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平视着他,反问道:“你叫二毛,难道是因为命里缺头发?”
他吵架向来都吵不过我,于是一巴掌拍在门上,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尖,骂道:“你害死池叔池姨还不知忏悔,池露,你果真是毒妇,你不得好死。”
我心头火起,打开他的手,指着门说:“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怒气腾腾地转身,用几近劈叉的姿势迈开步子:“走就走,说的好像我稀罕来一样。”
我嘴上虽硬气,心中却如万马奔腾而过留下满地狼藉。二毛虽讨厌我,但绝不会闲到编谎话来抹黑我,因此他的话,十有八九是真话。我看着他的背影,如同爬梯子时一脚踩了个空,伸手抓不到任何东西。
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女人的尖叫声与稚童止不住的啼哭,随即便是纷杂错乱的脚步声。我靠在窗边,听来往的人议论纷纷。
“二毛和他娘没了?”
“可不是!就在村口,他们娘俩被人一刀插进心脏,现在尸身都凉透了。”
“呸,是哪个畜牲干的?竟然对女人和孩子下毒手。”
“他们跟人无冤无仇,这世道都咋回事啊?”
她们说得头头是道,甚至将刀口多长血流多远这种细节也提到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急忙忙就要去村口一探究竟,才刚出门就看见二叔沉着脸朝我走来。
二叔眼眶通红,映着灰暗消瘦的面容,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干尸,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气息。他抬眼看着我,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心下一惊,撒腿就跑。他快步追上我,用手上的麻绳束缚住我的双手。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些人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看热闹,我挣扎着朝他们喊救命,他们的脸色动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二叔绑好了最后一个绳结,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着麻绳连拖带拽地将我带到湖边舟上。天色昏暗,狂风大作,似乎又要下起暴雨来。
二叔沉默不语地将划着船桨,我跪伏在舟尾,心中惶恐万分,身子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舟行至湖心,二叔终于停住手,转身步步朝我逼近,他每向前一步,我便颤颤巍巍地后退一步。直到半条小腿悬空挂在舟上,我自知退无可退,心中更加惊慌失措,泣不成声地向他求饶道:“二叔,求求你不要杀我。”
二叔凹陷的眼眶如两只破碗,盛满了悲伤和恨意,他冷冷道:“当初就该让你自生自灭,你死了倒好,也不会害我家破人亡。”
我双手深深地抓住舟沿,指甲抠进舟木中,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惊恐地望着他。
二叔的指尖微微颤栗,他用指腹将我脸上的泪滴尽数拭去,沉声说道:“阿福,别怪二叔心狠,只是……这个村庄里的人都还要活下去。”他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将我推进湖中。
我呛了一口水,含糊不清地喊救命,他却不肯再看我一眼,逃也似地泛舟上了岸。
我自幼便不习水性,且双手被绳索缚,在水中扑腾几下就失去了力气。湖水中像是有千万只手,直拽着我下坠。
湖水灌入鼻腔,火烧火燎的疼痛感几乎将我撕裂。耳道也进了水,隆隆作响,吵得我头晕目眩,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了。从我掉进水中到现在不过几十秒,却犹如过了半生,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十四载的人生一直风平浪静,我最大的灾难便是被迫去私塾读些之乎者也的书。我有些想念娘的唠叨,我有些想念爹做的糖榧饼,我甚至有些想念天天和我打架的二毛。我从未像这样想念世间万物,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想活下来,可我再也挣扎不动,举目四望皆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
我渐渐失去力气,眼前的视野愈发灰暗,过往犹如走马灯,以往所有人所有事都历历在目。朦胧中我看见爹娘笑着朝我伸出手,温柔地唤阿福,我暗无天日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余光中似乎有一片雪白的衣角,身后也温暖一片,似乎躺在爹的怀抱。
我的眼中越来越模糊,终于再无一寸光亮。
酝酿许久的雨蹒跚而来,一滴雨砸下,紧接着雨越来越多,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我走过一条鲜花着锦的路,站在血黄色的河边,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尖利的嚎叫连绵不绝,河中虫蛇满布,腥风扑鼻。一个老婆婆站在奈何桥边,端着烤鱼对我说:“吃完便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那烤鱼烤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看着便稚嫩爽口,我抓起就啃,没想到咬了个空。
我这才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茫然地睁开眼,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年猝不及防地撞入眸中。四周脏乱不堪,他身上却是一尘不染。少年一袭白衣,青丝未干,只凌乱地披散在身侧,却丝毫不掩俊朗的面容。火舌摇曳,在他身侧柔柔地罩了圈温暖的光,落在我眼中,好似少年从光中走来。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白衣穿得那般好看,全身素白就像披麻戴孝,可少年白衣胜雪,犹如不染凡尘的谪仙。
见我定定地盯着他瞧,他唇角微勾,道:“醒了?”
我目不转睛地端详他许久,疑惑道:“你是白无常吗?”
少年闻言轻笑出声,指着旁边的泥像问道:“阎罗地府供奉的是土地公?”
他手指朝向一个积尘的土地公像,泥像下置着一方神台,台上摆着香炉和信徒供奉的瓜果。这些摆设并不像传言中的阴曹地府,反倒像是一个道观。
道观中央升着一堆火,火堆旁有个浓眉方脸的男人,也着一身白衣,下摆溅满了泥土,显得有些狼狈。他却毫不在意,紧盯着手中的烤鱼。似乎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冷冷地朝我瞥了一眼,又低头去摆弄手中的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