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南郡,借给刘备。”
一听此话,周瑜愣在座位;孙尚香也惊得忘了手脚,两点清脆的响声,刚举起的茶杯掉在碟中……周大哥舍命拼来的领土,二哥竟要白白送给刘备!这是闹的哪一出?!一个月前才赐给周大哥南郡太守的官职,如今又算什么?鸟尽弓藏,还是杀人灭口!
周瑜很快反应过来,苦笑道:“鲁肃此计也有道理。想那曹操,得此消息,应是与我一样神情。”再无多言,起身拜别,一步还没迈出就要摔倒,幸亏被孙权搀扶住了。周瑜执起孙权的手,一点责怪之意都没有:“接连大战,江东兵力损失不小,皆是微臣主张。微臣请令回巴丘操练新兵。”
孙权点头应允,自觉无面目见他的周大哥,示意孙尚香送周瑜回府宅。孙尚香明显还没缓过神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木头人一样搀着周瑜,慢腾腾走出内室,再往远去,踱步在京口的街巷里。她平日脑筋动得极快,这时却像上了锁,只觉得里面吱呀呀不停。道路两旁商贩的吆喝声,妇孺的家长里短,还有那空中的莺鹊,都成了飞速滑过身旁的背景,这个世界仿佛只剩自己和周大哥。
“良人,良人怎么了?”小乔见周瑜模样,扔下手中的女红,连声呼唤,赶上前和孙尚香一起将周瑜扶上床榻。周瑜单单是笑,好好牵过小乔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又认真亲了两口。小乔只觉得夫君可怜,此刻顾不得孙尚香就在旁边,将自己挤入周瑜怀中……
周瑜轻轻拍着小乔的轻如蝉翼的脊背,柔声安慰:“没事啊,我没事,我等会儿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嗯。”小乔知夫君心意,小心蹭了蹭周瑜,终于万般不舍地离开。这房间,左边架子整齐摞着竹简,中堂置一檀木桌,古琴就在上面;暖人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浸入,添上淡雅的光晕;很明显,周瑜常年在外征战,小乔一刻也没忘了拾掇,靠南边还有焚着的小香炉,悠悠轻烟本该让人倍觉舒坦,但房间只剩的两人心思太重,怕是没那么容易消解。
看着失神的孙尚香,周瑜笑道:“小妹,没事的。权弟和鲁肃所想,确实有道理。谋害刘备,是不义之举;广结反曹勇士,也确实有利江东稳定。那刘备借得南郡,凭他所能,定能给曹操极大打击。”
“那周大哥,你呢?”孙尚香上前一步,拳头攥得紧紧的。此刻,她没有多余心思去想那些谋略纵横。
“我有佳人在旁,乐享举案齐眉之乐,岂不美……”被咳嗽打断,周瑜颇为无奈,他本来还想在孙尚香面前多逞强一会儿的:“没事,以鲁肃、张昭之才华,足以辅助二弟,护佑江东。”
孙尚香甚是自责,急忙忙道:“我去和二哥说。”
周瑜连连摆手,认真劝阻:“不可,他有他的考量,别让他对你也——想来,如今我功高盖主,被疏远自在情理之中。只怕那刘备得南郡之地,是猛虎添翼、蛟龙入海,日后再难掌控。他仗着仁义之名,胸中可一点都不少争夺天下之志啊。”
看着病卧床榻还全心思虑江东未来的周大哥,孙尚香不知自处,一个字也难再出口。反倒是周瑜觉得没什么,安慰起她来:“小妹,早些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孙尚香垂着头,她还不想离开,咬着牙,右脚掌在地上笃笃敲打着;好一会儿过去,下定了决心,直走上前,单膝重重跪下。
……
“不行不行,我确有与刘备结好之意,随便择一宗室女子给他就好,哪有将亲妹妹嫁给他的道理!你知道的啊,那刘备都快五十岁了,再怎么有名声也就是个糟老头子,哪配得上你!”孙权端坐桌前,摇头不止,万不肯答应孙尚香的请求。他自掌权以来,疏远了不少兄弟,周大哥也即将被他束之高阁,正是薄凉至极。他总认为,平衡各方势力是政治稳定的基础,所作所为都是守护江东所必须。如今,孙尚香是他唯一的亲情寄托,再怎样也不能连这一点都失去了。
孙尚香态度坚决,没有起身的意思,闷声发问:“二哥真就对刘备那样放心?”
“小妹,你是想?”孙权一惊,有些犹豫,仍旧摆手不许。
“二哥,另请全体女卫陪嫁。”孙尚香兀地起身,拱手作礼。
这妹子!见孙尚香去意已决,再难相拦,孙权心中五味杂陈,还想挽留:“小妹,看着我,你真要这样做吗?”
“是!”孙尚香抬起头,直直看着孙权。她不再只是卫队长,已经开始从战略角度思考问题。这点牺牲根本不算什么,她要成为一颗钉子,一颗扎进刘备腹地的钉子!
孙权觉得自己被惭愧扼住了咽喉,一时间半个字也发不出声,撇过头,不忍看小妹的决绝模样。她的想法是对的啊!把亲妹妹嫁给刘备,更能体现结两家之好的决心。自家小妹,带数百仆从也是合理之举,而且她勇武非常,不是刘备所能掌握。但——眼前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啊……唉,好一会儿过去,孙权缓慢站起,左右踱了几个来回,走上前牵起孙尚香的手:“心意已决?”
“是!”
孙权拍拍孙尚香的手,埋头咬牙,好难下这决心,终于开口:“女卫总有难为之事。这样,我再让周泰分六十死士给你充作仆从。你还需要什么?”
孙尚香勉强自己开起玩笑,昂起头看着孙权:“二哥,我始终是你疼爱的妹妹,对吧。”
“当然。”此刻的孙权脱去了权谋之念,只是告别,全然是纯粹的哥哥。
孙尚香难得看见他这般模样,很是开心,自然而然撒起娇,笑靥如花:“若是有一天,我向二哥求救……”
孙权满目关切,一手紧紧拉着孙尚香,另一手指天为誓:“愚兄谨听小妹号令,那时定举江东之力前去相助。”
“嗯。”孙尚香噙着泪花,拥上前结结实实地抱着孙权,往后,她是再不打算哭的。
只半月,京口便布置得满城花灯,即使在白天也给往来行人添了不少喜庆与祝福。坊间酒馆,不少人在传唱孙权的谋略、刘备的仁德,如今结为亲家,那曹操恐怕永远不敢南下。的确,还不止如此!刘备与孙权互相抬举,接连向朝廷上表请官。曹操适逢败仗,无奈只能同意,让刘备当上了荆州牧,孙权则领了徐州牧的职位。两家连合,足以和曹操抗衡。
同样花红妆点,女卫营的气氛则消漠得多。场院内,玄黑婚服里面还是孙尚香,不过容颜几经修饰,让人很难相信她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女将。女卫们整整齐齐排了十余列,虽然穿着便装,从骨子里透出的精干全都遮掩不住。孙尚香并不急着上车,她还要再确认一次。慢步上前,她很不习惯这样的长袖襦裙,也怕抖落李若曦花了半天才给自己戴上的发髻;轻启朱唇,她更厌烦把脸蛋绷得紧紧的妆容,好似微微一笑就会裂开:“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孙影上前一步,拱手拜礼:“谢主人带我们出嫁!”
孙尚香蓦地一笑,管不了许多,又更加放肆、大声地笑起来,整个女卫营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这个问题,她们早就讨论过,那时只当玩笑,如今成真倒十分浪漫。没必要再拖沓,孙尚香登上礼车,由周泰领队,向府宅而去。为不扰百姓营生,整个送亲队伍分作长列,似一条锻带在城中缓缓行进。围观的人们个个眼睛发直,都不知道孙家何时多了个如此标致的女子。夹道的喝彩声下,不少人在传女子的来路,什么叔伯家、堂兄家,还有说是步练师的女仆;没几个能看出,这就是那位常在城中驭马的大小姐……孙尚香没心思看花枝招展的亭台楼阁,也懒得搭理闲言碎语,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这婚车比寻常马车平稳,孙尚香却感觉极不舒服,被平白架在上面,说是感受百姓祝福,其实就是个物件,任由人们观赏点评。为了坚持那些端庄姿态,孙尚香只能强行凝聚精神,车轮磕着路面,到不平处就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每一下,都敲在她的心上。
哎,又是他!孙尚香暗自叹气,姿态稍微松懈又立马紧张。
刘备的接亲队伍自然盛妆非常,本人也一身华服,但不论他如何修饰,终究露出许多老态。新郎、新娘两相一比,不止围观百姓,连随身侍卫的眼神都不对劲,只是不敢作声,心里的闲话估计已经成了大堆大堆的。这老夫少妻年龄差距未免太大了些,实在不相称,不自觉替新娘感到惋惜。倒是刘备身旁的那个仆人,面若冠玉,目比明珠,一举一动皆是飒爽英姿,抢了许多风头。
赵云不想这样,甚至莫名地不想跟随,第一次觉得刘备“配不上”。他理解两家联盟的必要,却难以接受孙权将亲妹妹托付出来,她这样的好年纪,本该有更好的归宿……但刘备因他面容俊朗,非要他带队着装,显示实力。殊不知,赵云在此情境,已是心如乱麻。就在大半年前,她还是那个好勇擅斗的姑娘,只比十多年前成熟稳当了些;今天,她收起了爪牙,雍容之下没有别样神情,自己真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孙尚香少有的文静,如同木头人一般遵从司仪郎官的引导,向孙权行跪拜礼,又蘸清水给刘备擦了擦手。刘备则亲手向孙权献上一尊铜雁作为礼物。两家在台上止不住喃喃誓好之语,却没几句寻常人家的百年好合的祝福话,这大概就是联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