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带着痛苦记忆的往事,好像无论你怎样归置,都无法将其深埋潜藏。倘若要为这种感觉找个具象的形容,那么它像河床里聚集的流沙,大多数时候都能随着好天气风平浪静静水深流,而一旦有石块落入水中,哪怕是粒很小的石子,也还是会破开水面惊出一圈圈涟漪,水下或许便是泥沙涌动,翻腾不息。
那些回忆被他努力拾掇,一重重糅进岁月的缝隙中,木子易想,过往不需重提,只要他笑得够云淡风轻,那么谁都不会再接近他曾经的破碎,包括他自己。
她的侧脸带笑,眉目舒展在微微的风中,对于触到他人的旧疤浑然无觉,对此他无可责怪,只能竭力收敛自己乍然之间覆海翻浪的心绪。
“你,哪儿不舒服吗?”夏远兮瞧着他突然苍白了几分的面色问。
“我没事。三年级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搬家了。”他轻摇了摇头,对她之前提出来的问题也并未敷衍。
毕竟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夏远兮不甚在意地点头,没再有多余的话。
“要过去看看吗?”木子易又问。
她再一次点点头。
他算知道了,能用眼神和肢体动作替代的时候,她总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而每个关于她的小小发现,于他而言都是一块重要的拼图,拼凑出更加饱满生动的一个她,也常令他觉得,能与她多靠近一些,因此他如获至宝。
走过长长的石桥,访昔日的学堂,只是旧年中的琅琅书声早已消散,院墙被时光的风雨侵蚀出斑驳印迹,入口处围了一块简易幕布,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告诉他们,这里正在翻修,老建筑或将变身为一家茶室与书铺的结合体。
施工现场满是泥沙和堆放凌乱的砖块,泥泞难行,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止步,想着还是不给忙碌的工作人员添麻烦为好。
旧学堂的边上,有一座看起来更老的建筑,门边立着一块石碑。
夏远兮好奇地凑过去:“进、士、祠。”
从碑上的简介看,这座祠是为了纪念明代当地一位刘姓的进士所立,再抬头细瞧,果然是一幢典型的明清建筑。
门前阶梯由当地最常见的砖石砌垒,不算十分精致,筑得很高很长,台阶两边嵌了等长的条石,木子易站在条石边上,温柔的嗓音娓娓道来:“小的时候,我们一班小孩子都很喜欢在这玩,经常排着队挨个从最上面往下滑,大人会告诉我们滑的时候要双手合十,祈求进士爷爷保佑我们考上好大学,我们倒没想那么多,就纯粹想玩滑梯而已。”
看着被昔日顽童们滑得光滑如镜的条石,夏远兮忽然也来了兴致,低头看了眼自己宽阔的裤腿,轻便的软鞋,觉得还算方便,于是毫无包袱地走到条石最顶端,一屁股滑了下去。
木子易被她这突如其来童心未泯的举动惊了一惊,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笑道:“大人滑,是没有用的。”
“谁说的?”她扭过头来问。
木子易便愣住了。
记忆中的男人,有着宽宽厚厚的手掌,会在他玩耍的时候细心地护在一旁,也是他最先告诉他:“小易啊,等下滑得时候,要把手举成在庙里拜拜的手势哦,这样进士爷爷就会保佑我们小易以后考清华考北大啦。”
“那爸爸你也来滑。”六岁时的他,朝那个男人天真无邪的笑着。
“小易滑吧,爸爸已经是大人啦,大人滑,是没有用的。”木爸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语调温暖,笑容朴实诚恳。
记忆是一道渐模糊的门,在他以为过往的一切都已随着时间而消逝时,在他自己都未有意识的瞬间,隔着长长的岁月之河,他竟是毫无疑虑地道出了相同的话,甚至连语气都复刻了七八分。
他颓然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眼眶发热,鼻腔酸胀。
“我爸说的……”他轻喃。
夏远兮这人吧,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比较孤僻自我且没心没肺,但这不代表她就是个不敏感的人,这会见了木子易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尽管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对方身边抱了膝坐下。
他们并肩坐着,谁都没再说话,只剩隔壁施工零星响过几声叮叮咚咚,以及山间偶尔送过来一阵风,吹动叶声响。
待天地间的光影逐渐西斜,木子易才又动了动嘴唇,断续着重新开口。
“我、很听我爸的话……他让我双手合十我就合十,我也的确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只是可惜,他看不到我上大学的样子……”
那年木子易十一岁,刚刚放了暑假,较之一到假期便如猴儿般到处野天野地的同龄男孩们,他要安静上许多。
早饭后他乖乖从书包里掏出了暑假作业,爸爸正帮他把三好学生奖状贴到门厅的墙上,出门前爸爸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说想要那种包着漂亮玻璃纸的糖,叔叔家的堂妹五岁了,总是馋得像只小花猫,上回兄妹俩拉着手去河边玩,看到隔壁家的小孩在吃这种糖,妹妹眼睛都看直了,可他翻遍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不多的零花钱早已被自己换做本子和笔了。
爸爸笑着说好,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天做作业,他便做得不是很专心,没做一会儿就要跑到门口去,看看爸爸回了没,可每个黄昏里准时归家的爸爸,在这一天,罕见地直至日落,也未回来。
他再也,回不来了。
一个天黑前赶着回家的男人,因为临时多做了笔生意,拖延了行程,那时乡镇间的路灯因为电力供应的问题,常常还不及月色明亮,归途昏暗也只能勉力赶路啊,没能察觉到一辆货车正疲惫地朝他冲来。
他倒在了马路上,倒在自己血液洇成的湖泊中,人们发现他时,已是第二天的朝阳,他们从他口袋里,摸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糖。
这些情景木子易并未亲眼见到,只能从警察给的调查报告中,自行想象。
十一岁的孩童,已能略懂些事了,那时他隔着满厅来吊唁的亲朋,看着因悲伤而大恸哀哭的奶奶和妈妈,人生第一次,生出了既难过又害怕的情绪。
“那个暑假过完我本该上四年级的,妈妈把我带回了外公家,一直到两年后,妈妈再婚,我才又回到这里,重新和奶奶他们一起生活。”
“我没怪过我妈,毕竟在那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没了丈夫,独自一人带个孩子生活,太难了。”
“我爸在的时候,很疼我,也很疼我妈,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木子易吗?我爸姓木,我妈姓易,我是他们俩的孩子,所以就叫木子易,我告诉自己,只记得这件事就够了,别的任何事我都可以释怀。”
男孩讲述的声音很轻,却仍免不了被沉重的往事压得沙哑。
夏远兮静静听着,只觉心间也被塞了几块重重的块垒,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很想伸手摸摸男孩的头顶,对方却仿佛早已从她手臂的起势里读出她的意图,提前低下了柔软的头颅,于是她顺利触到了他的发梢。
黄昏已至,落日云霞,为眼前女生打上了柔和的轮廓光。
她自始至终未有一句安慰的话,他却很奇怪地感受到了一阵暖意,由心室的位置开始,不停地不停地,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