍惚起来:他在回忆皇帝的事。她发现自己有些生气。

在她这一行里,有不少人会嘲笑诚实的人,把他们称作“肥羊”。这完全是谬论。诚实并不会让人变得幼稚。不诚实的傻瓜和诚实的傻瓜同样容易蒙骗,只是对应的方法不同。

但既诚实又聪明的人,永远要比聪明却不诚实的人更难蒙骗。

真诚。从定义上来说,它就是难以伪造的。“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高图纳身子前倾,问道。“我在想,你肯定也曾像对待我那样对待皇帝,无休无止地唠叨他本该做到些什么,所以才惹恼了他。”

高图纳哼了一声。“或许是这样吧。但这不代表我现在和过去的看法是错误的。他本可以……噢,他本可以达成杰出得多的功绩。就像你完全可以成为非凡的艺术家。”

“我已经是了。”

“我是说真正的艺术家。”

“我已经是了。”

高图纳摇摇头。“伏蕊瓦的画……我们一直没提这件事,对吧?她让评估师检查了那件赝品,他们找出了几处细微的谬误。如果没人提醒,我可看不出来——但那些谬误的确存在。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感到费解。那幅画的笔触毫无瑕疵,堪称杰作。风格的搭配也十分完美。如果你能做到这些,又为什么会把月亮画得那么低呢?这是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但我却觉得你不可能犯这种错——至少不会是因为粗心。”

阿思转身去拿另一枚魂印。“他们认为是真品的那幅画,”高图纳说,“挂在伏蕊瓦的办公处的那一幅……也是伪造的,对吗?”“对,”阿思叹息着承认了,“在向《月色如意》下手的几天前,我就把那幅画掉了包:我当时在调查宫中的保卫措施。我溜进画馆,进入伏蕊瓦的办公处,然后调换了那幅画作为试探。”“这么说,他们觉得是赝品的那幅画就是真迹了,”高图纳笑着说,“你在真迹上添上了那些谬误,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仿制品!”

“不是这样的,”阿思说,“虽然我过去的确用过这套花招。两幅画都是赝品。只不过其中一幅明显的赝品,是用来让人发现,以防情况有变的。”

“这么说真品还藏在什么地方……”高图纳的口气充满好奇,“你潜入宫殿来调查保卫措施,然后用赝品替换了真迹。你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了另一幅稍差的赝品,充当虚假的线索。如果你溜进去的时候被人发现——或者你因为某些原因被同伙出卖——我们就会搜你的房间,找到那张比较差的赝品,然后认定你尚未实施掉包。官员们会认为那张优秀的赝品是真品。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去寻找真迹了。”

“差不多吧。”

“这可真聪明,”高图纳说,“哎,如果你潜入皇宫偷窃《月色如意》的时候被捕,可以招认说自己想偷的是那幅画。搜查你的房间以后,他们会找到赝品,而你会因为企图盗窃伏蕊瓦的财物而被定罪,这要比盗窃皇家文物的罪名轻多了。你会被判十年苦役,而非处决。”

“不幸的是,”阿思说,“我遭受背叛的时机不太好。那个弄臣做了安排,让我在带着《月色如意》离开画馆后才被捕。”

“可真迹呢?你藏在哪儿了?”他犹豫了片刻,“它还在宫里,对吗?”

“可以这么说吧。”

高图纳看着她,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我烧掉了。”阿思说。

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撒谎。”

“这次可没有,老人家,”阿思说,“那幅画不值得我冒险带出画馆。我把它掉包只是为了测试保卫措施。把赝品带进去并不难:他们搜身的对象是出来的人,不是进去的人。《月色如意》才是我真正的目标。是否偷到那幅画并不重要。掉包之后,我就把真品丢进了画馆主厅的壁炉里。”

“这太可怕了,”高图纳说,“那是韩书贤的真迹,是他最杰出的作品!他已经瞎了,再也无法作画。你想过它的价值……”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这不重要。没人会知道我做过什么。他们会继续看着那幅赝品,然后感到心满意足,没人会因此蒙受损失。”

“那幅画是件无价的艺术品!”高图纳怒视着她,“你掉包它只是出于自负,仅此而已。你根本不打算卖掉真迹。你只想要你的仿作挂在画馆里。你摧毁某件美丽的事物,只是为了抬高你自己!”

她耸耸肩。情况没这么简单,但事实在于,她的确烧毁了那幅画。她有她的理由。“今天就到此为止。”高图纳涨红了脸说。他站起身,轻蔑地朝她摆了摆手。“我本来还觉得……呸!”他大步走出门去。

第四十二天

每个人都是一幅拼图。

她在塑造术方面的启蒙导师陶老师是这么解释的。塑造师跟普通的骗子不同。塑造师是以人的认知作画的画师。

街边随便哪个满身脏污的流浪儿都能骗过别人。塑造师追求的是更高的目标。普通骗子的做法是用一块布蒙住别人的眼睛,然后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逃之夭夭。塑造师则必须创造出非常完美、非常美丽而又非常真实的东西,让受蒙骗的人始终无法察觉。

每个人都像一片丛林,长满了纠缠的藤蔓、杂草、灌木、树苗和花朵。没有人只有一种情感。没有人只有一种欲望。他们有许多欲望,而且这些欲望往往会互相冲突,就像两片蔷薇丛会争夺同一块土地。

陶老师教导过她,要尊敬那些被你欺骗的人。只要欺骗的时间够久,你就会开始理解他们。

查阅文献的同时,阿思也在写一本书,一本席拉凡皇帝真正的生平故事。它会比那些刻意美化他的史官记载更真实,甚至比他自己记录的更真实。阿思慢慢地拼着拼图,也逐渐深入席拉凡内心的那片丛林。

就像高图纳所说的那样,他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现在她从他早期日志中那种谨慎的担忧,以及对待仆役的方式就能看出来。帝国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东西。但它也并不美好。帝国就只是帝国而已。人们能忍受帝国的统治,是因为他们能承受些许的暴政。腐化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接受它的存在。或是接受腐化,或是接受混乱的未知。

士大夫受到格外的偏袒。而在谋求朝廷公职——最有利可图,也最有名望的行当——的时候,贿赂和关系往往比技艺和天资更重要。除此之外,对帝国贡献最大的人群——商贩和工匠——却要遭受层层盘剥。

这些事尽人皆知。席拉凡想要改变这一切。他当初是这么想的。

然后……好吧,也没什么然后可言。诗人们会指出,席拉凡性格中的一处缺陷导致了他的失败,但一处优点或者瑕疵无法代表一个人。如果阿思只以某项品质为基础进行塑造,那么她制作出的就只会是拙劣的仿制品。

但……她能指望的最好结果就这样了吗?或许她应该尝试在特定方面务求真实,塑造出一位在宫廷里举止得体却无法骗过亲近之人的皇帝。或许这样就够好了,就像戏院里的舞台道具。只要戏还在演,它们就能发挥应有的作用,但细看之下就会暴露。

这倒是比较现实的目标。也许她可以去找仲裁官们,说明自己能做到什么,然后给他们一位有缺陷的皇帝——一个能在公务方面受他们操纵的木偶,然后再以患病为由解释他的异样。

她能做到。

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这么做。

这样显得毫无挑战。这是街边蟊贼水准的伎俩,为的只是短期利益。塑造师的方法是营造出持久的骗局。而在内心深处,这番挑战让她兴奋不已。她发现自己想让席拉凡活过来。至少她想要试试看。

阿思躺回床上,而那张床经过她的塑造,如今更加舒适,配有床柱和厚厚的被子。她放下了床帘。负责在晚上看守她的卫兵们正在她的桌边玩牌。

为什么你想让席拉凡活过来?阿思暗自想着。没等你看到成果,那些仲裁官就会杀死你。逃脱应该是你唯一的目标。

但……那可是皇帝本人啊。她选择盗走《月色如意》,是因为它是全帝国最知名的画作。她希望让自己的作品在宏大的皇家画馆展出。

她如今所做的工作比这更重大许多。让仿造品坐在玫瑰帝国的王位上——哪位塑造师达成过这样的成就?

不,她告诉自己,而且这次更加坚定。别被诱惑了。提防骄傲,阿思,别让骄傲控制了你。

她打开书,翻到后面的几页,她把逃脱计划写成密文,伪装成术语和人名对照表的样子。

血印师曾在某天飞奔着赶来,仿佛担心自己会来不及重设印记。他的衣服沾着浓重的酒气。看起来,他很享受宫廷对他的款待。如果她能设法让他某天早上提早前来,然后再确保他当晚醉得格外厉害……先锋卫的山脉与德扎玛国交界,而血印师们居住的沼泽就在那里。先锋卫和血印师之间的仇怨很深,甚至胜过他们对帝国的忠诚。有几个先锋卫在血印师到来时显得特别反感。这些天里,阿思和卫兵们逐渐热络起来。他们会不经意地互开玩笑,或者谈论彼此身世的相似之处。按照命令,这些先锋卫是不能和阿思说话的,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周,而阿思所做的无非是翻阅书籍,或者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仲裁官谈话。卫兵们觉得无聊,要操控百无聊赖的人向来都很简单。

阿思的手上有充足的魂石,她也会善加利用。但她常用的往往是那些更加简单的方法。人们总觉得塑造师做任何事都会用到魂印。士大夫们讲述着塑造师的黑暗邪术,说他们会趁人睡着时在其脚上盖印,改变他们的性格,入侵他们的心灵,劫掠他们的头脑。

事实上,魂印往往是塑造师的最后手段。魂印太容易被人察觉了。但眼下我宁愿付出不菲的代价,只要能换回我的本源印鉴……她几乎想要重新雕刻一枚印鉴,然后用它来逃跑。但他们肯定料到了这一点,而且她恐怕很难找到机会进行必需的数百次试验。如果她在自己的手臂上盖印测试,卫兵就会立刻上报,而在高图纳身上做测试根本毫无意义。

至于使用未经测试的本源印鉴……噢,结果可能会非常糟糕。不,她的逃脱计划会用到魂印,但核心部分用到的则是更加传统的诡计。

第五十八天

伏蕊瓦再次造访时,阿思已准备万全。

那女人在门口停下脚步,卫兵们毫无异议地缓缓离开房间,让阿祖队长接替他们的工作。“你最近很忙啊。”伏蕊瓦评论道。

阿思从文献堆里抬起头。伏蕊瓦所指的不是她的研究进展,而是她的房间。阿思在不久前改进了地板的外观。这并不难。关于建造宫殿的石料的一切——采石场、开采日期、负责建造的石匠——都记录在文献中。

“你喜欢吗?”阿思问,“我觉得大理石和壁炉的搭配很不错。”伏蕊瓦转过身,眨了眨眼。“壁炉?你是从哪儿……这房间是不是比从前大了些?”

“隔壁的储藏室荒废很久了,”阿思咕哝着,重新埋首于书中,“而且两个房间之间的墙壁是几年前才建起的。我改写了建筑结构,让这儿比隔壁更大一些,这样就能放下壁炉了。”

伏蕊瓦似乎很是震惊。“我真没想到……”她回头看着阿思,摆出平时的严肃神情,“我很难相信你在认真对待自己的使命,塑造师。你要做的是塑造一位皇帝,不是修缮这座宫殿。”

“雕刻魂石能让我放松,”阿思说,“在不会让我联想起壁橱的房间里工作也有同样的作用。你会及时得到你们皇帝的灵魂的,伏蕊瓦。”仲裁官大步穿过房间,审视着书桌。“这么说,你已经开始雕刻皇帝的魂石了?”“我已经开始雕刻很多颗魂石了,”阿思说,“过程会很复杂。我已经在高图纳身上——”

“你该说高大人。”

“——在那位老人家身上测试了一百多枚魂印。每一枚都是这幅拼图的一小部分。等我测试过所有部分以后,就会将它们重新雕刻成更小更细致的图案。这样一来,我就能将大约十来枚测试样品刻成最终的一枚魂印。”

“但你说你测试了超过一百枚魂印,”伏蕊瓦说着,皱起眉,“你最后只会用其中十余枚?”

阿思大笑起来。“十余枚?用来塑造一个完整的灵魂?恐怕不行吧。最终的魂印,你们每天早晨需要用在皇帝身上的那枚魂印,作用就像……车辖[2],或者说拱门上的楔石。这才是唯一需要按在他皮肤上的魂印,但这枚魂印会和一百枚关系纵横交错的印章相连。”

阿思把手伸向腰间,取出她的笔记簿——最后那几枚魂印的初稿草图就在里面。“我会把这些魂印印在一块金属板上,然后与你们每天用在席拉凡身上的那枚印章相连。他必须始终随身带着那块金属板。”

“他需要随身携带一块金属板,”伏蕊瓦冷冷地说,“而且每天还要盖一次魂印?你不觉得这会让他很难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吗?”

“我想,成为皇帝本来就意味着很难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一般来说,这块金属板可以设计成某种装饰物。比如一枚大奖章,或者方形的臂环。如果你看过我的本源印鉴,就会发现盒子里也有对应每枚魂印的金属板。”阿思犹豫片刻,“话说回来,我从没制作过这样的魂印,也没有任何人制作过。有可能……要我说的话,可能性还不小……随着时间流逝,皇帝的头脑会消化吸收这些知识。就像……就像你在一叠纸上每天描画同一个图案,等到一年以后,下面的每一张纸都会出现相同的图案。或许在盖印几年之后,他就不需要这种治疗了。”

“照我看,这仍旧异乎寻常。”“比死还不如吗?”阿思问。伏蕊瓦把手放在阿思那本写满记录和半成品草图的笔记簿上,然后拿了起来。“我会让文书拿去抄录一份。”

阿思站起身。“我还要用呢。”“这是当然的,”伏蕊瓦说,“所以才需要抄录下来,以备不测。”“抄录花的时间太久了。”“我会在一天之内还回来。”伏蕊瓦轻描淡写地说着,转身走开。阿思朝她伸出手,但阿祖却上前几步,佩剑几乎出鞘。伏蕊瓦转身看着他。“好了,好了,卫兵队长。不必如此。塑造师只是关心她的作品。这是好事。这代表她投入了心血。”

阿思和阿祖目光交接。他想要我的命,阿思心想。非常想。至于原因,她也已经明白了。守卫这座宫殿是他的职责,而入宫行窃的阿思等于侵入了他的领地。阿祖没能抓获她,反而是那个皇家弄臣告发了她。这次失败让阿祖坐立不安,出于报复的目的,他才想除掉阿思。

阿思最终移开了目光。虽然她满心不快,但又必须甘居下风。“小心,”她提醒伏蕊瓦,“别让他们弄丢哪怕一页。”

“我会保护它,就好像……就好像这关系到皇帝本人的性命。”伏蕊瓦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好笑,便向阿思露出罕见的笑容。“你考虑过我们讨论的另一件事没有?”

“考虑过了。”

“然后?”

“好的。”

伏蕊瓦笑得更欢了。“我们回头再谈吧。”

伏蕊瓦带着那本记录了近两个月工作内容的笔记簿离开了。阿思非常清楚她的目的。伏蕊瓦不会拿去找人抄录——她会拿给她手下的另一位塑造师看,让他确认借用这些资料能否完成余下的工作。

如果他认定可以,那么在其他仲裁官反驳之前,阿思就会无声无息地遭到处决。阿祖应该会很乐意亲自下手。一切都会在这里结束。

第五十九天

阿思那天晚上辗转难眠。

她很确定自己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了。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要像脖子上套着绞索那样等待下去。这让她不安。要是她误解了局势,那该怎么办?

她有意将笔记写得艰涩难懂,而且每一条都在暗示工作量会有多么庞大。难辨的文字,数量众多的交叉引用,无数提醒她该做什么的清单……这些和那本厚厚的笔记簿加在一起,足以证明她的工作复杂至极。

这也是一种塑造,是最难的几种塑造之一。它模仿的并不是特定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物,而是一种语气。

走开,笔记簿里的语气这样述说着。你不会想把这份工作做完的。你会让阿思继续做麻烦的那些部分,因为工作量实在太过庞大。而且……如果你失败……上绞架的可就是你了。

这本笔记是她创造过的最为精妙的赝品之一。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真假参半。恐怕只有塑造大师才能看出它是赝品,以及看出她在阐明这项工作的危险和困难方面花了多少心血。

伏蕊瓦的塑造师有没有这个本事?

阿思会不会在早晨之前死去?

她没有睡觉。她很想睡,也应该睡上一觉。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简直是种煎熬。但想到他们或许会在自己睡着时到来……感觉就更糟了。

最后她起了床,取了几份席拉凡的生平记录。在她的桌边玩牌的卫兵们看了她一眼。有个卫兵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和疲惫的样子,甚至同情地点了点头。“光太亮了吗?”他说着,指了指房间里的灯。

“不是的,”阿思说,“只是有个念头总在脑袋里转悠。”

一整晚,她就这样看着席拉凡的生平度过。她为少了笔记簿而恼火,随后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进行新的记录,准备等笔记还回来的时候添进去。如果伏蕊瓦真的会物归原主的话。

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席拉凡为什么会放弃年轻时的理想了。至少,她知道了导致他走上现在这条路的种种因素。权力导致的腐化是其中一部分,但并不是主要的部分。缺乏自信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决定性的理由。

不,席拉凡失败的是他的人生本身。在宫廷中度过的人生,以及作为钟表般运作着的帝国的一部分度过的人生。在帝国,一切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噢,也许它们并不美好,但仍有意义。

挑战这一切需要花费精力,而有时集中精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过着清闲的生活。席拉凡并不懒惰,但对于帝国官场的运作方式来说,懒惰与否并不重要:你会告诉自己,下个月我就会做出这些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就越来越容易在玫瑰帝国这条大河里随波逐流。

到了最后,他变得放纵。他关心自己宫殿的华美,甚至胜过关心自己的臣民。他也放任仲裁官处理越来越多的国家事务。

阿思叹了口气。即便是这样的描述也简单得过了头。这段话没有提到皇帝过去是怎样的人,又成为了怎样的人。大事年表可不会提到他的脾气,他对争论的热爱,他的审美眼光,或者他创作拙劣诗句却希望自己的手下一致赞美的习惯。

这段描述也没有提到他的傲慢,或是成为另一种人的隐秘愿望。所以他才会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的日志。或许他是在寻找自己人生走上歧途的那个岔路口。

他并不明白。一个人的人生中,很少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岔路口。人们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改变。你不可能仅仅踏出一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截然不同的新场所。起初,你会为了避开几块石头离开路面。你会沿着路边走上一阵子,接着,为了走在更松软的泥地上,你会走到稍稍远离路面的地方。然后你会不再关心什么道路,就这样越走越偏。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来到了错误的地方,却怪指路牌没有好好给你指路。

她房间的门开了。

阿思在床上坐直身子,几乎丢下了手里的笔记。他们来抓她了。

但……她弄错了,时间已经是早上了。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渗入房间,而卫兵们也纷纷站起,伸着懒腰。开门的是那位血印师。看他的样子,像是又宿醉未醒,手里像平常那样拿着一叠纸。

他今天来得早了,阿思看了看怀表,心想。他平时经常迟到,今天为何来得这么早?

血印师一言不发地割破她的皮肤,将印记盖在门上,也让阿思的手臂传来剧痛。他匆匆走出房间,仿佛要去赴某人的约。阿思目送他离开,然后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门又开了,伏蕊瓦走了进来。

“噢,你醒了。”就在先锋卫们敬礼的时候,那女人说。伏蕊瓦把阿思的笔记簿重重地丢在桌上。她似乎很是恼火。“抄录完成了。继续干活吧。”

伏蕊瓦匆匆离去。阿思靠向床头板,松了口气。她的花招见效了。她又赢得了几周的时间。

第七十天

“这么说,这个符号,”高图纳指着她的草图上那几个即将雕刻的重要魂印之一,“是时间记号,特指……七年前的某个时刻?”“对,”阿思说着,拂去一枚刚刚刻成的魂印上的石屑,“你学得很快。”“可以说,我每天都在接受外科手术,”高图纳说,“如果能知道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术刀有哪几种,我心里会好受些。”“改变不是——”“不是永久的,”他说,“是啊,你一直是这么说的。”他伸出手臂,让她盖印。“但这又让我不禁思索。如果划伤身体,伤口会痊愈——但如果在同一个位置反复划伤,就会留下伤疤。灵魂的差别不可能这么大吧。”

“但灵魂跟身体的确天差地别。”阿思说着,在他的手臂上盖了印章。由于烧毁韩书贤那幅杰作的事,他一直没有完全原谅她。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她就能看出这一点。他不仅对她失望,还生她的气。愤怒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他们又恢复了讲求实用的工作关系。高图纳仰起头:“我……这次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阿思看着怀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禁问道。

“我想起了我鼓励自己成为皇帝的情景。而且……我憎恨自己。原因是……光辉之母啊,他真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印记在他的手臂上留存了五十七秒。足够了。“是的,”印记褪去时,她说,“我相信他正是这么看待你的。”她有些激动。这枚魂印终于生效了!

她正在接近。接近理解皇帝,接近将拼图拼凑完整。每当手头的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比如一幅画,一次大规模的灵魂塑造,一座雕塑——她就会在某个时刻看到作品的全貌,即使它远未到完成的时候。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在她的脑海中,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只剩走走形式了。

她这次也接近那个时刻了。皇帝的灵魂在她面前铺展开来,只剩下几个角落仍然被阴影笼罩。她想要顺利完成,她渴望知道自己能否让他重获新生。在阅读了这么多关于他的文献以后,在开始觉得自己十分了解他以后,她必须完成这份工作。

当然了,她的逃亡可以等到完工后再说。

“就是它,对吗?”高图纳问,“它就是你试过十几次都没能成功的魂印,是代表他为何自愿成为皇帝的那一枚。”

“对。”阿思说。

“他和我的关系,”高图纳说,“你认为他下定决心是因为他和我的关系,以及……以及他跟我说话时的那种羞愧感。”

“对。”

“而且这枚魂印生效了。”

“对。”

高图纳靠回椅背。“光辉之母啊……”他再次低语。

阿思拿起魂印,放入她确认可用的那些魂印之中。在过去的几周里,其余每一位仲裁官都做出了和伏蕊瓦相同的举动:他们分别来找阿思,答应用慷慨的奖赏来换取对皇帝的绝对掌控。只有高图纳没有贿赂她的意图。他是个诚实的人,却同时又是帝国政权中地位最高的官员之一。真不寻常。利用他恐怕要比她想象中困难许多。

“我要再重复一次,”她说着,转身看着他,“你让我印象深刻。我不觉得有多少士大夫会花时间去学习魂印的知识。他们会避开他们认为邪恶的这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去尝试理解。你改变看法了吗?”

“没有,”高图纳说,“我仍旧认为你所做的事,即使不算邪恶,也肯定不能说是神圣。而且我有什么资格评论呢?我是在指望你借由我们鄙夷的方法来维系我们的权力。我们对权力的渴望盖过了良知。”

“对其他人来说的确如此,”阿思说,“但这并不是你的动机。”

他朝她扬起一边眉毛。

“你只想要席拉凡活过来,”阿思说,“你拒绝接受失去他的事实。你将他视如己出——他是你教导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你一直相信的那位皇帝,尽管他有时连自己都不相信。”

高图纳偏开目光,神情显然很不自在。“那不是他,”阿思说,“就算我能让皇帝活过来,那个皇帝也不是真正的他。你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点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有时候出色的赝品和真品一样好,”阿思说,“你是传承宗的一员。你身边的古物并非真正的古物,画作也只是那些失传多年的杰作的仿制品。我想有一位赝品皇帝也没什么区别。而你……你只是想尽己所能而已。为了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高图纳轻声问道,“我见过你和卫兵们说话的方式,也发现你甚至记住了仆役的名字。你似乎了解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喜好,他们每晚会做的事……而你始终被锁在这个房间里。你已经几个月没出过门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从本质上来说,”阿思说着,起身去拿另一枚魂印,“人们总是会尝试向周遭的事物运用力量。我们建造墙壁和屋顶是为了遮风避雨。我们让自然听从我们的意志。这让我们觉得自己拥有权力。”

“但这样做只是用一种影响替代了另一种而已。影响我们的不再是风,而是墙壁。人造的墙壁。人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染指一切。人造的地毯、人造的食物。在这座城市里,我们碰触、看见、感受、体验的一切都来自某些人的影响。”

“我们也许觉得自己拥有权力,但除非我们去理解人们,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操控环境的方式不再是阻挡风雨,而是了解侍女昨晚为何哭泣,或者某个卫兵玩牌时为何屡战屡败。或者你的雇主当初为何会雇你。”

高图纳看着她坐进椅子里,随后举起一枚魂印。他犹豫着伸出手臂。“我忽然觉得,”他说,“即使我们认真告诫过自己,结果却还是低估了你。”

“很好,”她说,“你开始专心了。”她把魂印盖了上去。“现在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讨厌鱼?”

第七十六天

我必须这么做,血印师割开她手臂皮肤时,阿思心想。今天。我今天就可以离开。

她在袖子里藏着一张纸,仿造成那位血印师早早到来时经常会带着的纸。她在两天前瞥见其中一张纸上有一块蜡。那些是信。她恍然大悟。她对他的看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是好消息吗?”当他将魂印沾上她的血液时,她问道。嘴唇苍白的男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是家乡寄来的,”阿思说,“在迪扎玛的那个女人写来的信。她的信是今天寄到的?这座皇宫每天早晨都会收到信件。他们敲响你的房门,递上一封信……”然后把你吵醒,她在心中补充道,所以你那些天才会准时到来。“你连她的信件都随身带着,看来你肯定非常思念她。”

那人放下手臂,揪住阿思的衣襟。“别碰她,妖女,”他嘶声说道,“你……你别碰她!不准用你的诡计和妖法加害她!”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年轻。这是迪扎玛人经常带给他人的错误印象。他们的白发和白肤对外乡人来说很难看出年纪。阿思早该看出来的。他很年轻。

她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你的手里拿着浸有我血液的魂印,却大谈我的诡计和妖法?威胁要派骷髅追捕我的人可是你。我所做的不过是把桌子弄得漂亮些而已。”

“你……你……噢!”那年轻人放弃地抬起双手,然后将魂印盖在门上。

卫兵们以事不关己和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这一幕。阿思刻意斟酌过的话语巧妙地提醒了他们,她毫无危害,而血印师才是真正反常的存在。将近三个月以来,卫兵们看着她像个友善的学者那样做着修补的活儿,而那个血印师却每天让她见血,还用来施展可怕的巫术。

我必须丢下那张纸,她心想着,垂下了袖子,打算趁着卫兵们望向别处的时候丢下那封伪造的信件。她的逃脱计划将由此展开……但真正的塑造尚未完成。皇帝的灵魂。

她犹豫了。她愚蠢地犹豫了。

门关上了。

机会溜走了。

阿思麻木地走到窗边,坐在床沿,那封伪造的信仍旧藏在袖子里。她为何犹豫?她自保的本能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我可以多等一段时间,她告诉自己。等到席拉凡的本源印鉴完成以后。

她已经这么说了好些天了。事实上,是好几周。距离最后期限近上一天,伏蕊瓦下手的可能性也就大上一分。那女人又提出了其他的借口,把阿思的笔记拿去研究。要不了多久,那位塑造师就能轻松地解读并且完成阿思的工作了。

至少他会这么认为。但她的进展越大,也就越意识到这项使命有多么艰巨。而她也越希望将其完成。

她拿出那本记录皇帝生平的书,很快发现自己在回顾他的年轻时代。想到他没法再活过来,想到她的所有工作只是在计划逃脱时用来掩人耳目的骗局……她就会郁郁寡欢。黑夜啊,阿思心想。你喜欢上他了。你开始像高图纳那样看待他了!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的。她从没见过他。何况他还是个卑劣的人。但以前的他并不卑劣。不,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卑劣过。真正的他要复杂得多。每个人都很复杂。她能够理解他,她明白——“黑夜啊!”她说着,站起身,把那本笔记放到一旁。她需要平复思绪。

六个钟头后,当高图纳踏入她的房间时,阿思正在将一枚魂印盖在门对面的墙壁上。老人打开门,走了进去,发现地板充斥着色彩时,他的身体僵住了。

藤蔓的花纹从阿思的魂印上盘旋涌出,仿佛飞溅的颜料。碧绿、鲜红、明黄。颜料仿佛活物般生长,枝头发出新叶,结出鲜嫩多汁的果实。图案愈加复杂,金色的镶边骤然出现,仿佛溪水般流淌,包围在树叶边缘,反射着阳光。

壁画越来越复杂,每一寸都给人以正在移动的错觉。卷曲着的藤蔓,意料之外的荆棘在树枝后隐现。高图纳敬畏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走到阿思身边。阿祖跟在他身后,另外两名卫兵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高图纳伸出手去抚摸墙壁,但那些颜料当然是干的。高图纳单膝跪地,看着阿思盖在壁画底部的那两枚魂印。但真正引发这番变化的,却是第三枚盖在上方的魂印:前两枚只是关于如何塑造图案的笔记。它们是指南和说明,是对过去的回顾。

“这是怎么做到的?”高图纳问。

“津多的亚津虎来拜访玫瑰宫的时候,是由一名先锋卫护卫的,”阿思说,“亚津虎得了病,在客房里休养了三周。他的房间就在上面那一层。”

“你的塑造术把他换到了这个房间里?”

“对。那是去年水渍渗透这里的天花板之前的事,所以他在这儿下榻也合乎情理。墙壁记得亚津虎在这里的那些天虚弱得无法启程离开,但仍有绘画的力气。每过一天,他都会画上几条藤蔓,几片叶子或者几颗果实。为了消磨时间。”

“这些壁画应该不会长久维持才对,”高图纳说,“这次塑造太牵强了。你改变得太多了。”

“不,”阿思说,“这次塑造抓住了重点……也就是发掘它的最美之处。”她将魂印放到一旁。她几乎不记得过去六个钟头的事了。狂热的创作欲占据了她。

“但是……”高图纳说。

“它会持续下去的,”阿思说,“如果你是墙壁,你又会怎么选呢?是沉闷无趣,还是生动美丽?”

“墙壁可不会思考!”

“但这不会阻止它们在乎这些事。”

高图纳摇摇头,嘀咕着“迷信”之类的话。“花了多久?”“你是说制作这枚魂印?我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一直时不时地雕刻它。这是我想为这个房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位艺术家是津多人,”他说,“或许是因为你和他属于同一民族,才会……不!这种想法就跟你们的迷信差不多了。”高图纳摇摇头,想要明白这幅壁画为何能持续下去,虽然在阿思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顺带一提,津多人和我的族人并不一样,”阿思恼怒地说,“我们也许在很久以前曾有血缘关系,但从那时起,我们就和他们大不相同了。”这群士大夫。只因为别人长相相似,士大夫们就觉得他们完全是同一种人。

高图纳的目光扫视着她的房间,还有房间里那些雕工精巧、擦得闪闪发亮的家具。大理石的地板里镶嵌着白银,壁炉噼啪作响,还有一盏小巧的枝形吊灯。一块上好的地毯——从前它只是一条破破烂烂的被子——铺在地板上。彩色玻璃窗在右方的墙上闪闪发光,照亮了美丽的壁画。唯一保持原样的是那扇厚重却毫不起眼的门。只要上面还印着血印,她就没法塑造它。“要知道,现在你的房间是整座宫殿里最好的了。”高图纳说。“我很怀疑,”阿思说着,哼了一声,“皇帝的房间肯定是最好的。”“是最大的没错。但不是最好的。”他在壁画前单膝跪地,查看着底部的印记。“你把绘制这幅壁画的细节都归纳出来了。”“要创造真实的塑造品,”阿思说,“你就必须拥有想要模仿的那种技艺,至少得有相当的水准才行。”“也就是说,你可以自己画这幅壁画。”“我没有颜料。”“但你完全可以。你可以要求颜料。我会给你送来。可你却创造了一幅赝品。”“我就是这样的人。”阿思说。他又一次惹恼了她。“这是你的选择。如果墙壁也会希望自己成为壁画,那么万思露,你也可以希望自己成为伟大的画师。”她重重地将魂印拍在桌上,然后深吸了几口气。

“你有副坏脾气,”高图纳说,“和他一样。事实上,我非常清楚他的感受,因为你让我体验过好几次了。我很想知道,你所做的……这些事,能否成为帮助人们互相理解的工具。把情感刻在魂印里,然后让其他人亲身感受……”

“听起来很不错,”阿思说,“要是塑造灵魂不是什么‘对自然的可耻冒犯’该多好。”“是啊。”“既然你已经能解读那些印记,看来你已经精于此道了,”阿思故意转换了话题,“我几乎都觉得你是在作弊了。”

“事实上……”阿思振作精神,驱走心中的怒火,毕竟她的气头已经过去了。她刚才是怎么回事?

高图纳怯懦地将手伸进长袍上宽大的衣袋里,拿出一只木头盒子。那是她用来保存她的宝贝——那五枚本源印鉴——的盒子。在必要的时候,这些魂印能改写她的灵魂,从而将她改变成本可以成为的样子。

阿思踏前一步,但高图纳打开盒子时,她才看到那些印鉴不在里面。“很抱歉,”他说,“但我觉得,如果现在给你这些印鉴,会让我显得有些……愚蠢。任何一枚魂印似乎都能帮你立即逃出去。”

“事实上,只有其中两枚能办到,”阿思酸溜溜地说着,手指抽搐起来。这些印鉴代表了她整整八年的辛劳。她从出师以后就开始雕刻第一枚印鉴了。

“唔,是啊。”高图纳说。小盒子里有几块金属板,上面分别铭刻着组成她的灵魂改写蓝图的那些独立的小魂印。“应该是这一枚吧?”他拿起一块金属板。“思战。翻译过来就是……铁拳阿思?把这枚魂印盖在身上,你就会成为一名斗士?”

“对。”阿思说。这么说,他一直在研究她的本源印鉴,所以他才会如此擅长解读她的魂印。

“这里铭刻的图案,我能理解的部分恐怕只有十分之一,”高图纳说,“但它给我的印象足够深刻了。说真的,制作这些肯定需要许多年的时间。”

“它们对我来说……非常宝贵。”阿思说着,强迫自己坐在桌边,不再紧盯着那些金属板不放。如果她带着这些金属板逃走,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新的本源印鉴。她还是得花掉几周时间,但这么一来,她大部分心血就不会付诸东流了。只不过,如果他们要毁掉这些……高图纳坐在平常的那张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金属板。如果换作别人,她会觉得这种举动隐含着威胁。看看我手里拿着什么,看看我能对你做些什么。但高图纳不同。他的好奇是由衷的。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她无法压抑本能的担忧。一山还有一山高。正如文叔叔的教诲那样。高图纳会不会从始至终都在耍弄她?她强烈地觉得应该相信自己对高图纳的看法。但如果她错了,结果会是一场灾难。

无论如何,结果恐怕都不会变了,她心想。你几天前就该逃跑的。

“把你变成斗士的这枚我能理解,”高图纳说着,将金属板放到一边,“还有这个。林中居民和生存专家。看起来用途非常广。真了不起。这儿还有一枚成为学者的印鉴。可为什么?你已经是学者了。”

“没有哪个女人无所不知,”阿思说,“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就这么多。如果我用这枚本源印鉴盖在自己身上,我就能说十来种语言,从芬国语到穆拉迪尔语——甚至包括几句塞克拉语。我会了解数十种不同的文化,以及融入其中的方法。我会了解科学、数学以及世界上的各大政治派系。”

“噢。”高图纳说。

别废话了,赶紧给我,她心想。

“可这又是什么?”高图纳说,“乞丐?为什么你会希望自己变成那副憔悴的模样?而且……这儿显示你的大部分头发都会脱落,皮肤也会结满疮疤。”

“它能改变我的外表,”阿思说,“彻底地改变。这很有用。”她没有提到,那副模样的她会了解在街头和社会底层生存的方式。不用这枚魂印,她的撬锁技艺也不太差,但盖上魂印以后,她就无可匹敌了。

盖上这枚魂印以后,她应该就能爬出这扇狭小的窗户——那枚印鉴会改写她的过去,赋予她多年的柔术表演者的经历——然后从五楼爬下,前往自由。

“我早该想到的。”高图纳说。他拿起最后一块金属板。“那就只剩下最让人困惑的这一枚了。”

阿思一言不发。“烹饪,”他说,“农活,缝纫。我猜是另一个假身份。为了模仿那些较为无知的人?”“对。”高图纳点点头,放下了那块金属板。

诚实。必须让他看到我的诚实。诚实是无法作伪的。

“不。”阿思说着,叹了口气。他看着她。“它是……我的出路,”她说,“我永远不会去用。但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都能用它。”“出路?”“如果我使用这枚印鉴,”阿思说,“它就会改写我作为塑造师的过去。改变相关的一切。我会忘记如何制作最简单的魂印: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学习过塑造。我会变成一个普通人。”“你想这么做吗?”“不。”

她顿了顿。

“好吧,也许想。一部分的我一直很想。”诚实。诚实真的很难。但有时候,诚实是唯一的出路。她有时会梦想那种简单的生活,但却是以一种病态的方式,就像某个人站在悬崖边缘,思索着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尽管荒谬,却仍是种诱惑。

平凡的人生。不再躲藏,不再撒谎。她喜爱作为塑造师的生活。她喜爱那种刺激,那种成就感和惊奇。但有些时候……身陷囹圄,或者被迫逃命的时候……她会梦想不一样的人生。

“你的婶婶和叔叔呢?”他问,“文叔叔,阳婶婶,他们也是改写的一部分。我在这儿看到了。”

“他们是假的。”阿思低声答道。“但你总在引用他们的话。”她用力闭上双眼。“我猜,”高图纳说,“是充斥谎言的人生让你混淆了真实和虚假。但就算你真的使用这枚魂印,也不可能忘记一切。你要如何欺骗你自己?”

“它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塑造,”阿思说,“甚至连我也能愚弄。这枚印鉴铭刻的图案会让我相信,如果不能每天将它盖在自己身上,我就会死。印鉴包括一段过去的病史,而治疗我的人……用你们的说法,是封伤师。用魂印治疗病人的医师。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治疗用的魂印,每天早晨都必须使用。阳婶婶和文叔叔会写信给我;这是我用来蒙骗自己的手段之一。信我早就写好了。在使用那枚本源印鉴之前,我会付给信使一大笔钱,让他们定期分别寄出那几百封信。”

“可万一你想去探望他们呢?”高图纳说,“去探究你的身世……”

“那块板子上都写着呢。我会变得害怕旅行。这并不是完全的谎话,因为我年轻时确实害怕离开村子。使用那枚印鉴的时候,我会远离城市。我会觉得探访亲戚的旅途太过危险。但这不重要。我是绝对不会使用它的。”

那枚魂印会终结她。她会忘记过去二十年的事,回到她八岁那年——那时她才刚刚开始打听成为塑造师的方法。

她会彻底成为另一个人。其他那些本源印记都做不到:它们能重写她的一部分过去,但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最后这枚不同。它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枚”。这让她害怕。

“以一件绝对不会使用的东西来说,你花费的精力还真不少。”高图纳说。“人生有时就是如此。”高图纳摇摇头。“我是受雇去毁掉那幅画的。”阿思脱口而出。

她不太确定是什么驱使她说出这句话的。她需要和高图纳坦诚相见——只有这样,她的计划才能运作——但他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不是吗?

高图纳抬起头。“是韩书贤雇我毁掉伏蕊瓦的画的,”阿思说,“所以我才会烧毁那幅杰作,没有把它偷出画馆。”“韩书贤?但……他是那幅画的画师啊!为什么他会雇你毁掉自己的作品?”

“因为他憎恨帝国,”阿思说,“他当初创作那幅画,是为了送给他所爱的女子。那个女人的子女将画作为礼物送给了帝国。韩书贤现在既老又盲,几乎无法动弹。他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不想让自己的作品继续为帝国增光添彩。他央求我烧毁那幅画。”

高图纳简直目瞪口呆。他看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的灵魂。阿思不明白他何必费这种工夫:在这场对话中,她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像他那样的大师是很难模仿的,”阿思说,“尤其是在没有原作参照的情况下。只要思考一下,你就会明白:如果我想创作赝品,就必须得到他的协助。他允许我进入他的书房,也愿意和我交流思想:他把创作那幅画的过程告诉了我。他教导我应该用怎样的笔触。”

“可你为什么不把真迹还给他呢?”高图纳问。“他快死了,”阿思说,“拿回这幅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这件作品是为他的爱人所画。她已经逝去,而他觉得那幅画也应该随她而去。”“无价的珍宝,”高图纳说,“就因为愚蠢的自尊而一去不复返。”“那是他的作品!”“不再是了,”高图纳说,“它属于所有见过它的人。你不该答应这种要求的。摧毁这样的艺术品不可能是正确之举。”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但我想我能理解。你所做的事有其高尚之处。你的目标是《月色如意》。毁掉那幅画是在给你自己平添危险。”

“韩书贤在我年轻时教过我绘画,”她说,“我没法拒绝他的要求。”高图纳似乎不以为然,但他似乎可以理解。但阿思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必要的,她告诉自己。而且或许……但他并没有把金属板还给她。她并不指望他会这么做,至少不是现在。她得等到他们的协议达成的那一天——而她能肯定自己没法活着看到那一天,除非她成功逃走。

他们测试了最后一组魂印。每一枚都至少持续了一分钟,正如她的预料。她迎来了那个时刻,也看到了最后的灵魂该有的样子。等她完成第六枚魂印的测试以后,高图纳静静等待着。

“就这些。”阿思说。“今天就这些?”“全部就这些。”阿思说着,将最后那枚魂印收好。“你完工了?”高图纳站得笔直,“几乎早了一个月!这——”“我还没完工,”阿思说,“现在才是最困难的部分。我必须把这几百颗魂印刻成细小的图案,合并起来,然后制作一颗车辖魂印。我目前所做的就像是准备好全部颜料,做好上色和形象方面的研究。现在我必须把这些整合起来。我上次这么做的时候,花去了超过两个半月的时间。”

“而你只有二十四天。”“而我只有二十四天。”阿思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内疚。她必须逃跑。而且要尽快。她不可能等到完工再离开。“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高图纳说着,站起身来,放下了袖子。

第八十五天

没错,阿思这么想着,开始在床边的那堆纸张里翻找。书桌不够大,所以她把床当成了堆书的地方。没错,他的初恋来自那本故事书。正因如此……库西娜的红发……但那种爱应该是下意识的。他不可能知道。所以那份感情藏在心底深处。

她怎么会看漏这件事?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接近完工。没时间了!

阿思把刚才的发现添加在她正在雕刻的魂印上:它集合了席拉凡的倾慕与情史的数个部分。她将一切都囊括其中:无论是令人难堪的、不够体面的,还是辉煌壮丽的,她将她发现的一切——再加上一点点推测——在考虑过预期风险后填入那个灵魂之中。席拉凡与他不记得名字的某位女性的调情。无所事事时的幻想。与一位如今已过世的女性间近乎恋爱的关系。

这是灵魂中阿思最难以模仿的一部分,因为它最为私密。皇帝所做之事很少有真正的秘密,但席拉凡并非生来就是皇帝。

她必须自行推断,以免让这个灵魂缺乏修饰,毫无激情。

如此私密,如此强大。梳理那些细节的时候,也是她觉得自己和席拉凡最为接近的时候。这并非出于窥探隐私的欲望:在那一刻,她就是他的一部分。

她现在手中有两本笔记。对外的那本笔记表明她的进度严重落后,而且遗漏了不少细节。而另一本笔记上的内容才是真实的,只是伪装成无用的记录,显得杂乱无章。

她的进度的确落后了,但并没有那本公开的笔记所显示的那么严重。她希望这个花招能够将伏蕊瓦下手的日子延后几天。

就在阿思搜寻某段记录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她的逃脱计划。她犹豫起来。第一步,处理门上的印记,密文写就的那段文字如此说道。第二步,让卫兵闭嘴。第三步,可能的话,取回你的本源印鉴。第四步,逃离皇宫。第五步,逃离城市。

她为每一步写明了具体的实施方法。她并没有忘记逃跑这回事,并没有彻底忘记。她制订了完善的计划。

但她却发狂地想要完成灵魂,为此投入了绝大部分的精力。再过一周,她告诉自己。再有一周时间,我就能在最后期限的五天前完工。然后我就能逃跑了。

第九十七天

“嘿,”赫力说着,弯下腰来,“这是什么?”

赫力是个体格健壮的先锋卫,总是装得比实际上要笨。这让他总能赢牌。他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都还不到五岁——但最近常和一名女性卫兵私会。私底下,赫力希望能成为他父亲那样的木匠。如果他意识到阿思对他的了解有多深,肯定会大惊失色的。

他拿起自己在地上找到的一张纸。血印师刚刚离开。在被囚禁的第九十六天清晨,阿思决定实施她的计划。她必须逃走。皇帝的灵魂尚未完成。只差一点了。只要再努力一晚,她就能完工。反正按照计划,她也需要再等待一晚。“肯定是血印师落下的。”依尔说着,走了过来。她是今早在房间里的另一名守卫。“那是什么?”阿思在书桌边问道。“信。”赫力咕哝着说。

两名卫兵在阅读时都陷入了沉默。皇宫里的每个先锋卫都识字。这也是所有二阶以上的帝国公职人员必备的能力。阿思沉默而紧张地坐在那儿,小口喝着一杯柠檬茶,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虽然放松是她最不想做的事。阿思很清楚那封信的内容。毕竟那是她亲笔写就,又趁着血印师匆忙离开时悄悄扔到了地上。

信上写着:

兄弟,我就快完成这边的使命了,我赚到的财富甚至能和从南方诸省归来后的艾扎雷克匹敌。我看守这个人根本不花什么力气,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付我大笔酬劳的雇主们的理由呢?

我很快就会回到你那里。我要自豪地宣布,我在这儿的另一项任务也大获成功。我鉴别出了几名有能力的武者,也从他们那里收集到了足够的样本。头发、指甲,还有几件丢失了也没人在意的私人物品。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私人护卫了。

信的内容还在继续,信纸的正面和背面都写满了字,所以看起来并不可疑。阿思在信中提到了许多宫中的话题,包括其他人认为她不知道而那个血印师却知道的事件。

阿思担心那封信有点太明显了。那些卫兵会不会觉得它是伪造的?

“那个库努坎,”依尔低声用他们的语言说道。这句话翻译过来,大致相当于“嘴巴就像肛门的人”。“那个帝国库努坎!”他们显然相信这封信真是他写的。这些武人向来不太注意细节。

“我能看看吗?”阿思问。

赫力把信递给她。“我没弄错他的意思吧?”那位卫兵问道,“他一直在……搜罗我们的东西?”

“他指的也许不是先锋卫,”阿思读完信以后说,“他没提到你们。”

“他为什么想要头发?”依尔问,“还有指甲?”

“有了你的一部分,他们就能作法,”赫力又咒骂了一句,“你也看到他每天拿阿思的血在门上做什么了。”

“我不觉得他用头发或者指甲能做到什么,”阿思怀疑地说,“这只是夸口而已。不超过一天的新鲜血液才能用在他的魂印上。他是在跟兄弟吹牛。”

“他不该做这种事。”赫力说。

“换作是我,就不会担心这个。”阿思说。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几分钟以后,另一组卫兵前来接班。赫力和依尔离开时低声交谈,那封信还塞在赫力的口袋里。他们应该不会伤那个血印师太重。威胁他倒是肯定的。

人人都知道,那个血印师习惯每晚光顾附近的茶馆。她几乎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根据她的推断,每当他收到家乡的音信时,就会准时到她的房间来。他有时会面露喜悦。没收到信件的时候,他就会酗酒。今天早晨,他看起来有些悲伤。看来是有阵子没收到信了。

今晚的遭遇也不会让他这一天更好过。没错,阿思几乎为他感到内疚,但她随即想起了门上的血印,还有他今天蘸过血以后,她缠在手臂上的绷带。

在卫兵交班结束的那一刻,阿思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继续埋首于工作。

今晚。今晚,她就能完工。

第九十八天

阿思跪倒在地板上,周围是四散的书页,每一页都满是难懂的文字与绘制的印章。在她身后,早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渗透进来,为房间染上了鲜红、天蓝和深紫。

一枚用光滑的石头雕刻而成的魂印——印章的部位朝下——放在她面前的金属板上。就石材而言,魂石看起来和滑石或者其他纹理细致的石头不无相似之处,只是其中会混入红色的斑点,仿佛有几滴血液沾在了上面。

阿思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她真的打算逃脱吗?她睡了……多久来着?过去三天加起来不超过四个钟头?她肯定可以再等等。她当然可以再休息一晚。休息,她麻木地想着,然后我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颗魂印仿佛是她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她的祖先崇拜从夜晚的天空落下的石头。他们把那些石块称为“破碎神明之魂”。工匠大师会将它们雕刻成神明的样子。阿思曾经觉得这很愚蠢。何必去膜拜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呢?但跪倒在这件杰作面前的时候,她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其中。她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付出了平时两年的努力,而最高潮就是那一整晚不顾一切地疯狂雕刻。在昨天晚上,她改写了笔记的内容,也改写了灵魂本身。巨大的改变。她仍然不清楚这些改写源于她脑海中所看到的成果的样子,还是疲惫和幻觉所滋生的错误想法。

直到她使用那枚魂印之前,都不会知道这些。

“这……完成了吗?”一名卫兵问道。两人早已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的壁炉旁,给她留出地方,让她能在地板上忙碌。她依稀记得自己移开了房间里的家具。她花了不少时间把床底下的成堆纸张搬出来,又爬进床下去找其余的那些。

完成了吗?阿思点点头。“这究竟是什么?”那卫兵问。黑夜啊,她心想。这就对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每次和高图纳谈话之前,普通卫兵就会离开房间。

这些可怜的先锋卫恐怕会被调派到帝国边远地带的某个哨站,负责守卫通往遥远的泰奥德半岛之类地方的关隘,就这样度过余生。他们会被雪藏起来,免得不小心泄露任何相关的秘密。

“想知道的话,就去问高大人吧,”阿思轻声说道,“他们不允许我回答。”

阿思毕恭毕敬地拿起那颗魂印,然后将它和那块金属板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魂印放在红色的丝绒上,而金属板——形状就像一块又大又薄的奖章——则放入盒盖底部的凹口中。她合上盖子,然后拖来另一只稍大些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枚魂印,是为了她即将开始的逃脱而雕刻和准备的。如果她能成功逃脱的话。其中两颗已经使用过了。

如果她能睡上几个钟头的话。只要几个钟头……

不。反正我已经不能用那张床了。

但在地板上蜷成一团似乎也很有诱惑力。门缓缓开启。阿思突然有些恐慌。是血印师吗?遭到那些先锋卫的殴打以后,他本该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才对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古怪而又内疚的解脱感。如果血印师真的来了,她今天就没有逃脱的机会了。她可以睡上一觉。难道说赫力和依尔没去教训他?阿思相当确定自己对他们的看法,而且……而且,疲惫的她发现自己太早下结论了。房门敞开,有人走了进来,但并不是那位血印师。是阿祖队长。“出去。”他对那两个卫兵吼道。他们立刻站起身。“事实上,”阿祖说,“你们今天可以休息了。我会一直看守到换班为止。”两人敬了个礼,随后离开。阿思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鹿群遗弃的麋鹿。门关上了,而阿祖缓缓地、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看着她。“魂印还没有准备好,”阿思谎道,“所以你可以——”“用不着准备好,”阿祖说着,厚厚的嘴唇噘起,露骨地笑了起来。

“我想我三个月前答应过你一件事,小贼。我们还有……恩怨未了。”

房间昏暗,那盏灯的灯油快要燃尽,天色也才刚刚破晓。阿思向后退去,飞快地修订着自己的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阿祖的对手。她的嘴动个不停,努力分他的心,同时也匆忙开始虚张声势。“如果伏蕊瓦发现你来过这儿,”阿思说,“她会大发雷霆的。”阿祖拔出了剑。“黑夜啊!”阿思说着,退到窗边,“阿祖,你不需要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

“会有别人来完成你的工作,”阿祖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伏蕊瓦手下还有个塑造师。你以为你很聪明。你大概准备好了明天出逃的完美计划。这次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你根本没料到,是不是啊,谎话精?我会享受杀死你的过程的。非常享受。”

他举剑刺来,剑锋钩到了她的上衣,在布料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阿思向后跳去,大呼救命。她仍然在虚张声势,但这不需要什么演技。她的心脏狂跳,恐慌升起,而她手忙脚乱地绕过那张床,让它阻挡在她和阿祖之间。

他露骨地笑着,随后跳到了床上。

床立刻垮了下去。在昨天夜晚,趁着爬到床下拿笔记的时候,她塑造了床身的木料,让它因昆虫肆虐而留下严重的缺陷,从而脆弱不堪。她还把下面的床垫切开了好几道长长的口子。

阿祖连大叫都来不及,便随着分崩离析的床落进她在下方地板上留下的开口。渗入她房间的水渍——她第一次进房间时嗅到的霉味——就是关键。根据文献记录,要不是他们迅速找到了漏水的位置,木头的横梁和天花板早就塌下来了。她只用一次简单的塑造——非常合乎情理——就让地板塌陷了下去。

阿祖摔进了下面那层楼空荡荡的储物室里。阿思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朝地上的窟窿里看去。那人躺在床的残骸之间。其中一些是柔软的填充材料。他多半还活着——她本打算用这个陷阱对付平时的卫兵之一,而她还挺喜欢那个人的。

和我计划的不太一样,她心想,但仍旧行得通。

阿思跑到桌边,收起她的东西。那只装着魂印的盒子,皇帝的灵魂,几块多余的魂石和墨水。还有解释她制作的那些复杂魂印的两本笔记——给外人看的那本,还有真正的那本。

经过壁炉时,她把前一本笔记丢了进去。接着她在门口停了下来,计算着自己的心跳次数。

她痛苦地看着血印师的印记持续脉动。终于,在折磨人的几分钟过后,门上的印记闪烁了最后一次……然后渐渐消失。血印师没能及时赶回来重设它。

自由。

阿思冲进走廊,抛弃了她过去三个月来的家,那个如今金碧辉煌的房间。门外的走廊离她那么近,但感觉上就像是另一个国度。她将第三枚准备好的魂印按在外衣上,将它变成宫廷仆役那样的装束,左胸处还绣有皇家的徽章。

她必须抓紧时间。要不了多久,血印师就会走进她的房间,或者坠落的阿祖会苏醒过来,又或者接班的卫兵会抵达。阿思很想跑着穿过走廊,直奔宫殿的马厩。

但她没有这么做。奔跑只代表两种状况——犯下了过错,或是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两者都会给人留下印象。于是她加快了步子,而且摆出一副目的明确、旁人勿扰的表情。

她很快走进了这座庞大宫殿里不那么冷清的区域。没有人拦住她。在某个铺着地毯的十字路口,她自己停了下来。

在她的右方,那条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就是皇帝的卧室。她右手中那枚装在盒子里的魂印似乎在她指间跃动。她为什么不把魂印留在房间里,让高图纳能够找到?如果那些仲裁官拿到魂印,应该就不会那么努力追捕她了。

她可以把魂印留在这儿,留在这座挂满历代统治者的肖像、散布着塑造出来的古代陶器的走廊里。

不。她带走魂印是有理由的。她准备好了进入皇帝卧室所需的工具。她自始至终都清楚自己会这么做。

如果她现在离开,就永远无法真正知晓魂印是否有效。那种感觉就像是造了栋屋子,却从未踏入过一步。就像铸造了一把剑,却从不挥舞。就像创造了一件杰出的艺术品,然后便将它锁入柜中,再也不看上一眼。

阿思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起来。

等到四下无人的那一刻,她便翻过其中一只丑陋的瓮,破坏了底部的印记。它变回了原本毫无装饰的陶土形态。

她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弄清这些瓮是在哪里、又是由谁制作的。她准备的第四枚魂印将陶瓮变成了一只装饰华丽的黄金夜壶。阿思沿着走廊大步走向皇帝的房间,走到门前时,她将夜壶夹在手臂下面,对卫兵们点点头。

“我没见过你。”卫兵之一说道。她也没见过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和那对斜眼。正如她的预料。仲裁官们刻意将看守她的卫兵与其他卫兵隔离开来,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泄露工作的内容了。

“噢,”阿思面露困窘之色,支支吾吾地说,“很抱歉,大人。我是今早才被安排来做这份活儿的。”她涨红了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厚纸条,上面盖着高图纳的印章,还有他的签名。这些是她用比较传统的方法伪造的。幸好他听从了她对于皇帝房间的保卫措施方面的建议。

她没有遇到其他麻烦便通过了。之后的三个宽大的房间空无一人。那些房间后面是一扇上锁的门。她只好将那扇门塑造成昆虫侵蚀过的木头——用的是她在床上动手脚时的那枚魂印——才得以通过。效力维持不了太久,但这几秒钟足够她踢开那扇门了。

门后便是皇帝的卧室。他们提议给她这个机会的时候,带她来的就是这个房间。除了躺在床上的他,房间里以外空无一人。他醒着,双眼却漫无焦点地看着天花板。

这里很静。很安静。气味……太干净了。就像一张空白的画纸。

阿思走到床边。席拉凡没有看她。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她将五指按在他的肩上。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但比她要年长十五岁左右。这对士大夫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寿命比大多数人都要长。

尽管卧床许久,他的外表依然很有气势。金色的头发,紧绷的下巴,还有显眼的鼻子。他的五官和阿思的族人迥然不同。“我了解你的灵魂,”阿思轻声说道,“比你自己还要了解。”到目前为止,周围还很安静。阿思知道示警声随时都可能传来,但她还是跪在了床边。“我真希望自己能认识你。不是你的灵魂,而是你。我读过关于你的事;我窥视过你的心。我尽我所能重塑了你的灵魂。但这并不一样。但这不代表我认识你,不是吗?我只是了解关于你的事而已。”

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宫殿远处响起的呼喊?“我要求的并不多,”她柔声说道,“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像过去那样。我已尽我所能。希望这样就足够了。”她深吸一口气,随后打开盒子,取出了他的本源印鉴。她蘸上墨水,然后掀开他的衬衣,让他的上臂暴露在外。阿思犹豫片刻,然后将魂印盖了上去。魂印碰触到血肉,一如既往地停滞了片刻。皮肤和肌肉随后放弃了抵抗,而魂印陷入了几分之一寸。她旋动魂印将其固定,随后抽离。亮红色的印记闪烁微光。席拉凡眨了眨眼。阿思起身后退,而他坐了起来,四下张望。她沉默地数着数字。

“这儿是我的房间,”席拉凡说,“发生了什么?有人袭击我。我……我受了伤。噢,光辉之母啊。库西娜。她死了。”

悲伤浮现在他的脸上,但他很快便将其掩盖。他毕竟是皇帝。他也许脾气不好,但只要他没有大发雷霆,就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感受。他转身面对着她,充满生机的双眼——能够看到东西的双眼——看向了她。

“你是谁?”这个问题让她心头一紧,尽管她早有预料。“我算是某种医师吧,”阿思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治好了你。只不过,我用的方法在你们的某部分文化看来……令人厌恶。”“你是个封伤师,”他说,“是……塑造师?”“某种程度上是这样。”阿思说。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这种封伤非常困难。你必须每天给自己盖上魂印,并将那块金属始终带在身边——它就在那个盒子里,形状像块圆片。如果没有这些,你就会死,席拉凡。”

“给我。”他说着,伸手去拿那枚魂印。她犹豫起来。她并不清楚原因。“给我。”他的口气强硬了些。她将魂印放进他的手里。“别把这儿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她对他说,“卫兵或者仆役都不行。只有你的仲裁官知道我做了什么。”

外面的吵闹声更响了。席拉凡朝那边看去。“如果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你就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他低头看了看那颗印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本该处死你的。”

这是他在多年的宫廷生涯中学到的自私。噢,她没弄错这部分。“可你不会的。”她说。“我不会的。”

还有深埋在他心底的仁慈。“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他说。她朝门那边踏出一步,然后看了看她的怀表——已经远远超过一分钟了。印鉴起效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有效的。她转过身,看着他。“你在等什么?”他问道。“我只是想多看一眼。”她说。

他皱起眉头。呼喊声更响亮了。“走吧,”他说,“拜托。”他似乎知道那些呼喊声是怎么回事,至少他能猜到。

“这次做得更好些吧,”阿思说,“拜托。”说完这句话,她开始逃跑。她一度考虑过给他的灵魂加入保护她的欲望。但这么做没有合适的理由,至少以他的角度来说是如此,而且很可能会损害塑造的效力。除此以外,她也不相信他有能力救她。直到哀悼期结束前,他都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或者跟除了他的仲裁官之外的人说话。在此期间,统治帝国的是那些仲裁官。

反正他们也是实际上的统治者。不,只是草率地改写席拉凡的灵魂,并让他保护她,这种做法是不会成功的。靠近最后一扇门的时候,阿思拿起了伪造的夜壶。她举高夜壶,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扇门。她对着远处的呼喊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因为我吗?”阿思大叫道,“黑夜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不应该看到他。我知道他在独自哀悼,可我只是开错了一扇门!”卫兵们盯着他,然后其中之一放松下来。“不是因为你。回你的房间待着去吧。”阿思匆匆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开。大部分卫兵都不认识她,因此——她感到腰侧传来剧痛。她倒吸一口凉气。那种感觉就像是每天早晨,血印师往门上盖印时那样。

她惊慌地摸向身侧。被切开的不光是她的外衣——那是阿祖的剑划过的位置——甚至还有她黑色的内衣!她抽回手指,发现上面沾了好几滴血。只是一处划伤,没什么大碍。手忙脚乱的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受了伤。

但阿祖的剑锋……上面沾了她的血。新鲜的血液。血印师找到了那些血,开始了追捕。痛楚意味着他正在寻找她的位置,将他的宠物与她调谐一致。

阿思丢下夜壶,开始飞奔。

寻觅藏身处已经不值得考虑了。举止低调也失去了意义。如果血印师的骷髅仆从追上她,她就会死。就这样。她必须尽快找到马匹,而且随后的二十四个钟头内都不能让那些骷髅追上,直到她的血不再新鲜为止。

阿思飞奔着穿过走廊。仆从们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尖叫起来。她几乎撞倒了一位身穿红色祭司铠甲的南方使节。阿思咒骂一声,匆匆绕过那个人。皇宫的出口应该已经封锁了。她很清楚。她研究过保卫措施。现在再想出去恐怕难于登天。有备无患,文叔叔这么说过。她一向如此。阿思在走廊里停下脚步,然后认定——虽然已经有些迟了——跑向出口也毫无意义。她此时几乎陷入恐慌,血印师又在追踪她,但她必须清晰地思考。有备无患。她的后备手段虽然孤注一掷,但却是她仅有的出路。她又开始奔跑,绕过一个转角,朝她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黑夜啊,我对他的看法千万别错,她心想。如果他其实是比我优秀得多的骗术大师,我就死定了。噢,未名神啊,拜托。这次请别让我失望。

她心跳飞快,将疲惫抛诸脑后,最后在通往皇帝房间的走廊里急停下来。

她在那儿等待着。卫兵们皱眉打量着她,但仍然按照训诫坚守在走廊尽头的岗位上。他们招呼她上前。停止不动真是种煎熬。那个血印师正带着他可怕的宠物逐渐逼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有个声音问。阿思转过身,看到高图纳拐进了走廊。他首先想见的人是皇帝。其他人都会寻找阿思,但高图纳会来见皇帝,确保他的安全。阿思焦虑地走到他身边。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差劲的后备手段了,她心想。“成功了。”她轻声说道。“你试过魂印了?”高图纳说着,拉住她的手臂,瞥了眼那些卫兵,然后把她拉到他们听不到的位置。“所有这些草率、疯狂而又愚蠢的——”

“成功了,高图纳。”阿思说。

“你为什么会来见他?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我必须知道。必须。”

他看着她,迎上她的双眼。一如既往地看穿了她的眼睛,窥见了她的灵魂。黑夜啊,他本可以成为出色的塑造师的。“血印师知道你的去向,”高图纳说,“他召唤了那些……东西来追捕你。”“我知道。”高图纳犹豫了仅仅一瞬间,然后从他宽大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木头盒子。阿思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他递了过去,她用单手接过,但他并未放手。“你知道我会来这儿,”高图纳说,“你知道我带着这些印鉴,也知道我会交给你。你把我当成傻瓜摆布了。”

阿思一言不发。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道,“我以为我看你看得够仔细了。我很确定自己没被你操纵。可我到这边来的时候,却隐约觉得会遇见你。我知道你需要这些印鉴。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些或许全在你的计划之中。”

“我确实操纵了你,高图纳,”她承认道,“但我被迫选择了最为困难的方法。”“什么样的方法?”“坦诚相待。”她答道。“靠坦诚可不能操纵别人。”“不能吗?”阿思问,“你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你言行坦荡,让别人能看清你的本质,也期望他们以诚实回报你。”“这不是一回事。”“是啊,”她说,“的确不是。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我对你说过的一切都是真话,高图纳。我毁掉的那幅画,关于我人生和希望的那些秘密……全都是真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争取到我这一边。”

“我不在你那一边,”他顿了顿,“但我也不希望你被杀,孩子。尤其是被那些东西所杀。拿去吧。天啊!拿上这些,然后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谢谢你。”她低声说着,将盒子贴在胸前。她摸索着上衣的口袋,拿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好好保管这个,”她说,“别给任何人看。”他犹豫着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真相,”她说着凑近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如果成功逃脱,我就会改写我的最后一枚本源印鉴。就是我永远不打算用的那一枚……我会在印鉴里——也就是我的记忆里——加上一位救过我性命的和蔼祖父。一位拥有智慧和同情心,让我十分尊敬的男子。”

“走吧,傻孩子。”他说。他的眼里真的涌出了一滴泪。要不是她已经处在恐慌的边缘,肯定会为此自豪,并为曾经的骄傲而羞愧,为过去的她而羞愧。

“席拉凡活过来了,”她说,“每当你想到我的时候,就请想起这件事吧。成功了。黑夜啊,成功了!”她转过身,沿着走廊飞奔而去。

高图纳听着女孩离去的声音,但并没有转身目送她。他看着皇帝的房间。两个困惑不解的卫兵,以及一扇门……通往哪里?

通往玫瑰帝国的未来。

领导我们的,将会是个并非真正活着的人,高图纳心想。那是我们肮脏的努力结出的果实。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过卫兵身边,推开那扇门,打算去看看他一手促成的那个东西。

只是……拜托,千万别是个怪物。

阿思沿着皇宫走廊大步走着,手里拿着那只装着魂印的盒子。她脱掉了那件带有纽扣的上衣——露出下面那件黑色的紧身衬衣——然后将盒子塞进口袋里。她留下了衬衣和裹腿。这一身跟她受训时的衣着差别不大。

仆从们在她面前四散奔逃。他们从她的样子就能看出避之则吉。突然间,阿思的心中涌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她取回了她的灵魂。全部的灵魂。她脚下不停,同时取出一枚本源印鉴。她用力蘸上墨水,把盒子塞回衬衣口袋里。随后,她重重地将印章按在她右臂上,将印记固定,也改写了她的过去,她的记忆和人生经历。在那个瞬间,她同时回忆起了两个过去。她想起自己闭门不出整整两年,设计和制作这枚本源印鉴。她想起了她作为塑造师的一生。与此同时,她又记得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是与铁卢国的人们一起度过的。他们收养了她,还将他们的武艺传授给她。同时身在两地,平行的两段人生。随后前者渐渐消退,她成为了“思战”——那是铁卢人给她取的名字。她的身体变得更结实、更苗条。这是武者的体格。她摘下了眼镜。她的双眼很久以前就治好了,她已经不需要什么眼镜了。融入铁卢人的社会是很困难的:他们不喜欢外乡人。在学艺期间,她有十几次险些被杀。但她还是学成归来了。

她失去了所有制作魂印的知识,以及所有对学识的爱好。她仍然是她自己,而且她记得近期发生的一切:遭到逮捕,身陷囹圄。她知道自己刚才用那颗魂印做了些什么,也明白她如今想起的这段人生是伪造的。

但她的感觉却并非如此。就在印记烙入她的手臂时,她也成为了另一个自己:如果她真的能融入那样严酷而尚武的文明,并且与他们共同生活十余年,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蹬掉了脚上的靴子。她的头发变短了,右脸颊处还有一条伤疤从鼻子那里蔓延而下。她的步态就像个武者:她悄然潜行,而非大步前进。

她来到了马厩前的仆役区,皇家画馆就在她的左方。

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身材高大、嘴唇发肿的阿祖走了过来。他的额头有一道伤口——鲜血正从绑在那里的绷带渗出——而且衣物也因为坠落而破破烂烂。

他的眼中满是怒意。看到她的时候,他便冷笑起来。“你已经完蛋了。血印师带我们找到了你。我会很享受——”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思战身形一晃,化手为刀,一招便击碎了他的腕骨,也令他的剑脱手落下。她的手骤然抬起,击中了他的咽喉。随后她变掌为拳,短促有力地打向他的胸口。六根肋骨顿时粉碎。

阿祖蹒跚后退,大口喘息,又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他的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思战走过他身边,抽出他腰带上的匕首,向上一挥,割开了他斗篷的系带。

阿祖倒在地上,斗篷落入她的手中。

换作阿思,也许会对他说些什么。思战可没有说俏皮话或者出言讥讽的耐心。武者仿佛河流,从不停歇。她披上斗篷,走进阿祖身后的走廊,步履依旧飞快。

他艰难地喘息着。他会活下去,但恐怕有几个月没法举剑了。

走廊的那一边有了动静:一群白色肢体的东西,身形单薄到绝非活物。思战扎下马步,身体转向侧面,面对走廊,膝盖微微弯曲。那个血印师手下有多少怪物并不重要,她是赢是输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在于挑战本身。挑战即是一切。

怪物有五个,形状像是持剑的人。它们匆匆穿过走廊,骨骼咔嗒作响,没有眼球的颅骨打量着她,始终一副咧嘴大笑般的神情,露出满口尖牙。几块骨头换成了雕刻过的木头,用来固定在战斗中损坏的部分。每个骷髅的额头上都有闪闪发光的红色印记:要赋予它们生命,就要用到鲜血。

即使是思战也从未和这样的怪物交过手。戳刺它们恐怕毫无用处。但那些替换过的部分……有些是肋骨或是其他搏斗时用不着的骨头。如果打碎或者抽走几块骨头,这些怪物会不会停止动作?

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她从不深思。思战是依靠本能行动的生物。当那些怪物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甩动阿祖的斗篷,裹住了为首那个的脑袋。它奋力挣扎,拍打斗篷的时候,她已经对上了第二只怪物。

她用阿祖的匕首接下了它的攻击,随即欺近身前——她都能嗅到它骨头的气味了——将手探入那怪物的胸腔下方。她抓住脊椎,用力一拉,扯下一把椎骨,而它的胸骨的尖端划伤了她的前臂。每只骷髅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磨尖过。

它垮了下去,骨头发出咔嗒的响声。她没猜错。只要拿走作为中枢的骨头,这种怪物就无法继续活动了。思战把那几块椎骨丢到一旁。

还剩四个。就她有限的知识而言,骷髅不会疲累,而且残酷无情。她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会被它们拖垮。

身后那三只骷髅朝她攻来,思战矮身避开,绕过刚刚扯下斗篷的第一只。她将手指伸进它的眼窝,抓住颅骨,手臂也因此多了一道深深的剑伤。她的鲜血喷洒在墙壁上的同时,颅骨被她扯脱下来:那只怪物其余部分的身体落到地上,变成了一堆骨头。

保持移动。别放慢速度。

如果稍有迟缓,她就会死。

她转身面对另外三只骷髅,用那颗头骨挡下了一剑,又用匕首格开了另一剑。她扭身避开第三把剑,剑尖在她的身侧留下了一道口子。

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做过训练,能在搏斗时忽略痛楚。这是好事,因为从不受伤的人世间少有。

她将头骨砸在另一只骷髅的头上,两者同时粉碎。见对手倒下,思战便从另外两只骷髅之间闪身而过。它们双剑交击,发出叮当的响声。思战踢得其中一只踉跄后退,又以身体撞上了另一只,令它重重砸在墙壁上。它的骨头全部挤到了一起,而她抓住脊椎,又扯脱了几节椎骨。

那怪物的骨头在一阵响声中散了架。思战的身子晃了晃,随即努力站稳。她流了太多的血。她的速度慢下来了。她在何时丢下了匕首?一定是她将那只骷髅撞到墙上的时候滑脱了。

集中精神。还剩一只。

它朝她冲来,双手各持一把剑。她纵身扑去——在它挥剑之前便欺近身前——随后抓住了它的两条前臂的臂骨。从这个角度,她没法扯脱骨头。她低哼一声,努力阻止那两把剑。但很勉强。她越来越虚弱了。

它凑近身子。思战大吼一声,双臂和腰侧血流如注。

她用头撞上了那只怪物。

这一招没有故事里描述的那么有效。思战的视野模糊起来,而她跪倒在地,喘息不止。那只骷髅在她面前倒下,破碎的颅骨因这一击的力道滚到一旁。她的脸侧开始滴落鲜血。她的额头破了,或许还撞碎了自己的颅骨。

她倒向一旁,挣扎着想要维持清醒。

黑暗缓缓退去。

思战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石制长廊里,周围只有散落一地的骨头。唯一的色彩就是她的血。

她赢了。她完成了又一场挑战。她大声吟唱着养父母教她的一段赞歌,随后拿起匕首,从外衣上切下几条布料。她用这些布料包扎了伤口。她的失血状况很严重。在今天,即使受过她这种训练的女子也无法应付其他挑战了。至少是那些需要花费力气的挑战。

她勉强起身,拿回了阿祖的斗篷——仍旧动弹不得的他震惊地看着她。她收起血印师的全部五名骷髅仆役的颅骨,系在斗篷里。

做完这些以后,她沿着走廊继续前进,努力展现出力量——而非她实际感受到的疲惫、晕眩和痛苦。

他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她拉开走廊尽头的一间储物室的门,发现血印师就坐在门后的地板上,他目光呆滞,为自己仆役的接连被毁而震惊。思战抓住他衬衣的领子,拖着他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几乎让她再度失去意识。小心。那血印师呜咽起来。

“回你的沼泽去,”思战低声吼道,“等着你的人不在乎你是不是在首都,不在乎你是否赚到了大笔钱财,也不在乎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只想要你回家。所以她的信里才会那么说。”

这番话是思战为阿思说的:就算思战不觉得内疚,阿思也会的。那人困惑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呃啊!”最后那一声是因为思战刺入他腿中的那把匕首。她松开了抓着他衬衣的手,而他倒在地上。

“这一下,”思战俯下身,轻声说道,“是以血还血。别来追捕我。你看到我是怎么对付你的仆役的了。你的下场会更惨。我会带走这些头骨,这样你就没法再派它们来抓我了。滚——回——家——去。”

他无力地点点头。她转过身,不再去看缩成一团,抱着血流不止的腿部的他。那群骷髅也让其他人退避三舍,包括卫兵们。思战大步走向马厩,随即停下步子,想到了什么。那儿并不太远。

这些伤已经快要了你的命了,她告诉自己。别做傻事。但她都做了这么多傻事了。不久后,思战走进马厩,只看到了几个心惊胆战的杂役。她选中了马厩里最与众不同的那匹马。这样一来,身披阿祖的斗篷,骑着阿祖的马儿的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冲出宫殿大门,没有任何人会阻止她。

“她说的是实话吗,高图纳?”席拉凡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高图纳从座椅上抬起头。是实话吗?他心想。他始终猜不透阿思的想法。席拉凡坚持要自己穿衣,虽然他明显因长期卧床而虚弱不堪。高图纳坐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努力梳理纷乱的情绪。“高图纳?”席拉凡说着,朝他转过身来,“我真像那女人说的那样受了伤?你不用我们训练有素的封伤师,却找了个塑造师来医治我?”“是的,陛下。”

他的表情,高图纳心想。她是怎么重现这一切的?他提问前皱眉的样子,以及没有立刻听到回答的时候歪头的动作。他站立的姿势,还有说到他认为尤其重要之事时摇晃手指的习惯……“迈鹏人的塑造师,”皇帝说着,套上了他的金色外套。“我真的不认为有那种必要。”“您的伤超出了封伤师的能力范围。”“我还以为他们什么伤都能治好。”“我们曾经也这么以为。”

皇帝看着手臂上的红色印记。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会是一副镣铐,高图纳。一份重担。”“你会因此受苦。”席拉凡转身看着他。“看起来,你的君主的濒死经历并没有让你更懂礼貌,老人家。”“我最近很疲倦,陛下。”“你在评判我,”席拉凡说着,回头看向镜子,“一向如此。天光啊!总有一天我会摆脱你。你自己也很清楚,对不对?要不是因为你过去的功劳,我根本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这太离奇了。他和席拉凡简直一般无二:这件仿制品如此完美、如此精妙,要不是高图纳早已知道真相,恐怕永远也看不出破绽。他很想相信皇帝的灵魂仍在原处,仍在皇帝的身体之中,而那颗印章只是……将灵魂揭露出来而已。

这会是个适合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或许高图纳迟早会开始相信的。不幸的是,他见过皇帝那种毫无生气的眼神,而他知道……他知道阿思做了些什么。

“我该去找其他仲裁官了,陛下,”高图纳说着,站起身,“他们肯定也想见您。”“很好。你可以走了。”高图纳朝门那边走去。“高图纳。”他转过身。

“卧床三个月,”皇帝说着,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人可以见我。封伤师也无能为力。而所有普通的伤势他们都能治好。我受的伤跟大脑有关,对吗?”

他本不该发现真相的,高图纳心想。她说过,她不会把这段记忆加入他的灵魂。

但席拉凡是个聪明人。归根结底,他一直都是个聪明人。阿思让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而她无法阻止他去思考。“是的,陛下。”高图纳说。

席拉凡咕哝了一声。“算你走运,你的计划成功了。你可能会毁掉我的思考能力——你可能会出卖我的灵魂。考虑到风险的程度,我不太确定自己该赏赐你还是惩罚你。”

“我向您保证,陛下,”高图纳说,“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已经同时得到了丰厚的奖赏和巨大的惩罚。”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皇帝去凝视镜中的影子,思考隐藏在这种治疗背后的含意。

无论结果好坏,他们的皇帝都回来了。

至少他的翻版回来了。

终章:第一百零一天

“正因如此,”席拉凡对来自八十个宗派,此时集结在一起的仲裁官们说道,“我希望能借此平息某些恶毒的谣言。夸大我的病情显然是一厢情愿的妄想。我们尚未查明刺客的主使者,但我们不会忘记皇后的遇害,”他扫视着仲裁官们,“也不会让此事就这么过去。”

伏蕊瓦抱着双臂,满意却又不悦地看着皇帝的复制品。你往他的脑袋里安插了怎样的后门,小贼?伏蕊瓦思索着。我们会弄清楚的。

彦已经在察看那些魂印的复制品了。那个塑造师声称自己能以追溯的方式进行解译,虽然这样做要花费不少时间。或许好几年。但伏蕊瓦终究还是会知道操控皇帝的法子。

那女孩倒是挺精明,把笔记烧了个一干二净。莫非她猜到了伏蕊瓦并没有真的找人抄录?伏蕊瓦摇摇头,走到高图纳身边,后者正坐在他们位于演说剧院的包厢里。她坐在他身边,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他们相信了。”

高图纳点点头,目光定格在伪造的皇帝身上。“他们连半点怀疑都没有。我们所做的……不仅胆大妄为,在旁人看来也毫无成功的可能。”“那个女孩掌握的把柄足以要了我们的命,”伏蕊瓦说,“我们所做之事的证据已经烙进了皇帝本人的身体。在随后的这些年里,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高图纳点点头,显得有些走神。天光啊,伏蕊瓦真希望自己能想办法让他下台。他是仲裁官之中唯一曾表态反对她的人。就在那次刺杀之前,在她的怂恿下,席拉凡已经准备撤他的职了。

那几次谈话都是私下进行的。阿思不知道这回事,所以这个假货应该也不知道。伏蕊瓦只能重头再来一次,除非她能找到操控席拉凡的复制品的方法。两个选择都让她泄气。

“一部分的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成功了,”高图纳轻声说着,这时那位假皇帝开始了下一段演讲,内容则是呼吁团结。

伏蕊瓦嗤之以鼻。“计划一直都很顺利。”“阿思逃走了。”“我们会找到她的。”“我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能抓住她一次已经够走运了。不过幸好,我认为我们不必担心她会给我们惹麻烦。”“她会勒索我们的。”伏蕊瓦说。或者想方设法控制皇帝。“不,”高图纳说,“不,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她活着逃走了?”“因为她将自己的一件作品送上了皇位。她曾经敢于欺骗成千上万的人——但如今,她有了愚弄数百万人的机会。愚弄整个帝国。在她看来,揭露真相就会毁掉这番壮举。”这老傻瓜真的相信这些?他的幼稚经常给伏蕊瓦以可乘之机:就因为这点,她也曾考虑让他保留现有的地位。假国王继续演讲。席拉凡从前就喜欢听自己说话。那个塑造师没弄错。

“他在利用这次刺杀作为壮大我们宗派声势的方法,”高图纳说,“你听到了吗?他说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上下同心,回忆起我们伟大的血脉,这些话里的暗示……还有谣言,荣光宗传播的关于他已经遇害的谣言……通过这番话,他在削弱他们的势力。他们赌他不会回来,但如今他回来了,而他们成了傻瓜。”“的确,”伏蕊瓦说,“这些是你教他的?”“不,”高图纳说,“他拒绝让我在演讲方面给予他建议。但这种做法像是从前的席拉凡会做的事,就像是十年前的他。”“这么说,这件复制品并不完美,”伏蕊瓦说,“我们必须铭记此事。”“是的。”高图纳说。他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本厚厚的小册子,伏蕊瓦没见过那东西。

包厢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一名佩戴伏蕊瓦家徽的仆从走了进来,从仲裁官史提威和乌娜卡身边经过。那名年轻的仆人走到伏蕊瓦身边,随后弯腰行礼。

伏蕊瓦不快地看了那女孩一眼。“你有何要事,竟来此打扰我?”“抱歉,大人,”那女子轻声说道,“但您之前要求我布置您在宫中的办公处,以便进行下午的会晤。”“那又怎样?”伏蕊瓦问。“大人,您昨天进过那个房间吗?”“没有。我要处理那个无赖血印师的事,以及执行皇帝的旨意,还有……”伏蕊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了?”

阿思转过身,看着皇城。城区铺展在连绵的七座高山之间:外侧的六座山头各有一座主要宗派的房屋,而皇宫占据着中央的高山。

她身边的马儿与她从皇宫带出的那匹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它缺了几颗牙,走路时低垂着头,还驼着背。它的皮毛看起来有几百年没刷洗过了,而且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肋骨紧贴毛皮,就像是椅背上的一根根木条。

阿思这几天一直保持低调,用她那颗能变成乞丐的本源印鉴隐藏在皇城的贫民区。有了这番伪装,再加上改头换面的坐骑,她毫不费力便离开了那座城市。但离开以后,她就立刻去除了印记。用乞丐的方式思考让人……很不舒服。

阿思松开马鞍,然后将手伸到马腹下,用指甲按住那个发光的印记。她稍稍用力按下印记边缘,也解除了塑造的影响。马儿立刻发生了变化,它挺直背脊,昂起头颅,腰侧的肌肉也长了出来。它犹豫地挪动了几下步子,脑袋前后甩动,拉扯着缰绳。阿祖的座驾是匹好马,在帝国的某些地方,它的价值比一栋小房子还高。

藏在马背上的补给品之间的,是阿思再次从仲裁官伏蕊瓦的办公处偷来的那幅画。一件赝品。阿思从没试过偷自己的作品。那种感觉……很有趣。她留下了空荡荡的画框,还在画框正中央的墙上刻下了一个“里奥”符文。它的含意令人不怎么愉快。她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考虑到所有这些,这份活儿还不坏。一匹好马加上一幅画,画虽然是赝品,但逼真到足以让拥有者认为是真迹。

眼下他应该在演讲吧,阿思心想。我倒是很想听听看。

她的珍宝,她至高无上的杰作,身披代表皇帝权势的大氅。这让她兴奋,但这份兴奋却驱使她前行。她如此热忱地工作,并不是为了让他再活一次。不,到了最后,她拼命鞭策自己,其实是为了灵魂里加入几处特别的改动。或许是这几个月与高图纳的坦诚相待改变了她。

只要在一叠纸上不断描画同一个图案,阿思心想,总有一天,下面的每张纸都会出现相同的图案。清晰的图案。

她转过身,取出那枚会将她变成生存专家和猎手的本源印鉴。伏蕊瓦应该以为阿思会走大路,所以她选择深入附近那座粟特森林。森林能良好地隐藏她的行迹。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会谨慎地离开这个行省,继续她的下一件工作:找到那个背叛了她的皇家弄臣。

但眼下,她只想远离高墙、皇宫和宫廷谎言。阿思坐上马鞍,对皇城与如今统治帝国的那个男人道别。

好好活下去,席拉凡,她心想。让我为你骄傲。

当天深夜,在皇帝的演讲结束以后,高图纳坐在自己书房里那座熟悉的壁炉边,看着阿思给他的那本小册子。

并为之惊奇。

这本册子是关于皇帝的那枚魂印的记录,包括细节和笔记。阿思所做的一切都在此一览无余。

伏蕊瓦不可能找到操控皇帝的方法,因为这种方法根本不存在。皇帝的灵魂是完整的,毫无空隙,而且完全属于他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跟过去完全一样。

如你所见,我冒昧地做了些改动,阿思的笔记解释道。

我希望尽可能准确地复制他的灵魂。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挑战所在。我正是这么做的。

随后我更进一步,加深了某些记忆,淡化了其余那些。我在席拉凡的内心深处植入了某种诱因,让他会对这次刺杀和自己的死里逃生做出特别的反应。

这并非更改他的灵魂。这也不会让他成为截然不同的人。这只是在敦促他走上特定的某条道路,就像街头的骗子强烈地暗示下手的目标拿起特定的某张牌。他还是他。他会成为原本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谁又知道呢?也许他本就想成为这样的人。

当然了,高图纳只靠自己肯定无法得知真相。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但就算他精于此道,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察觉阿思动的手脚。她在笔记中解释说,她的做法非常巧妙,非常谨慎,没人能看出她的改动。除非对皇帝本人极其了解,才可能有所怀疑。

借助这些笔记,高图纳看出来了。席拉凡的濒死体验令他进入了深刻的自省。他会找来自己的日志,一再重读年轻时的记录。他会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最终也会下定决心,试着重拾当时的雄心壮志。

阿思指出,这个转变的过程将会非常缓慢。在几年之内,席拉凡会成为原本似乎注定会成为的那个人。深藏在交织的魂印之间的微弱倾向会促使他追求美德而非颓废。他会开始思考自己的祖先,而非下一场筵席。他会想起自己的人民,而非佳肴美餐。他会最终敦促八十个宗派进行这些改革——他,还有他之前的许多位皇帝,都曾经认为必须做出的改革。

简而言之,他会成为一名斗士。他会踏出这简单——但十分艰难——的一步,跨越梦想家和实干家之间的界线。高图纳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正是这些。

他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

不是为了未来,也不是为了皇帝。这些是看到杰作的人才会流下的泪水。真正的艺术不仅仅在于美,也不仅仅在于技艺。它并不只是一件仿制品。

它大胆豪放,它差异鲜明,它精妙绝伦。在这本册子里,高图纳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作品,足以和任何时代中最伟大的画师、雕塑师和诗人媲美。

这是他曾目睹的最伟大的艺术品。

高图纳虔诚地举着这本书,就这样度过了大半个夜晚。它是狂热、专注而超卓的艺术天才耗时数月的成果——尽管有外界的压力逼迫,却在崩溃的边缘大功告成。质朴,却毫无瑕疵。轻率,却面面俱到。

出色,却无人得见。

正因如此,这个秘密必须保守下去。如果任何人得知阿思的所作所为,皇帝就会下台。事实上,整个帝国都可能因此陷入动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席拉凡成为伟大领袖的决心,源于一名渎神者蚀刻在他灵魂中的几个字。

黎明破晓之时,高图纳缓缓地——也浑身酸痛地——从壁炉边站起身。他拿起那本册子,那本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将它举向前方。

然后将它丢入了火中。

(本篇完)

后记

在写作课上,老师经常教导我说:“写你了解的事物。”这是作家耳熟能详的箴言,却令我感到迷惑。写我了解的事物?我要怎样才能做到?我写的是奇幻小说。我不可能知道使用魔法的感觉——这么说来,我也不可能知道女性的感受,但我仍想以多样化的视角进行创作。

随着写作技巧的纯熟,我开始理解这句箴言的含意。尽管我们创作的是幻想题材,但最恰当的做法却是让故事植根于现实世界。对我来说,魔法的描写最好能与科学原理相符。架构世界时,最好的方法是从我们的世界中寻找素材。创作角色时,最好的方法则是以真实的人类情感和体验为根基。

因此,作为作者,观察和想象同样重要。

我会努力在新的体验中寻找灵感。在这方面我非常幸运,因为我可以经常旅游。每次游览一个新的国家,我都会尝试将当地的风土人情写成故事。

最近我去了中国台湾。我有幸能去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并由我的编辑雪莉·王与翻译露西·段为我充当向导。一个人没法在短短数小时内完全了解中国的数千年历史,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幸好我之前接触过一些亚洲的历史与传说。(我曾经作为后期圣徒会的传教士在韩国生活了两年,也在大学期间辅修过韩语。)这次的台湾行让故事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印章。在英语里,我们有时将它叫做“chops”,韩语里则叫做“tojang”。在中国古代,人们称之为“yìn jiàn”。在亚洲的许多文化中,这种图案复杂的石头印章是作为签名使用的。

在我的博物院之行中,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红色印章。当然了,有一些是画家的印章——但也有作为其他用途的。有一幅书法作品就盖着这种印章。露西和雪莉解释说——中国古代的文人与贵族如果喜爱某件艺术品,有时就会将自己的印章盖在上面。有位皇帝对此尤为热衷,他会在美丽的雕塑和上百年的玉器上盖上他的印章,或许还会刻下几行他创作的诗句。

这是多么迷人的想法啊。想象一下,作为国王,你特别喜欢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便在大卫的胸口刻下自己的名号。从本质来说,这是一回事。

这个概念太不同寻常了,于是我开始在脑海中琢磨起“印章魔法”的构思来。魂印——可以改写一件事物存在的本质。我不想让它和“飓光”世界中“铸魂”的概念过于相似,于是我运用了博物院的历史气息带给我的启发,设计了一种能够改写事物过去的魔法。

故事便以此作为起点,逐渐成形。由于这种魔法和《伊岚翠》背景中的赛尔世界关系密切,我便将这个故事设定在那里。(我还以现实中的亚洲塑造出了几个文明,使背景更加丰满。)

你不可能永远写自己了解的事物——未必一定是你所“了解”的,还可以是你所“看见”的。

布兰登·桑德森

致谢

这本书的封面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但没有任何一件作品是凭空生成的。我所创作的一切能够存在,全都要归功于许多人给予我的支持。

我曾经提到过,这本书的灵感来自于我的一次台湾之旅。非常感谢露西·段与雪莉·王,我将这本书献给她们,感谢她们带我游览那座城市。同时感谢伊凡娜·许和奇幻基地的所有人,他们让这次旅行为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要感谢促成这次旅行的格雷·谭(我的台湾代理人),以及我的美国代理人约书亚·比尔默和JABberwocky文学代理公司的每位成员。

我与超光速粒子(Tachyon)出版社的雅各布·魏斯曼与吉尔·罗伯茨的合作非常愉快,感谢他们出版了这部作品。也要感谢马蒂·哈珀恩做了这本书的编辑校对工作。美丽的封面图画出自亚历山大·纳尼奇科夫之手,它简直无与伦比。伊萨克·斯图尔特用那张封面图设计了电子版的封面,他绘制的印章插图也非常精美。谢谢!

这个中篇故事能有如今的架构,全都要归功于玛丽·罗宾奈特·科瓦尔:是她让我明白,我原本创作的序章对这本书的情节来说并不是最合适的。尽管已经改换东家,摩西·菲德尔仍然热心地为我逐行校订,让这本书得以精益求精。布莱恩·希尔、伊萨克·斯图尔特与凯伦·奥斯特罗姆给了我重要的阅读反馈。

我仍要一如既往地感谢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妻子艾米丽。此外,我还要特别感谢彼得·奥斯特罗姆,为这部作品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甚至不厌其烦地敦促我写下这段致谢文字,尽管我忘掉了很多次。)向你们所有人,致以我最真挚的感谢。

布兰登·桑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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