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再一次来到人间。一晚上的恐惧似乎是个梦。陈晋很想现在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很搞笑的梦,醒来后还是要骑着电动车往学校去,例行检查实验室仪器药品是不充足,然后到办公室泡一杯当地的绿茶。
一天就在这样的平静中开始,还会有几个学生进来交作业,或者说告状谁谁把谁的水杯碰掉了,谁又在背后说谁坏话了……陈晋忽然想哭,他觉得曾经那么厌倦的日子现在想来是自己多么渴望的,哪怕只是学校广播上已经放了几十年都没换过的“眼保健操开始”,如果这会在他耳边忽然响起,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昨天晚上的那场噩梦般的经历,让陈晋真的以为那就是一场噩梦。他有过很多这样的梦境。有的是梦见被凶徒狂追,一路逃一路喊救命,慌不择路一脚踏空,然后猛然醒来一身大汗淋漓;
有时是梦见被猛兽袭击,张开的血盆大口涎水淋漓,就要猜那畜牲是从自己的头开始还是从脚开始啃起的时候,也是突然就醒来,发现只是自己侧着身子向左睡,压得胸口一阵闷气罢了。
所以当那山狗子带着人呼啸来去的时候,他真想冲了出去,按他噩梦多年的经验,那大刀当头一劈的时候,一定会恍然醒来,然后还得看看那么长一个梦醒来,那电驴子是否还有电,别弄得上班还要走半道上跌波(当地方言,意思是意外导致狼狈)。可是那双小手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让他不敢做出除了安慰以外的其它动作。
山狗子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天亮后众人回到家,发现除了几户丢了鸡鸭,几家少了几斗米,没有谁死了伤了,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不是没谁伤了,街口徐婆婆据说昨晚眼花了,把个山贼当自家的猪跑出来了,抡拐杖一溜砸,结果那山贼吓跑了,徐婆婆自己也闪了腰,正睡在床上哼哼。
徐婆婆一直很安静,往常的日子里,她也就关心自家园子里的菜地,关心谁家的猪会不会跑去祸害了自家的稻田,还有就是关心小笛,经常拿些小吃食过来,让经常半饱半饥的兄妹俩收获一片惊喜。
她佝偻着的身子轻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但陈晋几次看到,初冬飒飒的风卷起来断枝残叶,老人家却拄着拐杖,稳稳地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绕着她的园子一圈圈走着。
但现在看不到徐婆婆,她蜷缩在床上显得更加瘦弱了。陈晋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阳光驱散了浓雾,渐渐蒸发了露滴。
陈晋拉着小笛的手走向收割了稻子的田间,村子里秋收后,稻田都放干了水,干了的地面会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尾指粗细的泥洞,顺这洞小心挖下尺来远,就能捉住泥鳅,有时洞大点的,还能抓住鳝鱼,正是冬日进补的美味。
泥鳅要是拿油煎了,加芋头砂锅里再炖一炖,那香味简直了。徐婆婆要是能有这汤吃上几次,或者能好得快一些。
“稻田的水干了,雾也散了,田地的泥洞里到处是泥鳅……”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村外。陈晋惊喜地发现,妹妹果然有着笛音般清脆的声音,唱着他胡乱改编的儿歌,一会儿跑一会儿停,有时又大喊:“哥哥快来快来,这儿又一个咯!”
陈晋忙个不停,不一会儿挖了十几条泥鳅,还有两条肥肥的鳝鱼,捉在手里兀自把滑溜溜的身躯卷着他瘦小的手腕。
还好,小孩子忘性大,但愿动荡的时日不会给妹妹留下阴影。陈晋直起腰,看着妹妹活泼的身影,耳边回旋着清脆的歌声。
“这位小哥,敢问这歌是哪里的俚曲?老夫听着很是动听,却未曾在哪听过,和本地俚曲很是不同啊。”一个略显苍老又有些浑厚声音忽然在身后不远处的田埂处传来。
陈晋回身望去,却见一个老者,一袭青衣,立在田埂处向自己微微而笑,开口相询。
陈晋忙上前几步,拱手回到:
“回老人家,这是小可胡乱编的,逗舍妹一笑罢了。”
“听得词儿倒也罢了,却是这曲儿,简单,活泼,回环往复,很是动人,可见你是用心了的。小哥也是读书了吗?”
陈晋道:“自小随家父读过几本书,只是不曾进学。”
大楚国科考分童子试,县试,府试,道试,会试,殿试几个等级,倒是和明清时期相类,童子试录取了,便称进学了。
陈晋随父读了几年书,却没来得及参加童子试,父亲便阖然长逝,所以回道未曾进学。
老者颔首,便道:
“少年人还当好生求学上进,不然辜负了少年时光,殊为可惜。”言罢,转身飘然远去。陈晋见老者远去,看看天色过午,见妹妹还有一句没一句唱着歌,在田间蹦跳来往,就叫道:
“小笛,回家啦!”
“嗯嗯,回家啦!”妹妹一阵风冲过来,叫道:“哥哥,我们捉了好多泥鳅呢!今晚炖了吃吧。”陈晋拍了拍手,笑了笑,说道:“你说咱到哪炖了吃呢?”
妹妹歪了歪头,说道:“到徐婆婆家吧,她今天没起来吃饭,会饿了吧。”陈晋心道,是个感恩的孩子呢。
也许孩子单纯只是和徐婆婆亲近,但,孩子的心是最纯洁的,无论如何掩饰,终抵不过那双最纯粹的眼,她心底里还是知道,那些善意就是眼底最明媚的阳光。
到了村口,叔祖正在把昨夜被山贼毁坏的物件撮做一堆,点了火烧着。说起见到的老者,陈祖蕴道:
“莫不是王誉老先生回乡了?”
陈晋道:“哪位王誉先生?”
陈祖蕴道:
“王誉先生当世大儒,是前州人氏,历任吉水县令,前州通判,后泉州知府,向来清廉有为,后当今圣上闻其贤,擢为吏部侍郎,随即迁礼部尚书,太子少师。
祖居南安,前日听说先生母丧,叩阙请辞,如今守孝已是三月有余。听闻北戎叩边,圣上诏其起复,没成想倒是与你有这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