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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吹梦到西洲

那时年少的他们不知,世人着实不该对着烟花许愿,它短暂易逝,实在得不到长久。

——《泼茶香·桑落》

一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九月,乌有城桑叶沃若的时候,一道圣旨传入付府,恩准付家女公子入读太学。

太学是子虚国的最高国家学府。不论寒门、豪门,只要一心向学,任何人皆可报名一年一度的太学入学选试,凭真才实学考进去。

而自立学以来,太学从未收过女弟子,因此这位付家女公子便成了太学第一位女学生。

“臣女付桑落领旨。”她磕下头去。

宣旨内侍扶她起来。她郑重地接过圣旨,将它恭恭敬敬供在堂上,便随父亲入宫谢恩。

一番叩谢后,陛下留了付翁谈论政事,桑落便辞礼退了出去。

从陛下的容华殿里出来,桑落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她端庄恭谨的神态不复,抬起头,脸上霎时笑意嫣然,眸子里闪着星星的光亮。

“你下去吧,我认得出宫的路。”她一挥手,打发了引路的宫人。

不过,她并不打算这就出宫,难得来一趟宫里,又跪又拜了许久,怎么也得好好见识一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一边哼着轻快的歌,一边在偌大的皇宫乱逛乱晃,一眨眼就不知道晃到了何处。

她抬头看,面前却是一处殿宇,红漆匾额上书“云梦宫”三个大字。

此处偏僻冷清,少有人烟,比不过她之前一路走过来般豪华热闹,桑落便想这云梦宫估计是宫里某处荒置的宫殿或是养花养草、驯养小宠的园子。

那门也是半虚半掩的,门口并无任何侍卫守着,她便推门走进去,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有人……”

一句话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她就被撞入眼前的景致迷了眼。

只见眼前一大片浓绿茂密的树林,那林子却不是寻常的花树,而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甘蔗林长得又高又壮,一根根甘蔗有一人多高,紫色的茎节亭亭玉立,一节一节的,像竹竿,越往上越细,顶上甘蔗叶葱绿葱绿的,就像一个个头配绿缨的战士执剑守立在风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甘蔗林。

“哇,好多甘蔗!”她发自内心地赞叹。

“问酒,莫要吵我,都说了,我要小憩一会儿。”

突然响起的一句人声让桑落吓了一跳,这里竟有人?她误闯进人家的宫殿,听那人的话,好像还扰了他休息。她心里过意不去,连忙循着声音走去,准备向他赔礼致歉。

甘蔗林西侧有一片小院,绿芜丛中裹着一潭汤药般泛着热气的温泉,微起涟漪。桑落探头一看,却瞧见那池中坐着一人,整个人隐在氤氲的雾气中,背影单薄。他一手握着一壶酒自饮自酌,一手支颐靠在池边阖眼打盹,神态宁静安详。

一只通体蓝羽的鹦鹉飞来落在他的肩头,扑腾着翅膀道:“不吵,问酒不吵。”

他轻松一笑:“乖。”

他又问:“问酒,你说我今日是束玉色发带还是水色好呢?”

鹦鹉扑腾道:“水色,水色……”

他含笑说:“好。”

原来他是将她刚才说的话误以为是鹦鹉在说话了。

只是真奇怪,他怎么和一只鹦鹉聊天?

桑落好奇地再走近几步,看得更清晰了些,却见那人潇洒从容地饮着酒,身后是一瀑雪白的长发,他坐在烟气缭绕的温泉水中,如置身云端。

桑落不禁赞叹道:“好美的雪发!”

这一声响动却惊了那池中人,他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绿衣女子。

桑落微微一笑,开口问:“不知兄台你是为谁白了头呢?”

“啊?”他一诧。

眨眼间,他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女公子误会了,在下并非白发,只是闹着玩罢了。”说着,便挽起一缕雪丝放入温泉水中摩挲片刻,再取出时那绺白发已褪去雪色,变作青丝。

桑落粲然一笑:“哇,果然是非一般的雪发。”

那人微郁,沉了神色,抬眼问:“你不会觉得我是怪物吗?”

桑落摆摆手:“没有啊。”爽快笑着,“一个满头雪发的白衣郎,坐在温泉中清风无愁地饮着酒,那是何等赏心悦目的风景!”

那人眼中忽然蕴出一抹柔煦。

桑落伸手摸了摸他肩上的小鹦鹉,那鹦鹉羽毛水蓝,洁净得很,没有一丝杂尘。她不由得笑道:“而且你这个小东西也很可爱呀。”

谁知那鹦鹉扑腾起翅膀,回道:“小东西,你才小东西。”

“嘿,还会跟人顶嘴呢,好有趣的小东西!”桑落又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那鹦鹉却傲娇地扭开了:“小东西,你是小东西。”

“问酒,不得无礼。”男子开口温声说道。

他容止清逸,向桑落施了一礼:“在下表字东篱,不知女公子如何称呼?”

桑落抱手拱了拱,落落大方得很:“在下付桑落。”

他温润一笑:“原来是付女公子。”

桑落微扬了嘴角,悠悠道:“客气客气,东篱君唤我桑落即可。”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轻快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好像两人从前就相识了一般,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悄然化解。

只见她指着那一片苍翠的甘蔗林,盈盈含笑着问道:“你是这园子的主人吗?这一园子的甘蔗都是你的?”

他云淡风轻地一笑:“清风明月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

桑落一怔,抬头望着他,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赞叹。她走到甘蔗林前,伸手抚着一根甘蔗,扭头问:“我能不能……”

他好奇:“嗯?”

她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尝一尝?”

他走过来,舒眉一笑:“当然可以。”

青梅尚小,甘蔗已熟,云梦宫温柔如许。东篱和桑落坐在温泉池边的石凳上,暖暖地晒着太阳。东篱端起一口茶抿着,只见对面的桑落吧唧吧唧欢快地啃着甘蔗,双眸弯成了一对可爱又灵气的月牙儿。

“好甜的甘蔗,真好吃!”

她笑靥清甜,落在他眼中,仿佛染了日光的和软,在风中脉脉流淌:“女公子,哦,桑落若是喜欢,以后随时便可来。”

桑落一喜:“真的吗?我以后可以常来这儿吃甘蔗?”

他点头,含笑道:“若能盼得桑落女公子芳踪,东篱必洒扫以待。”

桑落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东篱君委实仗义得很!”颊边一弯梨窝如春风,“嘻嘻,东篱君,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咯咯地笑着,眼波间仿佛有星河的光晕在流转。

他轻轻笑道:“一般,一般。”

桑落继续欢快地啃着甘蔗,他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觉得轻松闲适极了。舒闲之际,他拿扇子敲着茶盏,吟唱起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夕阳流光,落日吐霞。

桑落爬到了一棵树上美滋滋地啃着甘蔗。自从上回误闯入东篱的云梦宫,后来她但凡入宫去太学上课,下课后总要拐去云梦宫掰一根甘蔗。

“真甜,东篱君的手艺真不赖!”她一边由衷地赞叹,一边很自然地朝树下吐了口甘蔗渣,“噗——”

“何人无礼?”

一声高喝猛然打断了她欢快的情绪,她低头一看,竟是将甘蔗渣吐到了别人身上。

树下站有两个人,一个正低着头用手拍去身上的甘蔗渣,另一个忙帮着他捋干净,一面抬头往上看。

桑落心中一惊,连忙一跃,从那不是很高的树上跳了下来。

这里偏僻,她也是误打误闯才发现这个躺着晒太阳啃甘蔗的好地方,不想今日竟吐了人家一口甘蔗渣。

她抬起头,见那人逆光而立,穿着一身大红衣袍,身后是绚烂万丈的霞光。

她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忙赔礼道:“兄台恕罪,在下实在不知今日是兄台大喜之日,若有冲撞,休怪休怪!”

说着,她将那刚啃了一口皮的甘蔗往红衣公子怀里一揣,笑盈盈道:“这根甘蔗便与兄台做个贺礼吧,祝兄台和夫人甜甜蜜蜜,恩爱白头!”

谁知红衣公子却抬眼瞥了她一眼,沉声道:“什么大喜之日,你这女子好没教养。”

“嘿——”桑落被他没好气的语气惹恼了,问,“兄台,我这是哪得罪你了吗,你说话要这般刻薄?”

未等红衣公子开口,桑落却拿着甘蔗眼疾手快地就朝他扑去——

“畜生!”

她大喝一声。

红衣公子下意识地躲开,只觉风掠耳畔,那一棍甘蔗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竟是朝着他的身侧过去了。

他好奇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何时爬来了一条小蛇正要咬他,已经被她的甘蔗打晕了过去。

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只见她眨着闪闪的眼睛,满含得意:“红袍——”

“放肆,你怎么称呼我家……”

“宁昱。”红衣公子开口打断身边正要替他出头的护从。

桑落打量他一身红袍,嘟嘟嘴,对宁昱道:“你家公子并没有大喜,穿着一身大红袍作甚,搞得跟办喜事一样。而且只许他穿红袍,我叫他‘红袍’又怎么了?再说了,我刚才救他一命,也算是他的恩公了,有你们这么对恩人无礼报恩的吗?”

“哦?”红衣公子微眯起眼眸,悠悠问,“那恩公要我如何报恩?”

桑落滴溜着眼珠子,以前听过的折子戏里是怎么演的来着?

咦,有了!

她双眸灿灿如星,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件事。不违逆天地良心,不违反江湖道义,不干涉是非恩怨,如何?”

红衣公子抬眼看她,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双月牙儿,他这才留意到她怀中还揣着一个酒囊。

甘蔗载酒走江湖?有意思。

他轻松一笑:“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她闻言,笑靥频生:“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打量他,“虽然你穿得一身大红袍招摇,不过倒是蛮好看的!”

“嗡”的一声,皇宫晚钟敲响,惊起飞鸟四散。

桑落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袋:“哎呀,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回头见了,红袍——”抱着甘蔗就走了。

夕阳西下,飞鸟还巢,一片安宁静好中,红衣公子负手伫立,望着她背着甘蔗在霞光中渐行渐远的隽好身影。不知何时,那个酒囊已经挂在了扛在肩头的甘蔗的一梢,活像个仗甘蔗扬言行走江湖的少年,悠悠的歌声回荡在夕阳下:“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回头见?他摇头笑了笑,这无名无姓的,偌大的皇宫,怎么见呀?

他慢慢勾了嘴角,粲然一笑:“好有趣的女子,可比宫里那些端庄拘谨的名门闺秀活泼有生气多了。”

他对护从吩咐道:“去查查,是何许人。”

宁昱拱手回:“是。”

“东篱君,我来晚了。今日可有新摘的甘蔗?”

桑落背着甘蔗,吊着酒囊,已经轻车熟路地迈进了云梦宫。

东篱正坐在云梦宫正殿浮生殿南窗下作画,桑落甩着酒囊走过去,一边盈盈笑道:“上回来见你喜饮酒,今日我便带了自己酿的酒,这是去年桑叶落的时候酿的,昨儿才挖出来,”放到他面前,“不成敬意。”

东篱搁下手中笔,握着那壶酒,温润浅笑:“桑落女公子竟会自己酿酒?”

说罢,他尝了一口:“不比宫里头的差。”

桑落在他对面坐下,摆摆手:“宫里的是阳春白雪,我这啊,下里巴人,比不得的。”

东篱细细把玩手中的酒囊,诚恳道:“宫里的酒香醇是香醇,可太端重沉闷了,毫无生机,却不若女公子所酿,跳脱生滋。”

他抿了口,问:“这酒叫什么?”

桑落摇头:“没名字。”

他想了想,温和一笑,道:“依东篱看,不如就唤作‘桑落酒’吧。”

“桑落酒?”桑落惊喜。

他温柔一笑如春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东篱公子——”

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此刻的静好:“我家主人来访,还请出来一叙。”

桑落伸头朝外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一人抱着剑拱手相请,另一人却是背着身子负手而立,光看背影就觉得萧然森森。

她问东篱:“你有客人?”

东篱浅浅一笑:“没事,一个不相关的人,我躲在这儿就是想找个清静。”

他眼中蓦地泛起清冷风华,朝殿外道:“阁下请便吧。”

一阵凉风掠过,那二人只能无奈地走了。

东篱握着酒囊,神色凝重地饮了一口。

桑落没有问他们是何人、所来是为何事,她左看右看,扯过了话题:“咦,问酒那个小东西呢?”

东篱渐渐舒缓紧皱的眉头,道:“在甘蔗林里捉虫子吃呢。”

说完,他捏起手边的一枚哨子,轻轻一吹,鹦鹉问酒便从殿外飞了进来,落在桑落的肩头,欢快地扑着翅膀:“桑落来了,桑落来了——”

桑落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小乖乖,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当当当——”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展开,里面包了各色坚果和水果粒。

小鹦鹉淘气道:“桑落喂,桑落喂——”

桑落和东篱笑着对视了一眼,用宠溺的语气道:“好——我来喂你。”

她眨了眨眼,捏起一小粒山药糕,朝小鹦鹉的嘴里喂去。小鹦鹉慢慢张开了嘴,她也微微张了嘴做“喔”的姿势。

谁知问酒忽地调皮玩闹,啄了她一下。

“啊——”桑落吃了一惊,忙伸手故作打它,“小东西,你竟敢咬我!”

问酒扑腾扑腾地飞远了,抖着蓝色羽毛:“哈哈,哈哈……”

东篱眼中和煦,望着窗外秋日的高远天空,缓缓笑了,携着桑落酒香,与漫天流光的晚霞一样温柔。

三 棠棣之华,莫如兄弟

甘棠宫,苕华殿。

一袭水墨色衣衫的“红袍”手中握着一支狼毫坐在案前,他也没在写字,只是握着那毛笔愣愣出神,墨水便“啪”的一声滴下来,落在白宣上,慢慢氤氲开。抬头,见舞伎红袂正捧着一件红衣走过,他将手中狼毫搁在面前的歙砚上,唤道:“哎,等一下。”

红袂闻言,停下转身一礼:“殿下。”

“红袍”从案前站起,走过来,目光落在红衣上:“这件衣服?”

红袂垂目看了眼手中红衣,回道:“两日前去陈府贺国子监陈阁老米寿,殿下曾穿过,红袂今日才洗好晾干拿回来,因见殿下往日并不爱穿这么鲜艳的颜色,所以打算收到柜子里去。”说着便要往寝殿走。

“等等,”“红袍”伸手在红衣上轻轻摩挲,“不用了,今日就穿这件了。”

“啊?”

红袂不由得一愣,要说她伺候了这么多年,她家殿下的脾性喜好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一向偏爱水墨色,素来不喜这般艳丽的颜色,而云梦宫那位推崇白色,宫人们还时常打趣这二位殿下一黑一白,倒是般配得很呢。

“红袍”眼角带着点不经意的笑:“其实本王觉得这朱红色还挺好看的。”

“噗——”

垂侍一旁磨墨的宁昱忍不住笑出了声。

“红袍”回头瞪他一眼,转过头来,咳了咳,对红袂道:“还不快去帮本王挑一根相配的发带来。”

红袂含笑回:“诺。”

他转身走回案前,看到宁昱还在憋笑,不由得“嘶”地吸了一口气,抬头问:“我让你查的她的身份,查到了吗?”

宁昱连忙“哦”了一声,拱手回:“按那日出入宫门的记录,且年龄、衣着相仿的,那位女公子应该是国子祭酒付翁的掌珠桑落女公子。”

“红袍”轻声念了念:“付桑落。”忽然起身,往寝殿里去,叫红袂侍候着换上了那件大红袍,对宁昱道,“走吧,去太学看看。”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甫一踏进太学殿宇的门,便闻到一阵琅琅的诵书声。“红袍”目光含笑,落在庭院中石桌前正悠闲饮酒的一袭胜雪白衣上,大步走过去,秋光映着笑意,问:“大殿今日怎么有雅兴,来太学了?”

饮酒的白衣郎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正是东篱。

他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名小黄门走过来,向二人兴了兴,说:“二位殿下,里头授课还未结束,还请二位在院子里暂坐稍等一下。”

“红袍”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看向东篱面前的白玉酒壶,好奇地问:“大殿这是又得了什么好酒?”

东篱轻轻一笑,却也给他斟了一小杯。他将瓷杯握在手中把玩:“这是何酒?”

“桑落酒。”东篱声音放得轻轻的。

“桑落酒?”听到“桑落”二字,“红袍”心里略是一怔,微笑地说,“以前不曾听过。”

东篱不急不徐道:“这酒乃是本朝之人所酿,年代与名声尚浅,所以二殿未有所闻。”眼瞳里放出温柔的光来,“不过,这酒虽籍籍无名,可酿酒之人心思玲珑,东篱引以为知音。这酒,在东篱看来,亦是好酒。”

“红袍”悠悠一笑:“大殿是懂酒之人,既然大殿都说好,那自然是好酒!”说着,不禁举起瓷杯一饮而尽,笑道,“嗯,果然好味道!大殿不愧是好酒之人,连这般民间高手都能搜罗来,不知禾晏可有荣幸一见?”

“东篱君——”

话语刚落,一道清脆的女儿声忽然打断。

两人不由得都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那学堂廊下,一个绿衣女子正巧笑倩兮地挥舞着手臂。在散学走出的一众淡色学子衣衫中,那袭绿罗单衫显得格外醒目。

东篱起身,迎上去,温润含笑:“桑落女公子。”

禾晏也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桑落一眼,幽幽开得口来:“想必这位就是大殿说的引为知音的桑落酒的酿酒人了?”

听到他说话,桑落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待扭头看清面前这一身红衣、眉眼流笑之人,她语声兴奋:“红袍——”

不想东篱“哧”地笑了,目光在禾晏身上一瞥:“素日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子虚国常胜将军怎么成了女儿红装的‘红袍’?”

禾晏脸有点无奈地红了红。

有小黄门走过来,向二人见了礼,道:“大殿、二殿,陛下宣两位殿下容华殿觐见。”

东篱、禾晏二人皆拱手作揖:“领父君令。”

桑落的视线从东篱落到禾晏身上,诧异开口:“大殿?二……二殿?”大为不可思议,“你们竟然是兄弟,还是殿……殿下?”完了完了,她骗吃骗喝东篱君的甘蔗,还强行做了“红袍”的恩公,得了他三个承诺,殊不知这两位竟都是子虚国的皇子殿下。

完了,完了……

东篱流逸高华一笑,对她道:“今日新摘了一根甘蔗,本想请女公子芳驾往云梦宫手谈一局,看来今日是不成了,我们改日再约吧。那根新蔗,晚些时候东篱会让人送至女公子府上。现下,东篱先行告辞了。”说完便与禾晏一同前往容华殿。

二人向父君行了礼,长青国君慈和唤他们起来,温声说:“叫你们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下年关时祭天礼和除夕宴的事。今年是我子虚国开国双甲子年,因此庆典宫宴什么的须格外隆重些,你兄弟二人看,由你二人中谁来负责?”

东篱和禾晏互相看了一眼,禾晏先拱手道:“禀父君,儿臣从小在军中长大,野汉粗糙的,要说带兵打仗,儿臣自信没问题,可这祭天祈祷、饮宴风雅之事,儿臣实在不懂,故而臣以为兄长更为合适。”

东篱轻轻一笑,亦回:“父君,儿臣清风冷月惯了,对宫中诸事实在不熟,而禾晏领兵如神,祭典宴席上的事必也能手到娴熟。”

长青国君点头而笑:“你兄弟二人互为谦让,互相看重,父君着实欣慰得很。”

他看向东篱:“东篱,禾晏领军中之职,每日要操练三军,还得负责皇城防卫和宫中巡守的事,怕分不开身,此番庆典之事,父君便交由你负责,也让你历练历练,你可愿?”

东篱端肃一礼:“儿臣领命,必不负父君之托。”

禾晏扭头对东篱道:“庆典之事虽不比战场上行军打仗,但关乎国体君礼,一点差错不得,兄长务必仔细。祭天礼和除夕宴时的宫中守卫,禾晏必全力配合。”

东篱含笑向禾晏作了一揖:“那就多谢二殿了。”

长青国君见兄友弟恭,眼中自是欣悦,伸手拍了拍东篱的肩,道:“你也不必太紧张,眼下距离年关还早,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多谢父君。”

东篱作揖,忽而想起一事,又拱手行了一礼,说:“儿臣请旨,今年祭天礼,让太学学生一同前往观礼,”顿了顿,“太学是我子虚国第一国学,太学学生学成后,必将封官拜相,成为子虚未来的栋梁。若此时就让他们参与我子虚国最高盛典,承先人遗风,沐圣贤之道,耳濡目染,对将来必定更有裨益。”

话语刚落,禾晏立即拱手禀:“儿臣亦请准兄长之言。”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四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桑落没有想到可以参加祭天礼,还有宫里的除夕宴,心想幸亏老爹国子祭酒的身份,连带她在子虚的地位也尊贵了许多,这样的好事才能落到她头上。想起她老爹除了取名的时候有点不靠谱,其他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当年付夫人在桑叶润泽的时节诞下一名女婴,玉雪可爱,付翁抱在手中,高兴极了,望着窗外碧色桑叶,说:“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就叫沃若吧。”

夫人立刻啐了他一口:“听起来跟龌龊似的,女儿以后万一嫁不出去,我定找你算账!”

付翁羞得抓耳挠腮,这才定了桑落的小名。

桑落想起她阿娘常挂在嘴边取笑阿爹的往事,不禁扑哧发笑。

距年关尚早,桑落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乌有城最好的成衣店定做吉服,每天试吉服、挑首饰,各种修改、搭配。

她还亲手酿了一坛子桑落酒,埋在枣树底下,打算捎一壶酒去赴宴。

自上回在太学晓得了那两位殿下的身份,她特意着人去打听了那二位的脾性喜好。大殿东篱好杯中物,本是良善之人,只是自幼生得清平寡淡了些,不太爱与人交际。二殿禾晏亦酷爱饮酒,他掌子虚国十万大军,爽朗磊落,虽年纪尚轻,却已立下赫赫战功。

说来“禾晏”这名字当年还是她爹给取的呢。

想到这儿,桑落觉得阿爹取名字果然不靠谱。禾晏,禾晏,“晏”字倒还好,可“禾”字用在名字里,活脱脱像个女孩子。还不如“红袍”呢,虽然俗了点,但大俗即雅,而且多喜庆!

桑落精心挑选好了祭天礼那天的吉服,每天依旧照常往太学上课。而一下课,她总能看见东篱和禾晏候在院子里等她,就像约好了似的。然后三人便一同在落日寂静的皇宫中散步喝酒,对对诗,斗斗嘴。

等到年关祭天礼的时候,宫中上下都忙碌了起来。祭天礼是子虚国最隆重、最庄严的祭祀仪式。皇帝为主祭,皇后及众臣陪祭,太学学生观礼,依次行经诵读祭文、奏雅乐、焚烧祭品的仪式,以表达对皇天厚土哺育万物的感恩之情,并祈求天地赐福庇佑。

祭礼毕,文肃皇后转过身立在祭台上,俯视下方众臣,忽然看到太学学生中一袭孔雀华服,立刻皱了眉,一挥手叫女官传那人上前问话。

祭台下站在最前排的东篱和禾晏看到那被带上前的人,竟是桑落,再一看她身上的孔雀华服,两人皆是一惊。

“臣女付桑落叩见陛下、皇后,愿陛下、娘娘长安无极。”桑落恭恭敬敬施礼。

文肃皇后也没叫起,眼睛在她一身孔雀锦服上一顿,神色却渐渐凛然了。

东篱见状连忙上前:“母后容禀,付女公子并不知母后心中之伤,今日这一身想必也是无心之失,锦绣华服,只是想表达对天神的尊敬。”

禾晏也立即站出来,求情道:“母后,儿臣认为兄长所言有理。孔雀是尊贵的鸟,若是雀音还在的话,也是希望母后能长乐无忧,不要沉溺于痛苦之中。”

“雀音……”

皇后眼中突然泛起涟涟柔肠。

原来皇后膝下曾经有一位雀音公主,只可惜公主七岁时不幸夭折了,公主生前最爱孔雀,连封号也是用了“雀”字。公主去世后,宫中上下下令不许豢养孔雀,不许见孔雀纹案,更不许提及孔雀的字眼,以免勾起皇后伤心事,惹她不快。

皇后一摆手:“算了,是本宫想起了雀音,不怪她,都起来吧。”

长青国君便扶着皇后走下祭台,群臣随之赶赴宫中准备晚上的除夕宫宴。

东篱和禾晏扶了桑落起来。回宫的路上,桑落很好奇为什么文肃皇后会忽然不悦,禾晏便向她说了雀音公主的事。

她听后叹了一声:“哎,都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可算见识到了!”

东篱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女公子不可胡说。”

桑落扭过头,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忙将手从她唇上抽了回来,脸微微一红。

晚上的除夕宴上,宫中张灯结彩,雅乐声声。宫人们捧着各色玉馔酒水在席间来回穿梭侍奉,皇帝皇后坐于上位,一壁欣赏歌舞,一壁接受群臣的敬酒,尽享盛宴。

其间,轮到德高望重的陈阁老上前敬酒时,他敬完酒后,便说想献歌一首,这是他从坊间说书人那儿听来的。

长青国君觉得有意思,便准了。

陈阁老手中敲着牙箸,念念有词:

君不见子虚二殿生绝奇,并是天上麒麟儿;

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

丈夫生儿有此二雏者,如何百岁不喜乐?

座中众人闻之,莫不拂掌道好。

而桑落一个人歪在角落里,心中只是一个劲地怨叹,原来宫里的夜宴和阿爹生辰时一样无聊,所有人互相敬酒,说各种祝福的话,她脸都快要笑僵了。

她左瞄瞄,右瞅瞅,咦,似乎没人注意到她,便悄悄地从席上溜了出去。

却不知她前脚刚走,后脚东篱就跟了上来。然后,禾晏敬完酒,忽然发现两人都不见了踪影,立刻问了侍宴的宫人也寻了过来。

离开宴席的桑落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她张开双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就闻见身后一个轻逸的声音:“桑落若觉宫宴无聊,不如东篱为女公子引路,去南薰殿摘星楼吧?”

月色清凉,却见东篱缓步行来,宽衣大袖飞卷如云,姿态散漫而闲适。

“二位逃席也不带上我?”

身后禾晏的笑声紧跟着不紧不慢地响起。

他走过来,眼睛在桑落身上笑眯眯一望,说道:“大殿此言甚合我意,摘星楼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坐在那儿看星星,视线开阔得很!”

“好啊。”

坐在摘星楼顶楼,天上星河流转,一望无垠,那漫天星河仿佛就在头顶。垂眸,脚下万家灯火闪烁,良夜盈盈。

桑落从腰间取下之前特意捎着的那壶酒,笑道:“来一杯?”

禾晏问:“只有一壶酒,三个人如何喝?”

桑落莞尔一笑:“怎么喝不得?”却举起壶口对着嘴痛快饮了一大口,又将酒递到他面前,挑了挑眉,“嗯?”

禾晏不甘示弱,伸手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举起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酒,望向一旁的东篱,语中含笑:“禾晏行军打仗的时候吸风饮露惯了,不过大殿一向洁身自好,这般饮酒怕是不适应吧?”

东篱朗润一笑,却接过了酒壶:“既然桑落和二殿都如此好兴致,东篱自然不能扫兴。”

说罢照样饮了一口。

禾晏笑意轻快又说道:“今日路过内廷司的时候得了些新鲜玩意儿,就不知某人想不想要——”一壁说,一壁从怀中掏出一扎烟火棒。

“哇,我要——”桑落笑开了花。

禾晏却眼疾手快地缩回了手去,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那你求我呀”的神情。

为了满足他的嘚瑟,桑落眉开眼笑道:“求你啦,二殿。”

禾晏笑了笑,伸手给了她数支烟火,并拿火折子替她点燃。桑落便举着烟火棒,高兴地在楼上旷地又舞又跳,笑声叮咚如泉如玉。

月光如水,就连那天边的月仿佛也受到了感染,笑成了一弯月牙儿。

此刻,有些说不出的东西浸润了心底,东篱和禾晏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站在星河底下,看着那个女子明媚快乐的笑容。

楼下突如其来的一阵惊呼打断了此刻的祥和:“不好了,大火星坠落了!”

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糟了,我是不是闯祸了……”

听到楼下路过的不知情的小宫女撒下手中宫盘奔走急呼,然后闻讯赶来的宫人侍卫不计其数,一壁跑一壁喊。桑落慢慢放下了手中高举的烟火棒,喃喃嘀咕。

“闯祸的不止你一个,烟火棒可是我给你的。”禾晏走来她身边。

“还有我,是我带你来的摘星楼。”东篱也走了过来。

桑落灭了手中烟火棒,走到两人中间,双手搭在二人肩上,望了眼头顶浩瀚星空,眼睛里露出无奈又洒脱的笑:“那我们就同生共死了?哈?”

没多久,南薰殿中就密密麻麻集结了许多闻声而来的宫人和侍卫,三人下得摘星楼,只是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遭竟惊动了圣驾,连皇上、皇后也赶来了看。

众人规规矩矩避让两侧行礼接驾,三人连忙快步走上前跪下请罪。

文肃皇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桑落,皱眉:“你就是白日里在祭天礼上亵渎先公主的付桑落?你可知,在宫中纵火是大罪?”

桑落此时已然脱下了白日祭天时所穿厚重华贵的孔雀服,换了身轻便不显眼的冬衣,不想却还是被皇后认了出来,这回新罪旧罪一并罚,她一闭眼,这次真要完了。

“臣女……”

东篱挺身而出,双袖一甩,作揖道:“母后,不干付女公子的事,一切都是东篱的错,是东篱跟女公子说摘星楼观星甚佳,私自带她来的,请母后责罚东篱便是。”

东篱虽为长青国君长子,却并非文肃皇后亲生,因而皇后待他一向苛责。此番文肃皇后当着众宫人的面就开始指责于他:“你说得不错,你身为子虚国大殿下,不能以身作则,给群臣做表率,还带着外臣之女一起胡闹,更加有失皇家体统,本宫……”

“母后——”禾晏骤然打断,“此事并非全是兄长的错,禾晏亦有错,烟火棒是儿臣赠与付女公子的,母后若要责罚,儿臣愿与兄长同领。”

文肃皇后一惊:“禾晏你……”

二殿下禾晏乃她亲生,故她对他格外宠怜。此前文肃皇后嫁与长青国君后一直无子,便将生母出身卑微的东篱养在了膝下,那时她对他尚有几分慈母之爱的。只是自东篱三岁时禾晏出生,文肃皇后便将全部心思寄在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尤其随着二人逐渐长大,她忌惮东篱或会有碍禾晏将来的太子之位,对他更是几乎处处刁难打压。

不过两兄弟感情倒是一直挺好的。

这得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说起。当时禾晏出生后,文肃皇后便将东篱送还给他的生母宁妃抚养,她又嫌她母子二人碍眼,以宁妃生辰八字不详冲撞了襁褓中的二殿下之由打发了他们往行宫居住,所以幼年的东篱一直养在别苑,洛河行宫。

如此,禾晏长到七岁的时候,长青国君带之往洛河围场行猎,夜晚便就近歇在了行宫。那时禾晏小孩天性,夜里他悄悄地躲开值夜的宫人,偷偷地爬到了庭院中的假山上捉萤火虫玩,不想竟撞见了月夜驯鹦鹉的东篱。

两人兄不识弟,弟不识兄,谁也不认得对方。东篱见禾晏鬼鬼祟祟,便出言一口一个偷鸟贼地质问他。禾晏顿时就恼了,二话不说,抡着拳头就朝东篱扑上去。

两个都是丁点的小孩,顽劣好胜,谁也不服谁,就这么滚在草地上打作了一团。虽然东篱大点高点,但禾晏自小习武,没几下就把东篱打趴下了,他一跨腿骑在东篱身上,奶声奶气地撂狠话:“叫爷爷!”

东篱扭过头坚决不肯,禾晏一手揪着他的衣襟,一手挥舞着小拳头对着他,粉扑扑的小脸涨得通红。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廊上忽蹿出两列人,口中喊道:

“大殿……”

“二殿……”

东篱和禾晏听到,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顿时都傻眼了。

禾晏手中的拳头松弛了下去,东篱立马一个翻身,趁势将他扑倒在地,一副君子报仇的模样,嘚瑟地冲他吼道:“叫哥哥!”

方才禾晏还气焰嚣张得很,眼下被他压在身下,明明是自己打赢了却还要喊他哥哥,不服气死死地瞪着他。

最后两人被各自的宫人带回去梳洗就寝。

因此,东篱和禾晏的第一面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禾晏第二天就去问了父君那人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哥哥,如果是他哥哥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呢?禾晏心里想的是,把他带回宫,在没人的时候打得他心服口服,一定要让他叫自己爷爷!

长青国君这才借机以东篱到了启蒙的年龄,且禾晏也平安顺遂长大了、想和兄长多亲近亲近的理由接回了东篱母子。

东篱回宫后,禾晏时常跑去找他打架。东篱自然打不过禾晏,可每次东篱打输后,宁妃给他送来的桂花酿让禾晏垂涎不已,忍不住巴巴地上去讨酒喝。就这样,在打架嬉闹抢酒中,兄弟俩的感情也越发好了。

东篱束发之年,宁妃自请前往佛寺修行,为国祈福。而后一直到及冠,东篱从不涉政事,平日里只以饮酒为乐,又禾晏一直在母后与兄长之间周旋,这才让文肃皇后渐渐少了找他的麻烦。

可今日雀音公主一事是触犯了皇后心中大忌,禾晏抬头,见母后怒意未减,急中生智,连忙转向长青国君,磕头道:“请父君责罚。”

长青国君一向宽和,转头,温言对文肃皇后道:“皇后,不过是他们年轻人胡闹,又没造成什么坏结果,这喜庆的日子就不要过分苛责了吧?”

先前有禾晏的求情,加之他将过错皆揽在了自己身上,文肃皇后本就难以判决,现下连长青国君都发话了,她自然不能驳他的面子。她神色冷淡地一拂手:“罢了,付桑落罚清扫干净摘星楼即可,东篱回宫闭门思过。”

东篱双手相拱,带过一阵湖水般的夜风:“儿臣谢母后开恩。”

文肃皇后却走上前,亲手扶起禾晏,关切道:“禾晏,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军营犒赏三军。”

禾晏抱手回:“儿臣遵旨。”

禾晏搀着文肃皇后与长青国君圣驾离去,走过桑落身边时,他漆黑的眼在她身上一掠而过,眼瞳里有月亮的光芒。

六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人散后,桑落和东篱一道回了云梦宫。她听闻宫中除夕夜子时皇宫古钟敲响时,会放最灿烂的烟火,她不想这么早就出宫,便留在云梦宫和东篱一起守岁。

浮生殿南窗下,桑落架起红泥小火炉,温了一壶酒,两人围在炉边取暖,她“吧唧吧唧”地啃着一根甘蔗。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炉膛里柴火尽,桑落起身预备去添新柴,却听得身边东篱静静开口:“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背后亦无豪权母家相助,我的母妃出身微贱,父君还是皇子的时候,路过吴郡,被当时身为舞伎的母妃一曲白纻舞所吸引,便带了母妃回宫。母妃入宫后一直被排挤羞辱,后来她因诞下子虚国的第一位皇子有功,才得以晋封为妃。而那时母后一直无身孕,她怕后位不保,也是为全其贤名,才抚养我数年。后来她有了禾晏,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甚至还怕我与他争太子之位。母妃为保我平安,自请出宫修行,我也彻底从朝堂抽身,这才让母后放心容下了我。”

“东篱君,你……”

东篱低头看着炉中闪烁的火光,轻轻一叹:“你来,其实也是陪着我,人人都道我性情孤僻,不愿和我亲近。”

他继续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一个人用膳,一个人看书,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就寝,除了禾晏偶尔会来陪我喝喝酒,我的生命里只有一只鹦鹉为伴。我虽有满园的甘蔗,宫里却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所以,我有什么心事都只能和问酒说。”

他忽而扭过头看着她,慎重地问:“东篱一生清贫,无功绩,无知交,倾其所有,不过一园甘蔗,桑落女公子与我结交,可会嫌弃?”

桑落慨然一摆手,潇洒地说:“不嫌弃啊,你哪里穷了?你的雪发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他蓦然抬头,望着她的眼如一线流星划过盈盈碧水:“所有人看到我满头白发的模样,都说,我是个怪物,只有你,却说它是雪发,好美。”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故意染一头白发并非是玩,而是母妃嘱咐的。十岁回宫后,我感觉到了母后对我们母子的敌意,母妃便给我染白了头发,又让我去宫中四处走,让宫人们都知道我得了一头白发的怪病。母妃先是给我染白些许头发,慢慢地,一天天越白越多,到最后几乎全白了。后来此事在宫中传开,我一夜白头的事很快也传到了母后耳中,她召来御医给我诊治。少白头的事本就无什么病因,况且母妃早已悄悄买通了那和她同乡的太医院院首……而后,宫中人都知道了我得怪病的事,我也就无须再故意宣扬,于是,我就戴起假发或染黑头发来掩盖一头‘白发’。”

在桑落诧异的神色中,他一笑淡如春风,不着一色:“那日一时兴起,在自己园子里披着雪发饮起酒来,不想却被女公子撞见了,实在失礼。”

“还有,”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喜欢甘蔗是因为母后不能碰甘蔗。有一回,宫女无意捧了进贡的甘蔗给母后,谁知母后吃了几口竟起了一身的红疹。后来,我就在我的宫里种满了甘蔗,这样她就不敢来找我麻烦了,甚至连我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只大节庆的时候向她请安即可。”

他虽在笑着,可桑落只觉他的笑里有无尽的辛酸和胜雪的寂寥。

宫漏断,烛火残,天上月,满园蔗,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便是林间穿过的阵阵轻风。

良久,她握住他的手:“东篱君,有我在,从今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桑落——”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轻轻抓过她的手停在胸口,静静地看着她,月色寂静,这安宁静好的画面就那样刻入了心底。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此后多少个清宵冷月,他将靠着这份回忆,消磨夜夜。

问酒在一旁忽而扑起翅膀,说:“还有我!还有我!”

桑落扭头,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笑道:“对,还有我们的问酒。”

东篱望着她欢乐的笑容,忽然伸手将她抱住。桑落感到有浅浅的呼吸暖暖拂过她的后颈。半晌,他松开了她,满目流光:“以后我便唤你落儿可好?”

她嫣然一笑:“自然可以。”

“砰!”

空中适时绽放灿烂烟花,皇宫新年的钟声敲响,伴着洒脱的一声笑:“还有我呢!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也带我一分子!”一身大红衣袍的人迈进屋子。

“红袍!”桑落唤道。

她欢快地跑起来,一手拉着东篱,一手拉着禾晏,站在南窗前,推开窗子,一起对着漫天的烟火许愿。

“唯愿母妃得一世安宁,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我要建功立业,踏遍河山,让胜利的旌旗飘荡在大漠瀚海、烟雨江南!”

“我要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什么都好!”

“哈哈——”

——只是啊,那时年少的他们不知,世人着实不该对着烟花许愿,它短暂易逝,实在得不到长久。

许完愿,桑落兴奋地伸手一指那璀璨烟花,眨巴着眼睛:“好不好看呀?”

东篱偏头看她,在万千红紫的夜空下开口:“谢谢你落儿,从前都是我一个人守岁,今年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七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春风拂曙,新岁第一天,禾晏从军营巡视回来,甫一踏进苕华殿,阖宫内监侍女就迎上来,皆喜洋洋拱手笑道:“给二殿拜年了,祝二殿新岁长乐无极!”

禾晏笑道:“多谢诸位,我让宁昱准备了红包,”手指头点着众人,“人手一份。”

众人笑嘻嘻道:“多谢二殿!”

今日是大年初一,宫里差事轻简了许多,也不拘什么礼数,禾晏就歪在一边嗑着瓜子,看满宫的人喜庆地抢红包、分瓜果。

“红袍,你在吗?”

桑落就是在这样欢乐的氛围中着一身大红袄子,笑容洋溢地迈进了大殿中。

禾晏眼漾笑意,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近她。他飞扬如鬓的眉,承载着明丽流芳的春光:“这新年第一天的就登门,莫不是来讨红包的?”

桑落摇摇头,说:“你还记得我们约好的三件事吗,我是来向你讨第一个愿望的。”

禾晏叉手靠在门上:“愿闻其详。”

桑落开口:“我听说正月十六是东篱君母妃宁妃的生辰,你能不能那天借我几名宫中尚乐局的舞伎,并带她们出宫去宁妃现在修行的南山寺?”

禾晏不解:“你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要替东篱母妃过生辰?”

桑落笑意盈盈解释道:“因为东篱君一直闷闷不乐的,这样他就会开心了呀。”

禾晏的神色无端暗了暗:“所以你用掉一个愿望,就是为了让东篱开心?”

桑落点头:“对呀,你手掌禁军,宫里的侍卫都归你管,只有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舞伎出宫,完事了再偷偷送她们回来。”

见他眉间微蹙,她不由得问:“怎么了?”

禾晏摇摇头,哑然笑了笑,抬手在她额际一弹:“你呀,没心没肺。”

“啊?”

禾晏却扯过了别的话题,他后退几步,打量她一身红袄,再看看自己,问:“唔,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一脸卖关子的幸福。

“像什么?”桑落忍不住问。

“像一对要去拜堂成亲的新郎新娘!”禾晏眉梢微挑,眸中波光摇漾。

桑落嗔恼:“嘿,红袍,你竟然占我便宜!”作势伸手就要打他。

禾晏一个躲闪从她手下逃脱,笑意闪烁,却朝正喜庆闹春的宫人那处招手:“红袂过来。”

红袂嘴里含着一块莲蓉酥,走过来却笑道:“殿下与女公子说笑打闹,也不让我们好好过个年!”

禾晏轻快一笑,对桑落说:“红袂是我宫里办事最妥当的,今日我将她拨给你,你要使唤人,或是要什么东西,尽管找她讨。”

桑落眉眼流光,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清脆一声响,两只手在晨光中一击,氤氲了心跳,震碎了漫天曦光。

桑落问他:“红袍,正月十六那晚你要不要也来?”

禾晏笑意融融:“好呀。”

桑落心满意足地同他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拜了年,便告辞向东篱拜年去了。

禾晏坐回椅子上,宁昱走过来,摸了摸脑袋,开口说:“殿下,桑落女公子一肚子花花肠子,这回不知又有什么馊主意,属下觉得您还是远着点为好。”

禾晏悠闲地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没事,我比较喜欢同流合污。”

桑落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凉飕飕地问:“你说谁污?”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欢快地几步跑过来:“红袍,现在我要用掉第二个愿望——让你教我甘蔗剑。”

“甘蔗剑?”禾晏诧异。

桑落眼中亮晶晶闪烁:“对啊,我听说禾晏二殿剑法乃子虚国一绝,可兵器即便打得再精良,也是寻常不过了,我付桑落要佩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甘蔗剑!”

禾晏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果然是花花肠子满肚子。”

他眯了眯眼,问她:“你可知我子虚二殿的身份分量如何?你可知从我口中得了我三个承诺能让我做何等大事?而你今日一下子便用掉两个愿望,还为这么不轻不重的两件事,你不觉可惜?”

桑落轻轻巧巧地说:“不可惜啊,因为我第三个愿望就是——”笑靥似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打碎浮萍,“要你答应我一百个愿望,哈哈哈!”

禾晏望着她,目光波漾,熙和的笑容,像春日的风。

于是乎,正月的日子,桑落每日便准备东篱母妃的生辰贺礼,空闲的时候,陪东篱喝会儿酒,再跟禾晏练会儿剑。

那甘蔗剑她学得倒是有模有样,禾晏瞧着,忍俊不禁:“甘蔗酿酒,甘蔗作剑,甘蔗的功能真叫你开发齐全了!付女公子委实是个人才!”

转眼就至正月十六。

子虚国的习俗,上元节一过,最后再赏一场花灯,闹过之后新年便是过了。但因是第一天正式当值,所有人都懒懒的,是故禾晏很轻松地便将舞伎们带出了宫。

宁妃在子虚国国寺南山寺修行,所居小院名“雪庐”。

今日是宁妃生辰,东篱自然在雪庐了。桑落带着一大帮子人进了雪庐,没往宁妃的住处去,倒是寻着香味先去了灶房。

只见屋中灶台前一个清朗皎洁的背影正亲自洗手作羹汤,右肩上栖着一只蓝羽鹦鹉。她早前便听禾晏说过,每年宁妃生辰的时候,东篱总会来雪庐中,亲自挽袖下厨,做母亲爱吃的菜,陪母亲简单却幸福地过生辰。

东篱正专心地做羹汤,并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进来。桑落快步走过去,一拍他的肩,粲然一笑:“东篱君!”

东篱转过身来,看到他们,猛然一惊:“落儿?禾晏?你们怎么来了?”

桑落指了指门外的一列宫人:“来给你母妃贺生辰呀!”

“我听闻宁妃娘娘自幼生长在民间,会弹瑟击筑,能歌善舞,她与陛下相识于吴郡,因吴地的一曲白纻舞相许终身,我想那一定是娘娘此生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今夜我想重演那曲白纻舞让娘娘开心,娘娘开心,东篱君你就会开心了。”她说着已经挽袖上前,“我们帮你一起吧?”

东篱一双眼清润若溪水:“好。”

外面的宫人也一起进来帮着洗菜、择菜,东篱掌厨,禾晏掌火,桑落负责打下手。而最为诚心的环节便是做长寿面了,三人亲自揉面团,亲自切面,每一步皆亲力亲为。

禾晏趁桑落不注意,手指沾了块白粉就往她脸上抹,她立马张牙舞爪地要报复回来,却不想一手掌抹到了东篱脸上。看着玉面粉白的东篱,她忍不住咯咯大笑,东篱即刻也加入到了战斗中,三人的笑声洒遍雪庐。

等所有的菜都已烹好,最后一道长寿面下了锅,桑落拍拍手唤舞伎们:“姐姐们,快拾掇拾掇,准备上场啦!”

忽然,一个舞伎“哎呀”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蹲下去,身边的舞伎连忙扶住她。

桑落忙走去问:“怎么了?”

舞伎脸上露出痛苦神色:“我突然肚子疼。”

她问:“还能坚持吗?”

舞伎摇摇头。

她焦急:“少了一个人该怎么办?”眼珠子一转,“有了!”

她抬眼看禾晏,一脸玄机地对他招手:“红袍你且附耳过来。”向他说了她的法子。

禾晏听着脸色越来越青,摇头坚决不肯。

“我现在要用掉一百个愿望里的一个!”桑落简单粗暴地封了他的口。

八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东篱带着桑落去见宁妃,介绍道:“母亲,这位是桑落女公子,是东篱的挚友,她准备了惊喜,今夜特意来为母亲贺生辰。”

话语刚落,门外就传来庄重威严的一声:“哦?有什么惊喜,也带朕瞧瞧?”

谁也没想到长青国君今夜竟会出现在雪庐,东篱和桑落忙着行礼问安,宁妃也站起身,手捻佛珠,神色安详淡然,微颔首道:“贫尼见过陛下。”

长青国君迈步而入,扶起她,轻声问:“宁妃,你还好吗?”

宁妃轻轻抽开手,摇头,宁和一笑:“世间早已无宁妃,只有出家人了悟。”

长青国君嗫嚅了一下嘴唇,只静静地看着宁妃,眸中是无限的凄凉与叹息。

他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她道:“这是日前上贡的佛珠,贺你生辰喜乐。”

宁妃依旧淡淡一笑:“多谢陛下。”

桑落感觉自己站在这儿似乎有点尴尬,微微咳了两声,蹭到东篱身边,用胳膊肘拱了拱他,咬着嘴巴小声说:“我们要不要先离开?”

未及东篱开口,长青国君轻含笑意从桑落身上扫过,说道:“刚才听你们说带来了惊喜,既然准备了,就开始吧。”手一挥,同宁妃一起在桌前坐下。

桑落连忙盈盈施礼:“诺。”

说完,她朝门外“啪啪”击了两掌,门口等候的舞伎们便鱼贯而入,一个个舞衣翩跹,团扇斜斜掩面。

领头的舞伎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美人歌喉如珠似玉,桑落此刻却无暇去听,她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右边角落处的那名舞伎身上。

那舞伎着一色的舞衣,又处在边上,乍看并无何异样,只个头高得略凸显些。屋里点着烛火,一点一点的朦胧红光,“她”却始终拿水袖或纨扇遮面,躲躲闪闪。

——因为“她”就是刚才被桑落强行拉来救场的禾晏。

桑落知道每年三月三乌有城祓禊,君民于洛水边踏歌同乐,都要由皇子领舞,东篱生性淡泊,而且这种抛头露面、施福于民的事文肃皇后抢着让禾晏去,因此禾晏跳舞还是很擅长的。虽然之前跳的是踏歌,但和白纻舞一样抒情典雅,大同小异。

舞伎们着白色舞衣,时而脚步轻移,时而折腰转身,一个个长袖挥舞,衣袂飘飘,舞姿飘逸,舞衣洁白,流芳散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舞伎两手高举起团扇在头顶,好像白鹄飞翔,眉眼巧笑流盼。

“我那时也给她讲过《西洲曲》——”长青国君突兀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眼中的光芒陡然温柔起来,“她为了更好地理解,还去划船采莲,莲花低人头,那时我竟不知是莲花更美些,还是她更美?”

他不再年少,可此刻眸光潋滟,仿佛回到了那白衣打马的少年时光。

桑落很快反应过来长青国君口中的“她”是谁——是淮水边相遇的少年国君和宁妃。

她偷瞄一眼一旁的宁妃,纵此生已立誓长伴青灯古佛,可再见当时年少,她的眼中也不禁泛起了点点涟漪。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禾晏不得已,只得跟着步伐同所有人一起转身,慢慢放低手中的纨扇。

一舞毕,舞伎们正要执扇定姿。

说巧不巧,长青国君的目光刚刚好扫到了最右边的“舞伎”身上……

“禾晏?”他上下打量那舞伎一番,脸上顿时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

禾晏只好硬着头皮唤了声:“父……父君。”

桑落抹了抹额角,只觉着脑子里奔踏呼啸而过一群野驴子。

长青国君看了眼禾晏,又扭头看了眼桑落,桑落汗然地笑了笑。此刻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迥异,原本煽情动人的回忆场景却陡然一转,成了诡异又好笑,连一向淡然的东篱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忍俊不禁。

但长青国君不愧是一国之君,他很快就收起脸上的诧异之色,浑若无事地竟然“啪啪”鼓起了掌,然后对舞伎们笑道:“舞得好!回宫后去尚乐局领赏,都退下吧。”

舞伎们谢了恩,便施施然退了出去,禾晏自然留了下来。

长青国君也不用问,好像一下子就猜到了今晚这出是谁的主意,他笑眯眯地看向桑落:“朕记得你,你是付翁的女公子,付桑落?”

桑落忙行礼:“陛下好记性,臣女正是付桑落。”脸上的笑容勉强得几乎挂不住。

长青国君含笑夸了她一句:“果然心思灵巧得很,难怪朕的两个儿子都喜欢缠着你,但又都怕你,哈哈!”

桑落只能在一旁赔着笑。

还是禾晏站出来替她解了围,笑道:“父君就莫要再取笑儿臣了,儿臣今夜一舞,只为搏父君与宁妃娘娘一笑。”说着,转身向宁妃跪拜作揖,诚恳地道,“禾晏记得幼时多蒙宁娘娘爱顾,今夜特意前来祝宁娘娘生辰安乐。”

宁妃伸手扶起他:“多谢二殿下。”

禾晏又道:“宁娘娘,我和兄长、桑落一起亲手为您备了羹汤,您和父君坐下尝尝吧。”

桑落连忙去招呼舞伎们端了羹汤上桌,五人围着木桌坐定。

一桌子的菜肴简单清雅,全是素食,其中尤以一道莲花盏格外诱人。莲花皎洁,莲子清苦,正合如今与世无争的宁妃与东篱母子。

长青国君下令:“今夜不分国君皇子,咱们是一家人庆生。来,开动吧!”

桑落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地握起箸子跃跃欲试。

“我来迟了,了悟仙师莫怪!”

一道熟悉而突兀的笑声蓦地响起,紧跟着门被推开,数名宫人簇拥着一位华贵威仪的女子进来,门外立侍的舞伎们皆伏地跪下请安。

文肃皇后来了。

桑落刚要送到嘴里的莲子不得不放下,除了长青国君,所以人都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安。

文肃皇后径直走到长青国君面前,笑道:“值夜的小黄门说陛下不见了,叫妾身一顿好找,原来陛下在这儿呢。”又笑着对宁妃说,“今日是了悟仙师俗家生辰,本宫带了些薄礼来,因宫事繁忙来晚了,不知可否讨杯茶吃?”

身后的宫人便捧着贺礼匣子奉到桌上。

宁妃双手合十:“贫尼谢过皇后。”

文肃皇后环视屋中众人,看到桑落后,眉头不禁一蹙。

禾晏生怕母后又要找桑落的麻烦,也顾不得尚穿着一身女装,急忙走上前:“您一路走来累了,快坐下歇歇吧。”

皇后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嬷嬷已出声呵斥:“大胆,皇后娘娘跟前,哪里有你一个小小宫女说话的资格!还不退下!”

禾晏:“……”

桑落:“……”

禾晏哭笑不得:“母后,是儿臣。”

“禾……禾晏?”文肃皇后这才瞧仔细了,目瞪口呆,“禾晏,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咳咳——”长青国君出声,“皇后既然来了,快一起坐下,尝尝孩子们的心意。”

一直沉默的东篱这时才缓缓开口:“今夜母后凤驾亲临为我母亲贺生,东篱不胜感激,以茶代酒,谢过母后。”举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雪庐中分茶吃面,至夜半方休。

九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女公子!女公子快醒醒!”

第二天早上,桑落是被丫鬟一顿疾呼吵醒的,她埋怨道:“昨晚给宁妃娘娘贺生折腾了大半宿累惨了,让我多睡一会儿。”迷迷糊糊又向里翻去。

丫鬟焦急说道:“女公子,二殿下身边的红袂姐姐来了,请您赶紧随她进宫一趟,大殿下他——”

听到东篱的名字,桑落猛然一惊,翻身坐起:“东篱君?东篱君怎么了?”

她急忙唤红袂进来回了话,在红袂愈渐低沉的语声中,她的脸色吓得惨白,拿起床头的衣裳披上,一路冲到马厩,大喊:“快把我的小红马牵来!”

饲马的小厮不明所以地忙递过缰绳,她旋即一跃上马,纵马驰骋往南山去。

红袂都跟她说了,昨夜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雪庐竟突遭大火,寺里的僧人和住着的香客立时闻讯赶来救火都来不及。直到三更时辰,雪庐被烧得干干净净,而期间一直未见宁妃逃出来,只怕早已……

想到这里,桑落不禁甩快了手中的马鞭。

当亲眼看到宁静悠然的雪庐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后,她终于死心了。

从雪庐出来,桑落又立即纵马飞奔入皇宫。

她赶到云梦宫的时候,东篱正躺在温泉池里饮酒,问酒栖在肩头,像第一次见时那样,白了头。可这回桑落却看出,那白发不全然是染就的白,他的发间分明已星星点点。他惯例般平静地坐在那儿,可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寂寥。

“东篱君……”桑落慢慢走过去,低低开口,“这是我在宁妃娘娘的雪庐残灰地上掬的一抔土,你留着当个念想吧……”

东篱无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香囊上。

“母亲……”仍是往日流水溅溅的声音,却透着悲凉许许。

桑落喉头发涩,一瞬间眼泪涌出,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恨恨道:“这场火烧得蹊跷,我们去求陛下彻查,一定要让纵火之人以命赎罪,替宁妃娘娘报仇!”

东篱摇摇头,扶着池岸站起身:“不用了,我知道是谁。”

“东篱君你知道?”桑落惊讶。

东篱冲她苦涩一笑道:“知道又有何用?她位高尊崇,即便父君知道了,可为着平衡朝中势力,也奈何不了她。”

宁妃虽出家修行,可明眼人都知道她在国君心中位置不减,况且她既已离宫,碍不着立储利益,在这个节骨眼上,胆敢害她又这么容不下她的,除了那从小就对他们母子欲除之而后快的高高在上的那位,还会有谁?

长青国君纵然答允去查,可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一场无名之火,要么是某个不起眼的人不小心所为,这样的戏码历朝历代的旧史里还少吗?而且,说来也是长青国君没忍住去见宁妃,才让那位心中害怕死灰复燃,这才痛下狠手。

桑落一腔话语不由得都噎在了那里。

东篱没有再说话,只是袖下紧攥的手似乎在暗暗许下了什么。

逝去的人或事总是会被迅速遗忘,除了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谈及时的一句叹息。不久,火烧雪庐的谈资也被子虚国邻国日照国即将遣太子来访的大喜事所替代。宫中上下于几个月前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再没有人会提及“雪庐”二字。

乌有城桑叶凋落的季节,日照国太子携使臣正式来访,宫中设宴为之接风洗尘。国宴上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好不盛大热闹。

这回筵席却也请了皇室亲眷以及官宦世家女出席,禾晏隐隐查出不对劲——太子,贵女,这似乎是相亲的暗示。

尤其当席间日照国使臣得太子示意后,端着酒盏起身向东篱和桑落敬酒:“听闻大殿宫中有最跳脱清冽的桑落酒,此酒乃太学弟子桑落女公子所酿,我家太子嘴馋已久,不知是否有幸一品?”

禾晏心中猛地一揪。

可是桑落浑然不察,她脸上尽是扬扬得意,觉得自己手艺太厉害了,连邻国太子都慕名来讨酒喝。

宴席散后,日照国太子果然随东篱去了云梦宫。

桑落和东篱道别后也准备出宫了,临上马车时不经意一瞥,只觉那日照国太子和贴身侍从二人的背影仿佛有些熟悉,不过她并没甚多想。

翌日,因国宴太学休课一天,第三天,桑落如往常般进宫上课。一路走过,只见同学朝她指指点点,她好奇不已。

玩得好的同伴激动地告诉她:“二殿下昨儿向皇后娘娘禀明,要娶你为妻了!”

“啊?什么?”桑落晕了晕,怒不可遏,“这个死红袍,我把他当兄弟,他却想睡我!”

同样怒不可遏的还有东篱,他听到宫人议论纷纷后,径直闯入了禾晏的书房。他阴沉着脸,眼中充斥着阴霾隐怒,是从未有过的失仪。

禾晏屏退众人,东篱直接就问:“禾晏,你明知道我心中喜欢她,为何还要跟我抢?”

禾晏试图解释:“我是要帮她——你难道没看出来昨晚宴席上那太子的意图吗?况且母后一向不喜桑落,我昨天早上去向母后请安时,在门外无意间听到母后和老嬷嬷计量着要把桑落嫁去日照国和亲,唯今之计,只有我同母后说我喜欢桑落,此生非她不娶,才能让母后打消念头。”

“是吗?”东篱语气疲惫极了,“禾晏,你摸着你的良心说,真的是这样吗?你为的不是自己的私心吗?”

他的嗓音低低的:“从小,父君疏远我,母后忌惮我,宫人见我满头白发,皆敬我、怕我,云梦宫成了所有人不愿涉足之地。我虽拥有整院清风,可依旧觉得孤独,直到她的出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洒脱,她不羁,她聪慧灵动,敢爱敢恨。你知道吗,她的明亮笑颜,在那样清冷的云梦宫,就像是我唯一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里。”

“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觉得,和一个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喝酒、啃甘蔗,都是如此地满心欢喜——此刻方知清风明月未必惆怅。”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他心底,是春天的柔煦阳光,是迎风的甘蔗清香。

他的声音像是被火灼着:“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母妃,可现在连唯一关心我的母妃也没了,只剩下一个她……”撕裂的嗓音夹杂在风中,入骨般寒凉,“禾晏,你有天下,有父君母后的宠爱,你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跟我争?什么江山、皇位,我统统不要,我只要一个桑落,你为什么都不能成全我?”

十 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兄弟间的阋墙开始的。

不知何故,日照国使臣回国后竟当即撕毁了两国立下的和平契约,陈兵边境,连两国日前还心照不宣的和亲一事也被他们抹了。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禾晏不得不临危受命,手持虎符往西大营点兵,紧急领兵出征。

出征前,长青国君亲自持酒为将士送行,禾晏饮下壮酒,字字铿锵道:“待儿臣凯旋还朝,求父君恩赐一桩婚事。”

送大军出征后,东篱邀桑落去他宫里吃甘蔗。

桑落这段时间被禾晏求赐婚一事弄得焦头烂额,眼下他打仗去了,正好可以缓缓,便应了。

坐在远离尘嚣的云梦宫,还是一样的青青桑落酒,一样的甘蔗苍劲挺立,可两人的心境全然不似当时了。

东篱把玩手中酒壶,问桑落:“落儿,等禾晏回来,你会嫁给他吗?”

“我不会。”桑落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桑落一愣:“东篱君你……”

东篱轻轻一笑,淡入风里:“我会以这万里江山作聘,再也没有人能够为难你。”

“什么?”才说了这一句,桑落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这酒……”慢慢靠在了东篱的肩上。

桑落再次醒来时,已是夜色如迷。这夜无星无月,夜幕低沉,仿佛正昭示着这不寻常的一夜。

就在她昏迷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宫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殿下东篱不知哪来的兵力,突然发动宫变,掌控皇城内廷,囚禁众人。

当桑落从伺候的宫女处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后,她立刻就去找东篱想问清楚。如今宫中禁严,任何人不准随意走动,都由士兵看管各自待在殿里,以等大局稳定。但桑落是东篱心上的人,兵将自然不敢为难她,守殿将军只得派了几个士兵紧紧护送她过去。

见到东篱,桑落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东篱君,你千万不要做窃国的逆贼。”

东篱屏退殿中众人,淡淡开口:“落儿,我就是子虚的皇子,这国本也有我的一份。”

桑落很是不解:“东篱君你一向不沾俗务,手里哪来的兵权?”恍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之前常去你宫里找你的那两个人就是日照国的太子和他的暗卫对不对?你以前从来不见他们,可雪庐被烧后,恰逢太子来朝,对,那回他说要尝桑落酒,其实就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意图是想跟你合谋——你们在图谋什么?”

她眼中霍然一亮:“你们谋划的是不是就是皇位?”

东篱神色平静如水,微起涟漪,不可置否道:“没错,是日照国太子帮的我。他知道母后一向容不下我,而禾晏手段狠绝、雷厉风行,太子担心一旦禾晏登上皇位就会想着一统河山,所以他们就想拉拢我,助我登帝。他们知道,这一次,我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桑落又问:“所以你们里应外合,故意将红袍骗去了前线?”

“是。”东篱点头,“日照国太子借了不少精兵给我,加上我之前暗地里游说,说动了那些不服母后的将士,趁禾晏一离开皇宫便动手夺宫。整个皇宫都被我派人封得死死的,等禾晏收到消息时,只怕大局早已定。”

桑落眉峰起伏:“条件呢?日照国开的条件是什么?”

东篱道:“日照国太子让我承诺夺宫成功后开通两国商贸往来,并许给他们十座城池即可。”

“城池……”桑落顿时哑然,“东篱,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东篱忽然笑了一声:“为什么?我从前不为所动,一味地忍让,可我得到了什么?如今母亲被人所害,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守不住……”

他点漆的瞳仁凝视着她:“桑落酿酒,东篱把酒,我们原该才是一对。”

想起当年母妃离宫,自己赶走了所有伺候的宫人,一个人守着满园寂寂明月,好像就要这么十年八载地孤独下去,可她的无意闯入,一壶酒、一抹笑,慰藉了他那颗早已沉寂了的心。朝夕相处中,情便这样一点一点地滋生了。

“你休息吧。”他踏碎一地月华离去,带着月光的恬淡与疏离。

三天后,禾晏率大军回朝,与东篱对垒城下。

东篱一身戎装,携着桑落的手登上城楼。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将士,两边即将开战,桑落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一丝笑意也无。

城头风急,吹乱她的发丝,东篱微微侧身,替她理顺掠在嘴角的青丝。

桑落没有说话,眼中却陡然生出一丝悲凉。

“兄长,”禾晏勒马自三军中现出,猎猎红袍张狂翻飞,“我仍愿意称你一声兄长,可是为什么?东篱,你……”

东篱满不在乎地打断:“事已至此,何必多言?”

一声令下,弓箭手弯弓搭箭,投石呼扬。城下大军亦骤然擂鼓,操戈攻城。烽烟乱军之中,只有二帅岿然不动,无情地任由身边杀戮血腥,惨叫连连。

东篱望着禾晏,禾晏望着桑落,桑落又望着东篱,仿佛是一个轮回。

桑落忽然觉得好笑起来,那些将士沙场浴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要为千百年不变的皇家兄弟相残而无辜丧命,而真正挑起祸事的罪魁,她此刻只能无力地作壁上观。

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当时一起坐在屋顶上喝酒看月亮的三人,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嗓音被城头的风吹得支离破碎,“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她蓦然挡在东篱身前。

“噗!”

短促的一声闷哼,东篱急忙转身,这才看到她的胸膛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汩汩淌出——她竟是替自己挡下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刀。

他立刻踢翻那应是禾晏之前安插的行刺内应,眼中怒光如火,将桑落交给近卫,霎时弯弓对准城下的禾晏。

桑落眼睁睁地望着那离弦之箭急飞射出,来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身边的兵士,纵身一跃,朝禾晏扑去……

“桑落!”

“落儿——”

两声惊痛的大喊,伴着风声萧萧。恰那一日她着了一身雪貂,如一尾轻飘飘的羽,一朵翩跹下坠的枯叶蝶……

禾晏迅速一跃而起,抱住摇摇坠落的桑落,连嗓音似乎都在发抖:“桑落,别怕,别怕,我这就找人救你,别怕——”

“快!快开门!”东篱看到这一幕,心如刀剜,冲下城楼,冲到桑落身前。

桑落眼底浮现痛苦神色:“让他们……停……停手……”

东篱急急大喊:“停手,都停手——”

禾晏也大吼一声:“全都住手!”

厮杀声刹那间停住,城下唯余一片死寂。

桑落的声音断续:“东篱君,你之前说……满园子的甘蔗都是我的……还……算数吗?”

东篱声音如绞:“算的,落儿。”

她欣慰一笑,转向禾晏:“红袍,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一百个承诺吗?现在……我要你做……做第三件事……永远不再和东篱君……开战……”

禾晏看了一眼东篱:“我答应你。”

桑落露出了释怀的笑容,青白的薄唇坚持着最后的翕合:“真好,真好……”

她想起爹爹平日里一直挂在嘴边的引以为傲的便是二殿下的名字是他取的,她当时不理解,“禾”字用在名字里,女孩儿似的。

爹爹却摇着头,说道:“禾是粮食,就像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粮食是百姓赖以生存的,至关重要。禾晏禾晏,是禾香烟火,河清海晏。”

可兄弟不宁,家国不安,如何禾香,如何河清?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兄弟和睦了,禾晏依旧是那个骄傲的白马将军,而东篱,还是那个善良的少年。一切的一切都像最初那样,真好。

天上开始簌簌地飘落雪花,白雪沾染在鬓发间,染白了墨发,仿佛一瞬间他们都老去了,又仿佛他们是真的一起从年少相携走到了白头。

桑落再也撑不住了,慢慢地合上了眼。

“落儿——”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空中大雪纷纷扬扬、飘洒如霰,像极了今年除夕夜宫中绽放的灿灿烟花。

东篱模糊了视线,又看到了他们并肩立于南窗下,她伸手指着天上的烟火,一双眸子像是融进了整个春天:“好不好看呀?”

只可惜,虽灿烂如烟火,终究也逃不过一个灰飞烟灭。

十一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落儿……”

一滴泪落下,东篱自昏睡中醒来,身边的禾晏也刚好清醒。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旧事重演的梦——东篱与禾晏本是一对兄弟,与梦中情景一样,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子,却因此兄弟反目,生死相对,最后逼得他们共同爱着的女子只能以自己柔弱的身躯挡去手足相残。

而他们为了救心爱的女子,求得东君青帝相助,自己化作两只狐,栖居在南山,夜夜炼丹。仙丹炼成之日,桑落便能复活。

可是他们却一个劲地怨怪是对方当初执念太深才酿成桑落的死。

如此心意不合,如何炼丹?

于是青帝便施以秘术,为他们织了一个梦,重现当时情景,让他们与桑落再来一次。子虚乌有,浮生一梦。

可原来重来一遍,也是一样的结局。

“大梦经年,该醒了。”

长长的一声叹,东篱和禾晏终于幡然悔悟。

于是,他们放下了心中执念,同心同力,在南山上建了间茶社,曰:泼茶香。

泼茶香的规矩,一滴泪可以换一个心愿。

白天,两人守在茶社,收集前来求愿的客人至纯的眼泪,夜里则化为两只狐在山顶炼丹,就这样守着山中花开花落、日复一日的轮回。

春天,东篱在南山种了一大片甘蔗。没人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庭中自饮自酌。

有脚踏林风的声音传来,他抬眼,却是禾晏。

“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宁娘娘并没有葬身在那场大火中,我偷听到了母后的密令,悄悄派人救出了她,将她连夜送出了乌有城,她现在就在敬亭山净初寺,你随时可以去找她。”禾晏说,“但为免母后起疑,必须让你真的以为宁娘娘殒身火海而伤心,因此我打算等过些时日再告诉你,可没想到……”

“不说这些了。”东篱执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声音从喉咙里溢出,“这是她酿的桑落酒,只剩最后一壶了,一起坐下喝一杯吧?”

禾晏点头:“好。”执酒抿了一口,“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忽而抬眸,极轻的一声唤,“哥。”

东篱执壶倒酒的手猛然一顿,耳畔恍然又响起那年除夕宴上陈阁老轻唱的那阕小令:

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小儿五岁力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

一瞬间,两人都湿了眼眶,仿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时少年不知愁的模样,然后举杯对饮一杯,释然地笑了。

当年你死我活的两兄弟终于解开了心结,和好如初,只可惜,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又过了许多年,南山的甘蔗林长出来了,长得十分茂盛。

一个柳絮纷飞的午后,东篱搬了张摇椅过来,满头白发躺在甘蔗荫下饮酒。他才这般年纪,双鬓却已爬上了丝丝霜华,眉眼间更是世间少有的清冷风华。

“不知兄台是为谁白了头呢?”

当年与她初遇时的笑语犹在耳畔,东篱举起酒壶,仰头灌了几口酒:“当年的一句戏言,不承想今日竟是一语成谶!”黄连般苦涩一笑,“少年白了头,今时今日,却是为你啊,落儿……”

觉得乏了,他闭上眼,合目小憩。

春光明媚,有落花悠悠坠下。不知过了多久,鹦鹉问酒忽然扑腾着翅膀叫了起来。他略受惊动,蒙蒙眬眬醒来,鼻尖似嗅到了缥缈酒香,便惯例般朗声一笑:

“落儿,今日可带了好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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