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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琴海上

一艘平底无篷的小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深蓝色海水轻轻从船边滑过,打着卷渐行渐远。船首,一双描绘着艳丽眼影的眼睛凝视着辽阔的海面。午后阳光下,海鸥和鸬鹚盘旋在空中,轻声悲鸣。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女子坐在船尾划桨,一头红发编成发辫。船桨在海里一下下地划过,将小船送上另一道海浪的浪尖。在海上漂流了数周,她的皮肤被晒成了深小麦色,贴身的红棉衫被海浪激起的水花浸湿了一半,用蓝色细丝带扎起的小发辫垂在脸颊两边,被微风轻轻晃开,露出高高的颧骨和紧抿的嘴唇。她半眯着灰色眼睛眺望前方海域,划动一侧桨使船微微转了个方向。“在那儿,”她的声音十分坚定,“锡拉岛的外墙。”

坐在船首的同伴侧过身,望着海面上若隐若现的高高的黑石悬崖。船首的女子穿着不久之前才从亚历山大的商店买来的精致的白色亚麻托加袍,腕上戴着银手镯,颈间戴着闪闪发亮的黄金宝石项链,乌黑浓密的长发用银色发带扎在脑后,垂落在橄榄色的肩头和纤细胳膊上。她回过头,大大的黑眼睛对着正在划桨的女子露出笑意:“怎么没有海滩?海港也没有吗?难不成我们得自己爬上悬崖去?”橄榄色肤色的女子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漂亮的鹅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亲爱的公主,”红发女子说,“这里就是我跟你说的避难所。只要一点耐心,你自然会发现这座岛上的神秘之处。”

“你是这么说,什么神秘小岛,你胆子真大……那艘带我们来的船早就走了,我的哥哥和孩子们也都跟着它走了。也许,这个岛上根本没有人!你不会是想把我拐到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吧?”

划桨女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表情凝滞在脸上,眯着眼审视同伴的笑脸。她把船桨放回桨架里,一只脚稳住桨。她光着脚,脚上的皮肤也是小麦色。尽管在过去数周里波斯海域和阿拉伯海域的阳光令她的肤色加深了不少,但依然能看到鼻子和脸颊上的雀斑。她把目光从同伴脸上移开,望着阳光下的蔚蓝色海面和黑色悬崖。

看着同伴不安的神色,希林抬起描绘得十分精致的浓如黑玉的秀眉:“迪亚蒂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知道,和孩子们分开,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希林一手提起裙子,露出匀称的腿和小巧的赤脚,小心地从船的另一头移过来,小船微微摇晃了几下。希林轻轻碰了碰罗马女子的胳膊,迪亚蒂丝侧过头,看见希林坐在小船正中间,衣服领口滑落下来,露出光滑的肩头,项链垂进深深的乳沟。这只小船是她们前一天从“伊阿利苏斯荣誉号”的船长手中买来的。看着希林郁郁寡欢的表情,迪亚蒂丝皱了皱眉头:“不,希林,我之所以让你和孩子们分开,是为大家的安全考虑。等他们到了罗马城,公爵夫人自然会照顾他们。没有人认识他们,也不会有人把他们与你联系起来。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一家早已死在泰西封——谁能威胁已经死了的人呢?谁又能想到,那几个整天像猴子似的在屋子里上蹦下跳的小家伙会是王室后人?”

希林又笑了,轻轻把头发甩到肩后。她牵起迪亚蒂丝的手,修过指甲的光滑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手上的肌肉和老茧的粗硬线条。“别这么严肃!我知道我必须得跟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过去当王后的生活太安逸了,我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信心。你能带我来这个秘密的地方,是我的荣幸。就算跟那几个顽皮的小家伙分开一段时间,我也能忍受——最起码,总算能消停一阵了!”

迪亚蒂丝点点头,渐渐放下心里矛盾的情绪。她松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子的手,重新开始划桨,离锡拉岛还有一段路。希林重新回到船首坐下,曲起双腿,手臂倚着舷缘。小船从高高的浪尖落下。越靠近海岸的石壁,海面越是不平静。

面前就是锡拉岛高高的外墙。墙面看上去光秃秃的,毫不起眼。在远古时代,这里原本是一座大山,后来大山沉入海底,留了一部分在海面上,这才有了锡拉岛。远远望去,只看见摇摇欲坠的石头与火山熔岩,看不到一丝绿色。小船在越来越汹涌的海浪间起伏,现在说话声已经听不见了,完全被拍打着黑色海岸的海浪声淹没。迪亚蒂丝借着身体的重量压向船桨,浪花飞到脸上。小船被冲偏了方向,船头扬起一道激流,白色浪花汹涌。坐在船头的希林突然指着旁边,只见翻涌的浪花中露出一块尖尖的黑色火山岩。迪亚蒂丝疯狂地划桨,肌肉在数周来第一次拉伸到了极限。小船绕过了黑色尖齿一般的礁石,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与礁石擦肩而过。

眼前的峭壁是由黑色页岩与玻璃般的火山熔岩组成的外墙。峭壁突然向两边分开,引得希林一声惊呼。迪亚蒂丝收起船桨,熟练地用船底的一条绳子将其中一只绑住,然后将另一只放进后面的锁舵栓。身后蓝绿色的海面上追来一道海浪,将小船抬高。迪亚蒂丝将操纵桨提出水面,等着。

海浪将小船越抬越高,前方的小岛和地平线变得倾斜。在船头的希林蜷缩在船底,双手抱着前座板。迪亚蒂丝在船尾半站起身,明亮的蓝天映衬出她的头部轮廓。她双脚撑住座板,感觉到脚下海浪的冲势越来越强。眼前的峭壁中出现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里浪声滔天。海浪冲入通道,小船被从浪尖上重重抛下。迪亚蒂丝一手轻轻握着操纵桨,保持着船的平衡。

犬牙交错的高高石墙在船的两侧快速掠过,汹涌的海浪拍打着船身,空气中弥漫着雪白晶亮的水雾。希林从船底抬起头,看到一道道精美的石拱门从头顶上晃过。这时,她听见一声巨响,小船在水中打着转,像磨坊水轮似地旋转起来。

迪亚蒂丝猛地将操纵桨向下一沉,船身跃了出去。灰绿色琢石墙从眼前闪过,船驶入了一条黑漆漆的通道。海浪拍打着隐藏在黑暗中的石墙。很快,小船重新驶入了光明。

“你必须站起来,让她们能看到你。”迪亚蒂丝的声音从船尾传来。希林回过头,看见她的朋友从脑后的红头发到撑在小船一侧的赤脚全部都湿透了,棉衫与亚麻短裙紧紧贴着健美的身体,像波斯国王都城里那些壁画里的人儿一般。希林心里暗暗吹了声口哨,转身站起来,一只脚撑在船首,另一只则踏在第一张座板上。她有些紧张,伸手理了理浓密的头发。还好,没有她担心的那么乱。她抬头向四周望去。

一个波光粼粼的蓝绿色环礁湖映入眼帘。阳光在浪尖舞蹈,几乎令人看不清幽深的水底。希林低下头,看着一大群橙色和黄色的小鱼从船下飞快游过,朗声大笑。水底下还有金色细沙和生长着海羊齿的硕大的珊瑚礁,成千上万只鱼儿在比最好的玻璃还要清澈透明的水中自由地嬉戏。湖边围绕着高高的峭壁,形成一圈高达数百尺的石山。在湖的另一头有一片小小的半圆形白色沙滩,沙滩旁的峭壁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峭壁下有一个白色大理石码头。

码头上有三个穿着飘逸白色长袍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一顶浅海绿色阳伞,为中间的人遮挡阳光。其余的人则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待着。在三人身后,码头通往一座神庙。神庙开凿在山体之上,最外面立着一排参天巨柱,神庙的其他建筑则顺着峭壁向上延伸,看上去就像是从黑色岩石中长出来的一样。白色大理石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神庙中的雕像和山形墙在阳光下呈现出震撼人心的美。在这个盆地四周,高高的悬崖顶端还建有壮观的拱形柱廊,里面有一些小雕像,穿着艳丽的服饰,装饰着鲜艳的花朵。

“欢迎来到锡拉,我的朋友。”

希林几乎没有听到迪亚蒂丝在说什么。岛中央隐藏着一座城,一座由优美的白色建筑和优雅的白色柱子组成的城池。小船驶过透明的湖面,像是轻轻飘荡在一片蓝色空气中。迪亚蒂丝转动操纵桨,小船向码头靠去。码头上的一个人伸手拉住船头的绳环。这个人的身材比另外两人纤细,皮肤黝黑。迪亚蒂丝先向另外两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操纵船桨让船尾靠岸。

“向您问好,岛主夫人。两个女人前来锡拉向阿尔忒弥斯的女儿们寻求庇护。”

中间的女子露出欣悦的笑容。她几乎与迪亚蒂丝一样高,也很瘦,曾经乌黑的头发里有了丝丝白色;脸型瘦长,五官已有衰老的迹象,但仍不失优雅。她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羊毛长袍,浑身上下佩戴的唯一珠宝是一条蓝宝石项链。在她旁边举着阳伞的另一名女子与她长得很像,应该是姐妹或母女,但年纪已到中年。她明亮的眼睛打量着船上的两人。

“很高兴见到你,任性的女儿,”夫人说,“欢迎你们上岛。请上岸吧。”

希林走下船,脚下的石头冰凉。之前拉住船的那位皮肤黝黑的女子伸手来扶她,看似纤细的手指传递出强劲的力量,希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女人个子不高,差不多只有四尺半,肤色是橄榄色,但又微微泛着金色——这种肤色希林从未见过;一张椭圆形的脸似乎很适合微笑,但上面的表情却冷静而沉稳。希林看着对方黑玉般的眼睛,有一种瞬间迷失其中的感觉。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向岛主夫人优雅地行了一礼。

“你好,迷路的女儿。”夫人说,弯起嘴唇露出无声的微笑。

“您好,狩猎女神的女儿,”希林答道,一字一句认真念出迪亚蒂丝教给她的古老语言,“我寻求保护以躲避风暴和战乱,躲避命运和神祗。智慧的夫人,请聆听我的祷告,赐我安宁,避开乱世。我请求您让我进入庇护所。我将为您束起长发,终生追寻您的脚步。”

夫人抬起雪白眉毛,严厉地看了旁边也下了船的迪亚蒂丝一眼。迪亚蒂丝脱去被海水浸湿的棉衫,正在拧着衣服里的水。发现夫人的目光,她坦率地看了回去。夫人把目光转回到希林身上,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样式和头上的发式都十分传统:“我明白了……迷路的女儿带回来一个新学生,还是个棘手的学生。”

打着阳伞的年纪较小的女子轻轻地咳了一声。夫人的目光转了转,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别急,奥瑞利娅,我会遵守岛上的规定和教派的教规。”

夫人转而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希林,打量了她很长时间后,说:“姑娘,你愿意成为狩猎女神的孩子,加入狩猎女神的教派吗?”

希林跪下来,努力回忆剩下的仪式用语:“阿尔忒弥斯看护着我们,”她对着夫人的鞋背诵道,“是所有迷途者的守护天使。我,可萨族的希林,这个世界里的迷途者,寻求您的保护。请允许我加入您的教派,万兽女神,我将用爱、责任和服从回报于您。”

夫人再次瞪了迪亚蒂丝一眼。迪亚蒂丝又把衣衫穿上了,在胸部下方打了个结。夫人叹息一声,抬起一只手,纤长手指在希林头顶上方画了一个符号。在城里建筑物高高的窗户和拱道里,数百张脸正远远看着她们,一个歌声从那里传出来。希林听不懂在唱什么,但迪亚蒂丝曾告诉过她,这首曲子中的祷文是表示对她的欢迎以及女神赐下祝福。

“欢迎你,希林女儿,”夫人说,“你的庇护所已经找到了,就在这座狩猎女神岛上,这个受到赐福的神秘岛屿。”

希林站起来又行了一礼。小个子女人拍了拍她的胳膊。夫人转身带着她们走过阳光下的码头,向阴凉处的神庙走去。在她们身后,小船轻轻摇晃着,一下一下碰在码头上,带出晶莹的浪花。最开始的独唱渐渐变成了百人合唱,动人歌声飘荡在开阔的水面上。

夕阳时分,海面变为暗金色,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粉紫色调。薄薄的云朵挤在地平线上,红彤彤的一片,好似锻炉中被烧热的铸铁。希林坐在分给自己和迪亚蒂丝的房间的窗台上,欣慰地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望出去,壮丽的海天景色令人心情舒畅。窗台很宽,开凿在一面石壁中,可以眺望岛外海域。这是个装饰简朴的房间。迪亚蒂丝从小桌子旁抬起头,长刀平放在铺着羊毛毯的膝盖上,一只手拿着一小块布与一个磨刀石,旁边放着一个装油的小铜瓶。暖暖的落日余晖斜斜穿过窗户,照出希林的轮廓。沐浴在阳光中的迪亚蒂丝仿佛一尊黄金雕像。

“你怎么了?”迪亚蒂丝的声音透着疲倦——驾船是件很费力气的活儿,她的手臂和肩膀直到现在都还酸痛。

“这里是我所见过的最安宁的地方,我的朋友。出来了这么久,我第一次敢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人四处走动。”

迪亚蒂丝欣慰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刀。在渐逝的日光中,擦得明亮的水纹刀刃反射出柔和的银光。在宽大的窗台外,一队燕鸥轻鸣着飞过,向神庙上方的悬崖上的巢穴归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你失去了旧家园,没有任何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你。”

希林点点头,坐在窗台上微微偏转身。迪亚蒂丝没有抬头也知道此刻对方脸上的表情,那是失去家园的悲痛。“我的家……其实我都不知道泰西封算不算是我真正的家。没错,我曾经在那里住过,那里曾有我的丈夫和孩子——可是,那真的是一个家吗?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它的样子了,却还能清晰地记得其他地方。我记得叔叔们的毡包,记得雨中马的气味,也记得辽阔宽广的大草原。而每次想起那些宫殿和花园,我却只记得你,我的朋友,当日你浑身是血地站在大雨中的模样,而我丈夫就躺在你脚下;还有夜空下那场大火。”

希林停了下来,凝视着窗外。太阳终于沉入深蓝色海平面以下,只在海天相接之处露出一个绿色光点。不多时,那点绿光也消失了,如同一粒余烬落入闪烁着葡萄酒光泽的海水中。天空中的紫色越来越深,最后的余晖化作一条条长长的橙色光带,越来越细。迪亚蒂丝没有说话,手指拿着布慢慢擦着刀刃,涂了油的刀刃闪着明亮的光泽。希林轻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做了个梦,又像是喝过苏玛酒后的一场幻觉。我梦见一座华丽的宫殿,里面住着许多优雅的人,堆满各种奢华的礼物,还有一位戴着面具的王子——他可以满足任何愿望,变出各种戏法。然而,那张漂亮的脸背后却隐藏着一颗黑暗的心。我就像是个木偶人,被精心打扮一番,扮演着令人仰慕的光鲜角色。然后,你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还有我那个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的呆子叔叔——啊,那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啊!”

迪亚蒂丝扮了个鬼脸,将印度钢刀插回长刀鞘。“那是他的计划,”她用揶揄的口气说,“我也不能责怪他——最后计划成功了,如今我们在这里。”

希林笑了,偏着头,浓密而富有光泽的头发慢慢落在肩头:“如今我们在这里……你和我,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对,在所有行吟诗人的歌里都找不出同样的。我知道,亲爱的迪亚蒂丝,你一直在担心伤害了我——让我远离家园和亲人,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可是,你别忘了,我并不是那些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女人。”

希林话里流露出几分激动,迪亚蒂丝抬起头,戏谑地扬起一只浅红色眉毛。

“不许这样看着我!”希林站起来,大步穿过房间站在罗马女人面前,橄榄色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双手握拳叉腰。“我还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先学会了骑马,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先学会了拉弓——你要知道,我们民族都是如此!在与巴赫拉姆六世的战争中,我也曾骑着战马,拿着盾牌与标枪,与科洛斯伊斯并肩作战……你这个自大的罗马女人!”

希林出其不意地揪了一下迪亚蒂丝的耳朵。迪亚蒂丝哼了一声,希林咯咯地笑着跳开了。迪亚蒂丝站起来,随手一扔,手中的刀落到一堆从船上带过来的行李和衣服上。希林笑得更嚣张了,还冲她吐了吐舌头。迪亚蒂丝又哼了一声,脸上却闪过微笑,像一朵迎着阳光绽放的花朵。她赤脚在光滑的页岩地砖上快速滑行,一把抓住希林裸露的胳膊。希林将身一扭,跳过桌子旁的椅子,一头长发飞散在空中,仿佛旋转的黑色飞轮。

迪亚蒂丝绕过矮桌跳到左边,辫子在身后飞起。“你这个傲慢无礼的公主,”她叫道,“又胖又慢,像夏天的小鹿!”

“啊?”希林瞪大眼睛,不甘示弱地喊道,“圆滚滚的罗马小猪,营养过剩!”

希林向迪亚蒂丝扑过去,橄榄色小脚轻盈地落在地板上。她屈起右腿,快速踢向对方。迪亚蒂丝扭身躲过这一踢,同时右手飞快地捉住希林的脚跟。可萨女人高高跳起,扭动脚踝挣脱迪亚蒂丝的手掌,翻了个筋斗,轻轻落在地板上,又马上爬起来。

迪亚蒂丝莫名地兴奋起来。她大叫一声,旋身俯低,一条腿向对方扫过去。希林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光滑修长的腿撞上迪亚蒂丝的脚。迪亚蒂丝重心不稳,向地上跌出去,但她在撞上桌子前的最后一刻缩起身体。桌腿被撞断,碎木片四下横飞,散落了一地。

“啧啧,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迪亚蒂丝站起来,幸灾乐祸地笑道,干脆把桌子往旁边一推,桌子“哐”的一声倒在地上。

希林甩了甩头,甩开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冲着罗马女人做了个鬼脸:“大笨牛。连这个都躲不过!这一回我赢了!”

“是吗?”迪亚蒂丝不怀好意地问,眼里满是恶作剧的光芒。她绕到右边,双手略微伸到身前一点。“你哪儿赢了?”

希林和对方保持着距离。她觉得穿着托加袍行动不便,于是解开挂在肩头剩下的衣结,让薄棉衣服滑落到地上。突然,迪亚蒂丝冲了过来,希林急忙往床后躲,飞快地用丝带扎好头发。脱去托加袍,她里面穿的是亚麻短裙和贴身短袖丝绸衫。“按规矩我就是赢了,”她一边说一边跳过床角,躲开再次冲过来的迪亚蒂丝。“就算拿到法庭上说,也是判我赢,未开化的罗马野蛮人!”

“是吗?娇滴滴的波斯人!”迪亚蒂丝用力一跳就跳到了床的另一边。希林往旁边躲,肩膀却被迪亚蒂丝抓了个正着。希林气喘吁吁地挣扎,迪亚蒂丝用自己的腿钩住她的腿,然后整个身体将对方压倒在地,制住对方的一只手。希林咒骂一声,不停地挣扎。迪亚蒂丝牢牢锁住她的左腿。在挣扎了一阵后,希林的另一只手也被制住了。

汗水顺着迪亚蒂丝的鼻子淌下来,落在希林脸颊上,像一颗颗小珍珠,顺着小麦色肌肤慢慢滑到希林脖子下的锁骨处。

“真是十足的罗马作风,”希林瞪着迪亚蒂丝,咬牙说,“只知道用蛮力,一点儿技巧也不讲。”

“十足的波斯作风,”迪亚蒂丝笑着回道,低下头,额头碰了碰希林的额头,“输了就怪敌人。”她的呼吸比平时略有些重。

“或者说,更像小孩子打架。”另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轻快的语调。

迪亚蒂丝睁大双眼,身体突然跃起,同时一只手把希林推到身后,另一只手挡在身前防御。

一只瘦削的肤色偏黄的手突破迪亚蒂丝的防御,化掌为拳。迪亚蒂丝目光瞥见对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一头黑发紧紧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她一手继续把希林往后面推,同时自己扭身躲避,却被看似瘦弱的拳头击中右胸。迪亚蒂丝咳了一声,痛感在胸口迅速蔓延开来,像有人在谷物堆中放了把火似的。她向后飞了出去,撞到窗口的石墙上,嘴惊讶地张成了O形,眼中有泪光闪动。

在同一时间,被推开的希林也发起了攻击。她先是右腿狠踢陌生女人的头,紧接着一拳向对方胸口打去。陌生女人的身体几乎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躲开,黑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希林。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左手轻轻一拨,轻松化解了希林这一拳,右手化掌拍在迎面扑来的希林胸口,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

希林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里的所有氧气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走。她呆呆地站着,张着嘴大口喘气。陌生女人迈开几步,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仿佛高贵的天鹅。她再次笑了笑,冲面前的两个女人点了点头。希林感觉呼吸困难,浑身颤抖,跪倒在地板上。迪亚蒂丝挣扎着从墙边爬过来,一只颤抖的手翻过希林身体,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鼻翼,然后滑到颈侧、胸口,再到大腿内侧。可萨女人抽动了一下,开始大口喘气,终于缓过来了。

“做得好,”陌生女人说,声音轻快带着揶揄的语气,“不过,你防备太差……而且居然还分心。”

迪亚蒂丝抬起头,脸上满是惊喜,嘴里却不满地抱怨道:“师傅!”她声音变得嘶哑,说话还是有些吃力。“你就不能打个招呼吗?”

黄皮肤的小个子女人摇摇头,脸上有淡淡的忧伤:“不能,至少在这样的乱世不能。欢迎回家。”

迪亚蒂丝一手环住希林的腰,扶着她站起来,然后向老师鞠了一躬。“谢谢你,师傅。这是我的朋友——”

“希林,阿史那的后人,”女人打断她的话,“神庙里新来的学生。”

“是的,”迪亚蒂丝说,声音里有一丝迟疑,“我本打算明天带她去见你。”

“今晚见面就很好,”女人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她明天可以开始训练了。”

希林惊讶地扬起眉毛,斜瞥迪亚蒂丝一眼。后者不安地看着小个子女人:“训练?她不会在这儿待太长时间——”

“不管她在这儿待多久,”女人打断迪亚蒂丝,声音冷静而笃定,“只要她在这里,她就是我的学生。这是岛上的规矩。”

“可是,并不是神庙里的所有学生都是你的学生啊,师傅!她又不是一定要——”

“等等!”希林冷静出声,打断迪亚蒂丝。迪亚蒂丝惊讶地看看她的朋友。希林冷冷瞪了她一眼,说:“选择权在我。”她转身双手交叠握在身前向小个子女人鞠了一躬。“师傅,”她说,“您就是米克尔吧!传说中的那位拳术大师?那位教会迪亚蒂丝这个笨手笨脚的‘罗马牛’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战斗的老师?”

米克尔偏着头,明亮的黑眼睛上下打量可萨女人。“没错,”她说,“是我。”

希林不卑不亢地迎着对方的目光,同样打量着对方。

米克尔个子很小,很瘦,本来希林也不胖,但她看上去甚至比希林还瘦;虽然瘦弱,却有一种锐利的气质,像一把以钢为芯的利刃。一头浓密黑发盘在头上,发间别着银色发梳和小巧的金色发针;上身穿着一件朴素的圆领棉衫,下面是波斯风格阔腿裤。她的脸平静而端庄,高颧骨,眼睛微斜。能看出来,她年轻时的容貌肯定非常漂亮。如今,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美貌不再,但这双眼睛依然闪耀着迷人的光彩。她的嘴唇很薄,因为总是在笑,所以嘴角有了些许皱纹。这个女人身上每一处都显示出良好的平衡和控制力,却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希林再次行了一礼,乌黑卷头从脸颊两旁垂下:“如果老师允许学生学习,学生已经准备好了。”

米克尔扬了扬一侧眉毛,看了迪亚蒂丝一眼:“话倒是中听。来吧,夫人请你们共进晚餐。”

月光斜斜照进圆柱子之间的空隙。迪亚蒂丝站在阴影中,倚着一面矮墙,大理石墙面很凉爽。希林站在她身边,肩上披着一件薄羊毛披肩。此刻两人正站在位于小岛至高点的一个环形小神庙里。环形神庙前有一段狭窄的千级台阶,通往低处的其他神庙和房间。高处的夜晚空气冰冷,阿尔忒弥斯神庙四面没有遮挡,从柱子间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狭长的海景。在小岛的岩石外墙与地平线之间,除了大海,再无其他。夜空中,一轮满月高挂,银白月光洒满天地间。

轻柔的微风徐徐吹过,希林往迪亚蒂丝身边靠了靠。迪亚蒂丝伸手搂住希林的腰,可萨女人裹紧披肩靠在她胸口。在两人身后,光秃秃的斜坡上,正在捕食的蝙蝠发出短促而尖锐的轻叫。

“这是岛上的第一座建筑吗?”希林轻声问,声音带着某种梦幻般的色彩。

迪亚蒂丝摇摇头,下巴搁在希林头顶。“不,”她缓缓开口,“第一座神庙如今在湖底。有时候,阳光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湖底深处的屋顶。不过整座神庙已经几乎完全被沙盖住了。我记得,有一次,在练习游泳的时候,我曾潜到湖底摸过它。其余所有建筑,比如飞天女猎神神庙、住宅区、厨房、面包房和作坊,都是后来建的。亚马逊姐妹到来后,从岩石中一点一点开凿出这些建筑。”

希林握住迪亚蒂丝的手,紧贴着自己,拇指抚摸着这只手腕背面一个皱皱的疤痕。“那一定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她小声说。

“嗯,”迪亚蒂丝说,“不过亚马逊姐妹很久之前就来这里了。”

“这儿一个男的也没有吗?连男奴也没有?”

“没有,”黑暗中,迪亚蒂丝微微一笑,“连男奴也没有。在过去的特弥斯库拉是如此,‘锡拉女儿国’也是如此。这世上其他地方的男人够多了,这里不需要。”

“你当初怎么会来这里呢?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迪亚蒂丝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她收紧了搂着希林的手:“没……我没有逃家。我的父亲……他……是罗马南部农耕地区的一个地主,不过时运不济,背了一身债……我,还有我的姐妹们,被他……我们被带到集市上卖掉了。”

希林微微偏过头,抬眼偷偷看着她。月光下,迪亚蒂丝的脸仿佛一座雕像,绷得像石头。迪亚蒂丝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发间编入的小巧铃铛发出清脆铃响。

“集市上来了一个女人……我想,她原本可能只是随便逛逛。然后她看到了我——那时候的我手脚瘦长,头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她是一位公爵夫人,罗马帝国某位地方总督的妻子,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我被她带了回去,但我认为自己不曾见过她。关于集市上那一天,我记得的事情不多,只记得嗓子渴得要命,周围挤着成千上万的人,到处都闹哄哄的。”

“我先是被送到城边一栋房子里,那是一座寺庙,妇女们的避难所。女祭司让我吃东西,换了衣服,还洗了个澡。在那儿待了没多久,有两个戴着面具的女人来接我,把我送到远离罗马的地方。”

“就是这里。我来到这所学院,成了米克尔的学生。”

即使在黑暗中,希林依然能觉察到迪亚蒂丝脸上的苦笑。

“我在这里整整待了五年——噢,那段时光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学院管得很严,不容许任何违抗。这个地方的每一级台阶、每一块瓷砖,我肯定都擦过。但我确实学到了东西——我学会了战斗,学会了观察,学会了在第一时间作出本能反应。我学会了拳术和刀法,还有这里教授的所有其他科目。”

“这些都是米克尔教你的吗?”

“不是的,她只教拳术。有另一位叫亚特兰大的老师教我刀法;还有许多其他老师,教我读写。学校里有好几十位老师,米克尔是最令人难忘的一个。”

希林又觉得冷了,风变大了。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小时候,即便是光着脚在雪地里跑,她都不怎么觉得冷呢;要知道,位于里海以北的那片辽阔的大草原可并不是什么四季如春温暖舒适的地方。她在心里不满地抱怨:我怎么成了一个娇气的公主了?但这一切都会改变的。

“想进去了吗?”

希林抬头看着迪亚蒂丝,笑着点点头。

两人一步一步走下长长的台阶,皎洁的月光照出两道朦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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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梅雨天——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收录了5部中篇小说,其中三部是作者纪实性的人生经历。既有对现实生活的感悟,又有对历史的忠实记录;既有对淳朴的劳动人民的赞美与歌颂,又有对社会转型期的思考。因其创作了众多的优秀作品,张廷竹被评为“时代激流的忠实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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