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星十二岁离了棠鸿宫,独自居住到赞乐轩,因她排行老小,上头的王兄都已成年居住在外,而她又是国主唯一的女儿,离了乐清娘娘后,身边也只有宫女嬷嬷作陪,无一年龄相仿的玩伴,每日只在月白色棠鸿宫、铅灰色教习纺、青白色南书房三地来回循环。
日子过的委实无趣。
正是贪玩的年纪,实在憋不住的她在某日雨后偷穿了侍女衣服,溜出了赞乐轩,跑到太阿殿周围浪荡了一天。
太阿殿是国主与朝廷众臣商议朝事之地,因接见外使在此,故周围建有两座面积很大的林园,绍星当时正是入了其中的一座。
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放晴后空中挂了道艳丽的彩虹,在这园内看得极为清楚。
绍星看彩虹正入迷之时,忽听得一阵凄厉的鸟啼声,她的后方有棵槐树,声音正是从树上传来的。她仔细观察,发觉树桠中间有个鸟窝,窝里呆着个才孵化不久的幼鸟,因没了鸟夫人守护,正声嘶力竭喊叫着。
绍星觉得幼鸟可能是饿的,就想着给它喂点食物,于是二话不说费力攀上槐树,颤巍巍好不容易拿到幼鸟,才发现上树容易下来难,她被困住了。
绍星一手举着幼鸟,另一只手抓着树干,因刚下过雨树表面很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进退两难急的她没了主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
和所有故事一样,她从树上失足掉了下来。
和所有故事不同的是,她掉下来却毫发无伤,甚至都未感觉到疼。
那是因为有人护在了她身下,给她当了肉垫。
绍星感到有东西掉在了脸上,于是捏起来一看,待看清之后,不由得吓得她跳将起来,尖锐的喊声如雷贯耳。
她捏到了一条蚯蚓,从她的脸上。
突然有人从背后伸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一句:“别叫,会招来人的。”
她冷静下来点点头,回头一看,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略宽大的护卫服,左手拿着一个小袋,里面装满了蚯蚓和米虫。
她的身高差了少年一大截,因此看他时需要仰着头。
逆着日光,她看到天空上那条彩虹在他头顶上方,越发清晰艳丽起来。
绍星见他鼻子流了血,料想是她摔下来时撞的,便伸手用衣袖给他擦拭,哪知少年向后一步,随手摘了一片芋头叶将鼻血擦去,对绍星说到:“我没事,倒是你,要是弄脏衣服,会被嬷嬷骂。你是哪的宫女?跑到这里做什么?”
绍星不作回答反问道:“你是哪的侍卫,又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摇了摇他手里的袋子:“我叫许攸,我来这里喂鸟儿,就是你手上的那只。你为什么要抓它?”
“我叫星儿,我听见它的叫声,就想给它喂点吃的,”她将幼鸟举到他面前,询问他道:“我本来也要去找食物,但你拿了那么多,你能不能分我一点,我也想喂这鸟儿吃东西。”
少年应允,二人坐在树底下,绍星捧着幼鸟,许攸拿出蚯蚓,小心翼翼喂到幼鸟嘴里.....
空气中满是黏哒哒的湿气,雨后的味道很清新,日头照在身上,舒服的让她至今都难忘。
少年时的许攸,就像个彩色的种子,深深种在了她平淡无趣的生活里,生根发芽,迅猛的长成了参天之树。
四季常青了四年。
那时的许攸很活泼,即使对着第一次见面的绍星,也不显生分的说了很多话。
“这叫灰雀,它的叫声很好听。”
“这种鸟不易存活,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是四只,如今只剩下它一个了。”
“大鸟被教头张一箭射死了,我看它可怜,所以闲时会过来喂它。”
“教头张很凶,我们这些新来的最怕他。”
“我师父人可好了,把我当亲人,做什么事都带着我。”
“你呢?你是哪里的,管你的嬷嬷人好吗?”
......
绍星那时觉得很新奇,他是第一个离她这么近,敢直视着她,跟她碎碎念日常的人。
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许攸像个百事通,带着吸引她的见闻,穿过那些层层垒砌的尊卑贵贱的规矩,像个老友一样走向她。
他给她讲了很多故事:长满了火枫的平崖山,住着蓝色凤尾鱼的榭墨湖,一入秋就涌出金色泡泡的栖鸦泉,还有那经常唱着醉人软曲的编草鞋的老妇,以及西市集黄家的麦芽糖。
这些全部,听得她艳羡不已。
艳羡的故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好奇使她沉迷于角色游戏,和许攸日渐亲密,即使幼鸟展翅离了王宫,也没带走二人之间的情谊。
后来十三岁,她以宫女的身份,借着探假的名义,跟着已然是好友的许攸,第一次偷偷出了宫。
宫门外的世界真的就如他所言,高街上车马繁盛熙熙攘攘,平崖山火枫红的壮美,榭墨湖尾鱼蓝的高傲,还有黄家的麦芽糖,尤其甜透了她的心。
他带她转了故事里出现的所有美景,却在归途中杀出了程咬金。
气势汹汹有备而来的小混混,挡住了她和许攸的路,她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会有混混拦路,也忘了那些混混最后的下场如何。
她只记得,许攸抓着她的手,带她飞奔在大街小巷躲避追击,后来,她躲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那里奔跑过后的心跳声还没平息,就在她耳边扑通扑通啸叫,伴随着心跳声的,还有十三岁少年独有的气息和安慰。
他说:“别怕,我给你买糖吃。”
那时她突然觉得,或许这友情,已经变了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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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是个孤儿,确切的说,他在九岁那年成了孤儿。
许攸出生时,正赶上十三国群起纷乱,大战小战多不胜数,于是从记事起,他就成了流民中的一员,为躲战火跟着母亲四处逃难。
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躲过了饥荒、躲过了战火、却终究败给了来势汹汹的瘟疫。
流民中瘟疫肆虐,他的母亲也未能幸免。
那一年他九岁,刚逃至陌生的炎国土地,孤苦伶仃看不到光明。
他的母亲死在了他面前,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生命消逝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买不起葬身的草席。
九岁的小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白日跑出城外,对着一块松软的土地,用一双稚嫩的手,努力挖出掩埋母亲的坟茔。
可他太弱小了,不管多么用劲,多么努力,依旧跑不过燥热的天气和无孔不入的虫蝇。
身陷绝望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那是个十年不遇的暗夜,尽管天上繁星闪烁圆月生辉,依旧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许攸匆匆行走在黑暗里,一双沾满泥土与鲜血的手来不及清洗,指尖跳动的痛感也没有分散他的注意,他满脑子装的,就是他要再快点,再快点!
他要快点回去,回到他母亲身边,盯着半夜游荡的猫狗,他还要快点,挖出容身的坑穴,让母亲的尸体早日有处安放。
他全心全意想着这些天大的事,以至于回到母亲身边时,他都没感觉到不远处栖身躲藏的人。
直到一把寒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那个男人穿着玄色披风,帽子戴在头上,半张脸隐在夜色里,受了伤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向许攸鼻腔,架在他脖子上的剑也清晰可闻血味,在这种情况下,许攸却出奇的镇静,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靠近的人,一言不发。
“你不怕我吗?”那男人开口问他。
“不怕。”
“我这把剑随时可以杀了你,你依旧不怕?”
“不怕,我从不怕将死之人。”
那人竟然带笑低声沉吟:“好一个不怕将死之人,”笑过之后收了他的剑,又问他:“你身边的是谁?”
“我娘,”许攸停顿了一下,“她死了。”
男人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将身上的银子递给他,对他说道:“天亮了拿这些钱葬了你娘,剩下的你拿着,好好生活吧。”
他没接他递过来的银两,也没说话,两只眼睛闪着亮亮的光,在黑夜里精准的投射在对方身上。
没想到那人说,“你这个眼神甚合我意,是个好苗子,倘若今日非落难之日,我必带你走。可不凑巧,我是个将死之人。”
他又说:“将死之人有钱也无命花,还不如托付给你,要是明天我死了,也好有人替我收尸。”
“要是明天你死不了呢?”
听了许攸这么直白的问句,那个人突然靠近,在一掌劈到许攸脖颈将他打晕的瞬间,郑重的回答他:“我给你机会报恩。”
这句‘报恩’,成了他孑然一身努力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第二日许攸醒来时,昨夜的人已了无踪迹,只留下一个象征着王宫护卫军的铜牌,和那些托付给他的银子。
他用恩人的银子葬了母亲,又信守诺言,往返于乱坟岗和死人堆之间,寻找他的尸体。
男人大难不死,轮到他报恩了。
他通过铜牌知道,他是王宫里的护卫军,只要到了王宫就能找到他。
小小年纪的许攸,因为有了坚定的进宫当护卫的目标,即使没了母亲庇护的世界异常险恶,他也坚定不移的维护着目标。
入宫当侍卫,仅仅是个意外,只为了糊口和报恩,可他没想到,在那个森严的高墙里,他遇到了照亮他一生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