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多年,人间车行并马行,短发寸头留半截。
我生于北平大宅,迁居长于洋楼,现年已然,民国光景。
祖辈殷实庇佑,父辈审时度势,富延数代,未深现颓势。娇纵者有,温良者亦不缺。长房承袭祖辈之荫最盛,如是顶体面人家。几房直系旁枝亦参生意维运,得力盖于非为庸才之上。
父亲只一子一女,母亲系珠宝商嫡女,名唤陶陶,取自《王风》“君子陶陶”,碧玉之年联姻于父亲,可喜一见倾心,相敬相亲,可叹早逝于英年,父亲未再娶。长子弱冠,已有一妻,竹马青梅,按照凡例,亦是千金宝玉的小姐,长嫂谦和明识,我同她十分交好,她同我是姊如母。我将及破瓜年华,就众家媒人纷至求亲,不是不愿姻缘权贵,只是不曾通男女之事,大家里又忌讳这些,不让我多知道,就只觉得怕玷污了清净女儿。我也不喜读书,倒像是应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浑话,看人举旗聚齐大街,也凑个热闹,一起愤恼一会儿子,有时又闲散闹闹家里人,也都陪着笑,业大在外,现今居于北平,家族做的生意也颇多,算广撒精营求生计,尚不愁简存于世,实属当时难得幸之事。
闲散时听的多的是说书,看的多是皮影,不能称多大的高雅吧,也真不怎么好戏,脑子里混装着新时代的想法,常常同电影公司的小姐姐们混玩一通,好看她们在幕前茵茵之姿,话里透着不同自身的境遇,或悲或喜,下了镜缠缠了思绪好久难以出戏,少不得的感慨敬业,又伤心,来演的是他们却是他人真实的一生。这或许也是我不喜戏的因由吧,厚厚的戏服裹了一层层伤,怕被瞧见,或醒亮或浑厚的嗓,又是压了多少磨茧,任何事都需经磨砺方得始终,可能优渥塌上许久,我却见不惯。
若不是那日林其硬夸这戏园请了那新角儿,好不一般,要我陪着他凑趣儿我也没了这番经历。这林其也是不喜读书只好玩乐之辈,恰与我志趣相投,他呢,电影公司林老板的二公子,字为春庭,同哥哥同岁亦同窗,两家人不甚交好,林伯父曾多次探我父亲口风“许了我家做儿媳妇吧”,父亲觉林其纨绔,仅面上淡淡地“他若有本事,就自己让乐儿喜欢”不应允也不拒绝。我当他也仅是兄长,是挚友,我并不愿以后同他一起时,仍要应付一堆拜金拜权的女人。
喏,林春庭的小娘子正倚暖被间嗔他呢,“二爷没意思啊,腻我便要离了我……”
他倒没见怪地,“哟,演的哪出呢,哪儿来的这说法。”
“您留过一宿便早早,自个儿,穿戴好要走,排准时候一位接上一位嘛。”
“行吧,请您重新帮我收拾。”林春庭惯会另辟他法哄姑娘,解着扣子悠悠至床边,姑娘扶正身屈在绒毯上娇狐笑着替他再系上扣,“爷,解扣容易,系扣难,不如……”她可不是会轻饶人的,紧覆上林二爷依喃,二爷不拒,抚她亲轻道,“见我小妹妹,犯不着吧。”
林春庭惯能在同娘子“囊馅裹果”的郁满缱绻后,为打发余兴,邀呼哥们或我清雅一叙,续他散不尽的思臆。
我正午用过饭同他一道并几名随从入了园子,我着一丸花简纹长旗袍他一身系扣齐整略揉角的素长衫。知道来历,园里班主很是奉承,提前打点,留了二楼雅座,奉上茶和果点,京味儿的八小件。
二楼不单我俩在,林春庭的瓷器公子们各携小伴闻讯皆至呢,宴客似的这兄那兄彼此招呼着。
“哟,小妹妹,是小妹妹嘛。”他们见着我可新鲜着呢,我不是驳人面儿的人,便敷衍答应先。
“没见肖女婿啊,被媳妇儿栓家里喽?”唐公子环顾问上一句。
“亏你难得问他,托他办事儿啦?”姚二公子门儿清他目的却也要故意上一句,看给他俩闲的。
“有桩子买卖不知他哪儿得的信,麻溜儿来同我说对家他熟,他诚意想帮我,我能不乐得如他愿嘛。”
切,一愿当人差使,一乐意交他办事,替谁委屈都说不着。
“戏单新修,请您二位点戏……二位可有好什么戏?”班主捧上本戏单殷勤凑来问道。
春庭少爷暼下眼戏单显出些不耐烦,“来了这多回你还问这个。”
“林公子的喜好我们自不夸大,尚算了解,只吴小姐不常来,难免怕给怠慢喽。”班主老练且不急慌地陪笑道。
“我不太看戏,属实不大了解,捡你这儿最拿手的上来亮亮相,让哥哥们定吧。”想着让班主不那么难堪就随意答了。
“不是巴巴儿送来帖子邀我来,今儿我特来瞧他。”林春庭果然玩票常客,将将辞别旧娘子便急不耐地想见新“佳人”。
“是是,您说的正是呢,今儿他在我这儿初登台,若有差错您请见谅,他将及十八,可练上足有十年多,您几位见识比他比我们都广,送他去给您几位调教必是比在我这旮旯里成效多百十倍啊,往后这北平城里他也可属一二人物呐。”班主话间,我掰半点心分春庭嚼着,小伴儿们伺候着公子们,在座谁都懒领他班主奉承情。
满场里早是打听清楚过来赴场恭听,诚盼着这梨园新角儿快快入幕呐。
台饰然在,锣鼓鸣声,只盼“伊人”归,未见其容,身已先现,红蟒玉带,水袖扬,不似婀娜,不适娇媚,面妆浓浓,淡淡眼眸,顾盼流离,可入唐画,莺莺糯糯之声,相得益彰,便是不日名伶,如是了。
不禁愣了众人。
自此,我眼里也有了他,只有了他。
堂前慰我寡淡,镜后系我温热,
良效,
优渥塌上许久,往不同处,遇不少事,识不少人,倾慕为界,你是我最畅心顺遂的。
“乐儿,小妹妹?乐儿!”林春庭醒怔过来摆手在我眼面前晃了晃。
“他好……”我紧着台上人久落不下神,嘴上想词来答,心绪仍在他,半怔着答不上来。
“好!好啊!赏!”楼下人先是拍掌打赏,向台子上撒去赏钱赏物,世家公子哥们同林春庭跟着赏,赏的更多,净空了端在旁满盘的银钱小物,境况如“青楼叫魁,价高者得”。
“赏翡翠玉佩!”闻春庭打赏,一声响醒过我来,我哪怕不知规矩行情,凑份子热闹不输人总来得会的,我瞧被他赏空的盘子半瞟上他一眼,只好又搜摸遍全身想都不配,唯贴身玉佩尚可配。
言未遍场,底下人便寻声望向我,惊叹出手好阔绰啊,亦或是觉我这大家小姐不识货值吧。
能觉出那新角儿似微撼了,抬眼于我,颔首藏意于我的赏,应向欣喜啊,怎如此揪悸,他是否以为我轻了他,又是悔之不叠,不该同众人一般示他待他取乐于他,沉沉了方才的兴致。
“太闹了,回去吧。”对楼一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影,就命着手下先离了场。想他也着实不同啊,来园自是好这意趣,场中闹腾,场外更甚,他只怨这儿闹,怎偏往更闹处,难得怪人。
玉佩不离终伴一生至养灵显血性,传后代时便能养足了一代的灵性,得福泽保佑,不便赠亦不好赏,我糊涂不至这地步,赏他的是块新玉,贴身不切肤,值档子钱,意思也皆是全乎的,就未称得上旁人臆念里头的夸大。
戏罢,人或后台寻他,簇拥他而去,或意犹未尽,终不肯挪步。林春庭遂是想随去后头的,遇家里派来传话的仆人唤他回去,“老爷急事找您,今儿您得早些家去。”
见我在没多再话下去,简言吩咐道,“告父亲一声,送完吴小姐我便回去。”转而打趣上我,“方才可相中那戏子了?”
我堂皇引开话,“你管呢。”
“我们这样的人只能与那优伶之辈雾水情缘罢了,不可作数的。”林春庭惯爱摆兄长臭架势拿他风流间里的障事来戒我。
我自然急恼上,没顾上情谊臊出一气儿的瘪人话,“情怎好用身份来限,您想得通吝不娶进堂间小娘子们,我活得浅想不明白。”
林春庭倒没恼过我,多是他撤出退让,“错的我,我的错,年少不见识见识耍几把小情小意不亏得慌嘛。”
我被他见风使舵的劲儿按住了性子,只好半路辞他而去,“林公子忙去吧。”
他追上几步凝问我,“可恼啦?”
我能如何,摆手摆笑答并没有。
他瓷器们跟上热闹,“你怎给人气着啦,不就捧个角儿至于嘛……他舌头用的脏喽,咱不要他,咱送小妹妹回去。”他们爱念叨跟一路就随他们吧,至于舌头怎么脏的,自不必我解释了吧。
“好福气我们要不来,小吴小姐是偏不稀罕。”其一容丽的女伴趁隙嘀咕不小声被唐公子碎上句,“你意思我妹妹不识好歹,你惦记我兄弟,我当好人举荐你,贴他身上跟他家去呗,现排号,等到年底,你还轮得着一两回。”
女伴慌赔罪陪笑,仗几分艳色闹得大伙一通不痛快。
不用我添上一脚的忙贬她,现儿是开脱为先,“得了得了诸位哥哥,各回各房闭门折腾去。”便各自散了。
林春庭非如此不留话余的人,因他说,我才愈发着恼,这世怎限那多拘泥俗规,我今日作为被他人得知,是已被他人得知只差替我添料“发扬”,被烂舌根的人嚼舌出来,他如何自处啊。想得我脑仁发胀,难得贪那戏园新鲜,惹得待家里避风少出。
“林家电话找您。”我白日里昏睡,倒不是真睡,是真的昏,小善蹑手抚了抚我胳膊喊我,我迷糊懒起应付不想的叨扰。
善得了我与林春庭又陷轴里的意思,变法儿喊起我,“林管家来的电话您接嘛。”
“罢罢罢,他还连着线嘛。”同林春庭怄气,怎迁怒他家老管家,想一会儿怕耽误别的事儿也就下去接起。
“幸好您在家了。”
“什么事如此说?”
“咱家少爷不放心,怕您为他失言不舒坦不着家,外头窜流的痞子多,特让我瞧您平安到家没。”
“烦你费心。”
“欸!这话替您原封转达给少爷。”
“我谢你,你怎扭曲我意偏当是谢他啊,他没好话,也没手的,他自个儿才闹脾气吧,我单谢你,不与他相干。”往常林春庭哪会烦劳他人来关切致歉。
“哟,有您不知道的,少爷他一到家便被老爷喊去急事相商,去老爷处时还千叮万嘱让人确认您的安好。”
“如此啊,谢他了,也谢你。”我稍些惭秽拢共了几句不等他就先挂了,能想林管家老来还为毛丫头小子操心,也真不易。
今儿嫂在娘家,我独个守家,无趣地淡了几口饭菜,仆人伺候便朦朦睡去。
竟不知这林家今儿却着实不太平,被劫了小艺人不多大的事儿,就因她是一富商的相好,不能置之不理,喏,富商就唐公子他爹,活脱一模子刻下的父子,也难怪他今有火气向女人撒。这富商与林家生意密切,但又是左一老婆,右一妾的,不好管也难为管,还不得林家背了这横祸,派人查了才知,哪里是劫,分明是珠胎暗结,不脱俗的事儿,跑不了的定是穷极附富,心中愤懑,加之疲于应付,早早打算,誓起一日相与私奔。追是追不回也无从追,也懒怠追,放有情人一路,只不再管其过活,交代给富商与外人也尽是护其脸面堂皇之词,论失踪无寻处,富商旁敲大略也便作罢,想哪愁女人赏。
事毕,皆悻悻。
林春庭未与我说,怕是也无从提起,总不能好端端寻这不快活,少些人掺和也好,我自不用跟着白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