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可有她的消息？」
「抱歉……」
眼角已經染上細微紋路的巫女輕輕對著男子說著每一年都相同的回覆，對方每年都鍥而不捨地來詢問一次，即便因事滯留其他地界，也總堅持撥出一日親自前來。
但她仍舊隻能給出同一個答案。
村裏最後一任的巫女帶著歉意與關懷想留住男子休息一晚，對方婉言謝絕，年華不再卻仍保留著少女時天真善良的巫女隻能嘆息，體貼地讓男子獨自留在村中靜思，與前來接她的黑衣劍者一同離去，並吩咐村民不要打擾。
可她的青梅幾乎不曾留在新建的村落，想尋找好友留下的痕跡也是困難。
俏如來並沒有浪費時間去尋找或緬懷那人的痕跡，隻是走入遮天的樹下，站在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枝頭上的雲雀，在綠蔭交織的光灑裡，一會兒左右蹦跳，一會兒與同伴飛出去盤旋又回來。
如此生機盎然，幾乎與當年在樹下醉話時見到的一般無二。俏如來似乎還能聞到熟悉的酒香與清柔的藥味縈繞在鼻尖，如此溫暖而閒適。
但早已麻木的心臟卻始終隔了一層。
不得不說作為中原盟主，身為墨家钜子的他其實非常忙碌不得閒，尤其最近道域與妖界暗流聯手準備對付沉淪海那頭的修羅帝國……背後似乎還有他那位好師兄的伏筆。
在總總煩心事焦頭爛額下，能抽出一日已是極限，更別說還要將大部分時間花在來回的隱藏行跡上，能留在金雷村的時間就更少了，若是新結交的好友看到他鄭重地拜託要拖住時間，卻隻是在此地發呆幾個時辰，肯定會對他冷嘲熱諷一番吧。
但最後仍是會選擇出手幫忙，畢竟想要世道安穩的好人也不在少數。俏如來眉眼彎彎地心想。
雖然執著而來，但他其實知道此行是不會有結果的。
智珠在握神機妙算的墨家钜子怎麼可能會猜不到他會得到的答案，但是每年僅來一回已是習慣，更似刻入骨的執念，執意想從最有可能的地方獲得那人的消息。
當年，燕駝龍前輩曾說過那人的魔族先輩最擅長隱匿蹤跡，如今親身一試果然名不虛傳。隻要她不想現身，就再也沒有人找得到，即使見到了，也會被遺忘，就如同從不存在一般，連歷史都留不住她的痕跡。
比墨家更擅長隱藏，讓俏如來也束手無策，隻能年年到金雷村守株待兔。
或許不用相見她也是知道的吧，墨家钜子不可能接受她的情，俏如來更不敢接受她的愛，所以為了不讓他煩憂，便主動離了去。若非意外不慎露了行跡，俏如來也不會曉得當他中了敵手的計策或重傷或中毒而昏迷時，是那人在暗處悄悄照顧他。
俏如來低垂了眉眼，誦唸一聲佛號。
自從某次被他發現後，那人就不再出現了，即使俏如來再次受傷瀕危，出現的也隻是其他友人。再加上師兄的幫忙，俏如來連想見一麵都沒辦法，隻能在一次次的試探中，承受迂迴又深刻的嘲諷，又毫無結果。
之後，便換俏如來養成了每年來金雷村問一回的習慣，畢竟這是她承認的家，是她的故鄉，而鳥倦了，總要歸巢。
但從未得到正麵答案，每年的期待與落空也成了習慣。
遠處地玄狐辨不清他的神情，隻覺得和往常一模一樣。若玄狐向愛人提起，也總是隻能得到後者淺淺的嘆息，年復一年。
玄狐偶爾也會在俏如來不那麼忙時與他小酌幾杯，但後者再也不曾像當初那樣在醉倒後吐露心事。這麼多年的磨礪下來，墨家钜子一身純白依舊，心思卻是越藏越深，即使身邊好友不少，有殊途背離者也有同道扶持之人，但在層層包裹下，再也沒有人能觸及最深處的核心。
因此，也沒有人能知曉每年這時候的俏如來究竟在想什麼，是什麼樣的心情。
玄狐卻從來直覺不在這時上前幹擾。
而俏如來一直看著樹枝上的雲雀，一直到天際染上霜紅，月色悄然浮現，腳下的陰影漸漸模糊，而小雲雀仍不知疲倦地歌唱著，俏如來才移開視線與玄狐告辭。伸手拉起了兜帽，讓陰影覆蓋住眉眼，一如往常沉默地回到墨家钜子波瀾詭譎的江湖。
與往年一樣，從不回頭。
枝上雲雀歪著頭看著白色的背影漸漸消失，雙翅一震從樹上飛下，盤旋在熟悉親切的身影邊，最後停在手指上疲憊地叫了一聲，被輕柔的安撫。
「為什麼妳不願意讓俏如來知道妳回來了？」玄狐開口問。
「嗯……他知道啊。」眉眼彎彎。
「俏如來知道我們在騙他？」
「他知道。」
「他也知道妳知道？」
「知道。」
「那為什麼……，常欣。」
即使停留在人世與愛人相伴多年，還是無法理解這樣複雜情感的玄狐還想問，卻被身後的巫女扯了袖子，隻好放棄疑惑先行離開。
「妳說他知道，那為什麼還是每年都來？」巫女不解又是擔憂地看向青梅，後者卻淺淺地笑了，看著那笑容，巫女心中反而一酸。
「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大概是向好友報平安吧。」那人的心從來都是又軟又堅硬，對友人溫柔地彷彿能傷己，卻又如堅石般頑固地從不肯給她想要回應。
他總是顧慮太多，明知道她不介意，卻不願意讓她共同承擔。
也罷，她怎麼會讓他為難。
曾經心靈太過靠近，對彼此的想法誰都一清二楚，但也太過清楚了，所以默契地劃開現在的距離，作為最好也是最後的選擇。就如同她明知道俏如來在尋找，卻隻讓青梅傳遞謊言，也如同俏如來明知道他隻需要回頭，卻連一點餘地也不留。明明誰都忍不住靠近，理智卻又牢牢地將他們鎖在原地。
他們都很清醒，清醒地沉淪在彼此的愛意之中，枷鎖自困，畫地為牢。
如今天各一方，他履行職責，踐行天下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她做回一個小小的藥師，在一寸天地中懸壺濟世，救治目光所及的任何人。
慕容當家笑她作繭自縛，但說她自作多情也好，在一切恩償仇報了結後，她其實隻想守住一個讓他能回來的地方，即使他被千夫所指、眾叛親離，也有能讓他好好休息安心的所在。
隻要俏如來有一天願意接受……雖然他從來都恪守好友界線，固守分寸不讓。
沒關係，她總是願意等的。
「雲仔，妳真得不去見他嗎？」
「不了……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
七年後。
一位神色堅毅，劍意淩人的少年來到偏遠的金雷村，為各地被惡意散波的瘟疫，著急地敲響了巫女的門。
「前任墨家钜子俏如來之徒，持師尊信物前來，求見雲醫前輩！」
──歲歲花月渾相似，人間別久……不成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