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高高在上的人也得弯下腰,被迫,见一见,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人。七七最想不到的是,那位只和高端人士见面的时尚达人,会主动联系自己。
伊一找到了七七。
她的每次出场,都像一个网红。这次见面地点,不在成功人士聚集的奢华酒店,虽然是咖啡厅,这位精致的伊总,仍以性感路线向男人暗示她的空窗期,黑色的吊带连体短裙,玉背嵌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算是遮住大露背的一点布。
“朱七七”伊大网红的眼里,七七是个穷酸外地人,从来没想过要和她社交,自己不在意她的姓名。伊一对她的印象,模糊到姓氏都是靠印象叫的。
“我姓苏。”
“哦,不好意思。听说阿强找了你,想要举报花总。我知道是花总开除了你,你肯定对她有怨。但是他不应该拿我们的关系作为报复的筹码。”
“他好像是要举报你吧。”
“举报我和举报花总都一样。你不要听他编,合同是你走的,过程你也参与了,如果发现问题,可能·····可能你也被牵扯进去。反而···我们大家都是无辜的。”
“你错了,我确定是无辜的,你们,不一定。”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一切程序都是走合法流程,清清白白。我们能做什么手脚?”
“阿强为什么要报复你?”七七撇开了话题,明知故问。
“我们分开了,他可能有气。”
“你知道他有妻子吗?”
“知道···你都知道了?····七七,我····”伊一并不知道世界这么小。
“他前妻和我是同事。”
“是阿强追求我,开始我并没有接受,时间长了···慢慢也感动了。他说他妻子不能生孩子,他想要小孩····我也是糊涂,我也觉得对不起他妻子。现在我不是都离开他了吗?”
“七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早就已经离开他了。希望你不要配合阿强,也别相信他。”
“不说这个了。这是我们公司给客户的礼物,虽然你已经离职了,但这份礼物还是给你,深圳喜来登大酒店的度假海景房,VIP,含一千多早中晚自助餐,那里的海鲜好吃,你现在待业,去玩一玩,散散心。”时尚女士慰问失业青年,她端着高高在上的精致,向从农村走出来的七七推销她以为的奢华。
一句“谢谢,不需要”结束了这场见面。
仍然没有工作。
在大城市,每一天的房租、水电、外卖都像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咬银行卡。失业的日子,七七每天在一串串数字中,焦虑地醒来。从前睡到自然醒,如今,每天叫醒七七的,不是梦想,是贫穷。
虽然,穷到只剩下时间,贫穷让躺着的日子都不安稳。
七七有一个习惯,每天起来时总会在空白Word敲下一句每日心情。突然有一天,有一个念头,何不写小说。
找到了人生奋斗目标的七七,那一段时间,锁在家里,每天外卖,起床头发一扎,边漱口边构思小说情节,吃完电脑前盘腿一坐,头发凌乱,一坐就是一天。她推掉了周末的爬山、逛街、放风筝、美食聚会,以为成大事者必先耐得住寂寞。
十万字的小说终于写完。拉开窗帘,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一束光明就在眼前。
深秋下午5点,七七穿上黑色的连衣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了几秒,又脱下,换上黄格子学院派裙子。黄色青春靓丽,衬肤色,但是寓意不好,一开始就黄,七七又脱下。
终于出门了。
深蓝色风衣,休闲自在。管它怎么穿才像写手,舒服最重要。像面试的大学生,自信满满的出门了。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华侨城OCT。
每座城市都有一个文创小镇,让文艺青年“浪”。北京的798,上海的m50,深圳,当属华侨城OCT。
深圳OCT,卧虎藏龙的创意园。擦肩而过的,很可能是空间设计师、青年导演、漫画师、广告创意人,等等,各领域的新锐。每个人都个性恣放,踩滑板上班的,不羡慕开车上班的;住青年公寓的旅德画家,不羡慕有房的;用可乐易拉罐墙求婚的,不羡慕在瑞吉酒店跪地掏钻戒的。
这是一座包容的园子,稀奇古怪的人在这很自在。
在网红餐厅胡桃里,酒吧文化与餐厅的混血环境里,键盘手右边的餐桌上,七七见到了紫洋介绍的朋友。
这位朋友长了一副李逵的脸,嗓音却是小萝莉的声。肤色黝黑,满腮小胡子,歪头歪脑,翘着兰花指刷手机,耳朵上打了一环耳钉,扎了几绺脏辫,穿着黑色不规则的裙子。他出现在这,一点都不违和。
他歪着头随便翻了一下七七打印的文稿。
“一点都不吸引人。”
“你看过小说么?”
“看得少。”七七有点发怵,“都是名著。”
“那些大头的东西谁还有心思看,现在是速食时代。”
“看过《何以默笙箫》么?”
“没有。”七七开始发慌。
“看过《知否》吗?”
“也???没有。”
“你是火星上来的么?”
“我不喜欢看这类。”七七像刚毕业第一次面试的大学生一样局促。
一阵冷笑,“你现在哪有资格选择喜欢、不喜欢?你这文字写得像高中生作文。全篇下来就是一篇记叙文。”
“我还有事,先走了。”电话响了,身材很李逵声音很萝莉地站起来,一边左、右、左、右扭着肩膀走了,一边接电话:“这个人不行,写的是作文。”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在冬天的早晨,从外寒到内。
理想是一位丰满的女神。第一次尝试写小说的七七,写不好的现实很骨感,咯得脸面疼。写文字是她的爱好,想把爱好贩卖成价值,拉近兴趣与生意之间的距离,却很难从天堑缩短成一步之遥?
这具行尸走肉回到家。
房东来了,签署明年的租赁合同:“苏小姐,附近的地铁开通了,这个月开始,房租租金要涨200。水电也要涨价了。”
再找不到工作,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股票大亏,被公司辞退,两年的异地恋也不了了之,好不容易写了小说,以为从此走上人生巅峰,没想象到是谷底的开始。
深圳,这座距离梦想最近的城市,逃离还是留下来?
留下来,一切皆有可能。回去,是从头再来。最初,七七来深圳时,意气风发,坚信自己会有不凡的人生。这座卧虎藏龙的大都市里,除了马化腾、王石那样的成功人士,其他人都是配角,是平凡人,七七也是。
岁月如割,削去年轻的锋芒,滚滚红尘中,不得不承认,自己平庸得像路边的一片树叶。
成功人士喜欢把“改变从来不算晚”说得云淡风轻,许多人没有资格改变,无数次权衡利弊,反复掂量生活与现实,之后,在薄如蝉翼的现实面前,放弃沉重的理想。人生本就没有模板可套,也从来不该被对与错的单线标准缚住手脚,离开或留下,都各有难测。
打开电视,刚好在播放《成为幸存者》。角马从出生7分钟,就要学会奔跑,它躲过鬣狗的包围,被狮子劫持后奇迹被放,从鳄鱼的血口大盆下逃脱,又逃过猎豹的追击???
活着像闯关,任何一关过不了,人生游戏就game over了,从此跟世界say goodbay。
动物都如此负重前行,何况人类。
来深圳5年,又回到了起点,一无是处的起点。当初,义无反顾的离开,为了生活更美好;如今,从一种贫穷,落入到另一种贫穷。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在哪里,日子揉碎了,都带着一丝悲凉。
同学们都已经开始新的阶段,买车买房,结婚生娃,已经奔三的七七,却突然成为三无人员,无车无房无对象。
接妈妈来深,已经成为难以兑现的愿望。如果叔,叔婶婶知道七七的处境,一定暗暗偷笑,像很多年前的嘲讽:长得跟豆芽菜一样,她能做什么?
七七一心想走出去,以为走出去,就豁然开朗天地宽。终于走出去了,还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霸凌无处不在,这家公司、那家公司,无法逃避。
在一次面试回来的路上,口渴的七七路过一家很小的水果店买矿泉水,付款时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旁边抽烟的小千。
深圳是一座留不住头发的城市。短短几个月不见,小千的发际线,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上升。
“怎么是你?”七七很惊讶他迅速光亮的头顶。
“今年形势不好,万科都提出活下去的口号了,碧桂园大量裁员,咱们公司也在大裁员。我也被裁了。”
“你不是也想离开么?”
“想啊。这半年,头发掉得可以织毛衣,眼袋可以积灰。”
“加班最多是你。”
“但是我不敢辞职。房贷、车贷,上有老下有小,每天早上张开眼,小孩嗷嗷待哺。我不敢辞职,不敢停工,一天都不敢。”在公司里小心翼翼的小千,说了很多话。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被辞退后,我每天假装上班,早早出门,到了下班时间,再回去。已经2个月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加杠杆买了点股票,看有没有起色吧。”
“那你要回老家么?”
“回家?”他冷笑了一下,“回不去了。老家人都以为我在这里发了财。其实,我不过是买了一辆小车。所有老家人都认为,混不下去才回去,现在才明白项羽不肯过江东。”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历过孤独过冬。
他在深圳完成了人生两件大事,结婚生娃,买了车,以为人生是一直向上爬的,不知道哪个路口出了错,走着走着才发现,已经在下坡。
返乡,这是很多北上广深打工者的退路。七七的同乡小小,也选择了这条退路。
七七刚来深圳时投奔的老乡小小,高中毕业就到富士康打工。她回家创业时,刚好赶上国家加大扶持养猪力度的那几年。小小的家离当地最大的中学很近,她通过回收各个学校食堂的剩菜剩饭、泔水,做猪食,养猪5年,已经身家百万。
作为同村人,七七和小小,都曾在大城市打拼。而小小已经成为村里的养猪模范户,小有名气,村里人总是拿七七和小小对比,说“读书不如养猪”。
这是七七最后一次见到小千。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选择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