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叔精神愈发差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总将我当作他那个早逝的女儿,对我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阿婉,爹不好。当时战况紧急,我不得不死守边关,连你生病也没法回来。可我不仅是父亲,还是镇国大将军。你需要爹,全天下的女儿也需要父亲。爹多戍守边疆一日,世道便安稳一日,普天之下的孩童与父亲也可以多享一日天伦之乐。如果有一日,普天之下人人都能与亲人相聚,与骨肉不分离,到那时,爹得了空闲,定会为你在后山种满野菊花,你只要一出门,就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菊花。”
寇叔恳切地望着我,连眼神中都带了几分希冀:“阿婉,你会原谅爹吗?”
我知道他想那个名叫阿婉的女孩了,可我终归不是阿婉,无法替那个女孩作答,只得朝他苦笑。
寇叔眼神里的光一寸寸黯下去,他喃喃道:“没回来见你,我悔恨了十几年,可若是能重来,我仍然会那样选择。你不原谅我,也理所应当……”
我握紧他的手,宽慰他道:“阿婉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寇叔保家卫国,虽不得与家人团聚,但让无数家庭团圆美满。她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的大将军,她定然知晓,她会原谅你的。”
我语气诚挚,寇叔定定地瞧了好一会儿,轻声叹了口气,而后唤了声:“阿福”。
我应允,又朝他笑道:“寇叔,春天到了。”
一只蝴蝶停在窗柩上,阳光撒在蝴蝶翅上,似覆了一层金粉。我将窗户推开了些,更多的阳光撒进来,屋中本有些阴凉,如今也暖洋洋的。
寇叔今日似乎格外有精神,连带着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他用枯枝般的手扶着床沿坐起身,执意要去看满园春色。
我扶着他走到小院中,屋外阳光明媚,鸟叫声不断。我们那时种的花将小院开成了五颜六色的,荼蘼还只是绿叶,旁边的菊花早已开了一片满目明艳的黄色。
寇叔坐在菊花丛边,用手抚着菊花的花瓣。他的动作轻柔,生怕碰掉一丝花瓣,仿佛那是一件珍爱已久的宝贝。
我搬了躺椅摆在花丛中,寇叔在躺在椅上,眼睛仍不离那片菊花,“阿婉最喜欢菊花了。如今菊花开得正好,若是她看见了,心中该有多欢喜啊。”
我笑道:“或许她已经看见了。听说已逝的人想念阳间的人时,会化作一只蝴蝶回来看他,方才那只蝴蝶就是想寇叔了。”
寇叔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拧作一团,“阿福净会说些唬人开心的话。”
寇叔用手抚摸我的头顶,语气怅然若失:“你是个好孩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塞进我手中,正色道:“阿福,若你日后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这个东西可能对你有用。”
我不知寇叔用意,还是将锦囊收入怀中,说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又嘱咐道:“这个东西千万不要给别人看,无论是谁都不行。”
我不明所以,还是郑重地点头应允。
寇叔好似终于放下心来,他拔了朵菊花,用手拢住。
方才那只蝴蝶幽幽地飞了来,在他干瘦的指尖驻足,翅膀微微翕动着。我屏了呼吸,生怕一个大喘气将蝴蝶吓走。寇叔抬手,用另一只手去碰那蝴蝶的翅膀,蝴蝶似乎通了人性,敛住翅膀,一动也不动地停驻在寇叔指尖。
寇叔忽然笑了笑,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滑下,落入他的发中,只在脸上遗留出一道泪痕,他轻声说:“对不起。”
寇叔闭上眼睛,蝴蝶绕着他盘旋了片刻,最后落在他的鼻尖。
阳光洋洋洒洒地洒下来,落在大地上,到处都是亮堂堂的。
寇叔睡着了。
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赵延和将他葬在后山之阴,又用石头刻字作为碑,整整齐齐地插在墓前。
一个小土包,一块石碑便宣告了寇铮将军的一生。他的喜怒哀乐、丰功伟绩都化作一抔黄土,随着岁月渐渐消散。往后有人途径此地,可会知青山下有幸掩埋着谁的忠骨。往后有人谈论起他,也只剩有功若秋山。
徐平自寇叔去世那天起,还未说过一句话。他做躬手长揖,恭恭敬敬地朝着寇叔的墓磕了三个头,磕完也没有起来,仍是端端正正地跪在寇叔墓前。
赵延和朝寇叔的墓碑鞠了一躬,他的头低得极低,半晌才抬起来。他拈了酒杯为寇叔敬酒,倒酒时他的手有些颤抖,他便将手藏于袖中。
我另拿起一个酒杯,将杯中玉液尽数倾洒于地。
寇叔要和他的阿婉于地府相聚了,我们却再也无法相会于人间。
赵延和将酒杯放回墓前,对我招手说:“走吧。”
他的声音像是在沙漠行走数日寻不到绿洲的旅人,沙哑异常。
徐平不与我们一起走,如同在原地生了根,一言不发地跪在寇叔墓前。
赵延和一步步向前走,一次也不回头。他愈发瘦了,像是一阵风吹过就要倒下,可他一步一步落脚极稳。
我沉默地跟在赵延和身后,又转过身去看那个小土包。
赵延和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明明没回头,却对我说:“阿露,别往后看。”
“往事不可追。”
他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在说与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