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齐再次沉默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就是这个被“独”起来的孙齐,居然石破天惊地创造了一个奇迹,他考上了镇重点初中!这在南瓜村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当人们惊讶的嘴巴还没有合拢的时候,三年之后,孙齐又再接再厉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大华中学,虽然他的总分只比分数线高出一分,但这已经够轰动四邻的啦,何况他的一篇小作文还发表在地区的一个刊物上。
村里的小姐妹都出去打工,挖空心思多赚点钱好买嫁妆,孙雪因为要照顾弟弟,不能出远门,平时在田里忙,空闲的时候就到于小刚家的纺织厂里打工,千方百计地攒钱给弟弟早置备下上大学的学费。背着弟弟,背着交口称赞她的外人,忧愁,不止一次压弯了她的双肩。逢着月夜,就着月光,她还要干完白天没有干完的农活。夜风习习,玉米凉爽的叶子对她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远处闪闪烁烁的灯光,诱惑着饥饿疲惫的她,她想,把这担子随便扔给谁吧,我是受够了,可怎么能呢?当初弟弟不学好,自己恨铁不成钢,现在,他取得了这么惊人的成绩,自己反而要半途而废?自己就是被弟弟踩成肉酱,也要给弟弟当好肉梯子,让他跳出农门,也给孙家增增光。这个爱听“三娘教子”“孟母三迁”故事的小姑娘的牺牲精神,在十里八乡都传得很盛,她也就用这不绝于耳的赞誉声支撑着日渐疲倦的身心,等着弟弟结出她想要的果实。
在村里人眼里,孙齐再也不是那个木讷愚笨的小孩子了。就连村里白胡子的老头见了他,也要胡噜胡噜他的头:“有大出息的孩子呀,这是我们未来的县太爷啊!要在旧社会,小老百姓见了县太爷那都要下跪的啊!”于小刚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地点点头,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现在,于小刚父亲的企业不断扩大规模,连着在周围村镇开了好几个分厂。于小刚还是那样游手好闲,但那有什么呢?村民都怎么说来着?“他就是躺在床上躺八辈子也饿不死!”并不时慨叹不知道哪个女孩有福气,嫁给他,真是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恭恭敬敬地点个头又算什么呢?孙齐要的不止这些!可是他家那么富有,越过越滋润。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活得优哉快活?我每天都把时间消耗在怎样节省每一分钱上面,而他却要绞尽脑汁用手中的钱把多余的时间打发出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一样,为什么?
他的妹妹琴子依旧是柔顺而勤快的,小学毕业后就在她父亲的地毯厂做工。孙齐已有三年没有和她打过任何交道了。在去县城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地毯厂,约了琴子出去走走,相信以他现在的身份,于小刚不会再让他钻裤裆了吧?
在他鼓足勇气去找琴子之前,他已经绕着地毯厂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他从小就被自卑和麻木所捆绑,像个木偶一样活着,现在,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一种因为长久自卑而造成的压抑,反弹成一种不可抑制的扬扬自得,这种自得驱使他要干点什么。比如,去找琴子聊聊。他周围的男生们还在小学就学会了和女生眉来眼去,初中的时候,虽然老师和家长看得紧,也压不住那些早恋的火花。为了能够考上大华中学,他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压在心底,可是这种情感是一头不安分的小兽,他把它压扁了,扁成了脱水蔬菜一样,干巴巴地放在心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现在,他的心被夏日的阳光照着,热热的,氤氲的水汽酿成了云,云朵化成了雨,滋润着这头已经干缩的情感的小兽,它重新复活了,在他的心里不停地跳跃、跑动,它想跑出他心的笼子,在外面自由自在地奔跑。
琴子手头的活儿挺多,所以出来得比预定时间要晚了足足一个小时,显然,她并没有把和他的约会看得比她手中那些五颜六色的线更重要。她出来的时候手头还拿着半个煎饼,一边走一边吃,一点儿也不介意被人看到大口吃饭的样子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形象。她不穿高跟鞋,不化妆,不戴首饰,她浑圆的胳膊也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但她显然也不介意这一点。她就像一棵蓖麻,自在而又坦然地生长在路边,接受风,也接受雨;接受阳光,也接受雾霾,粗枝大叶地长着。她是那样一种健康的明亮的美,高高的个子,甚至比他还要高一点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热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所特有的那种热力。
琴子一看到孙齐,像对一个多年的邻居一样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找我有什么事?除了织地毯,我可是什么都不会,难道你要给我们厂的地毯当代理商?”说完,也不等孙齐回答,她先自哈哈大笑起来。
琴子的态度既不惊讶也不兴奋,不推辞但也不显得有多爽快。她不悲不喜的表情先就让孙齐产生了一点儿挫折感。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庄稼地里玉米和豆子的清香淡淡地弥散在空气里,夏虫的鸣叫繁密如雨,池塘里蛙声一片,一切都是热闹的、生机勃勃的,为感情的起起落落营造着某种氛围。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慢慢走过那个池塘,那个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池塘,在这里,他失落了某些东西,今天晚上,他想把他曾经丢失的找回来。
孙齐表情复杂地偷偷看了琴子一眼,他和女生交往的所有经验和记忆仅限于琴子给他的五粒水果糖和一枝雏菊。他因为紧张而把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全给忘了,只一味地心怦怦跳着随了琴子往前走,仿佛他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让琴子陪他沉默地走一圈。琴子抬手拢拢头发,大方地开口打破了僵局。她向他说了一些祝贺的话,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他站定:“你今晚叫我出来一定有话对我说,你还是像原来那样,一个闷葫芦,让人着急。”
孙齐不言语。从身上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琴子。琴子疑惑地接过来,打开,这是一本数学课堂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各种公式,正面反面全都记满了,因为翻看的次数太多,笔记本都起了毛边。孙齐帮她翻到某一页,里面有一朵枯干的小花。
孙齐指着这朵小花,问她:“你还记得它吗?”
她茫然地看着它,心里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是和她有关联的。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她却再也无法找到它曾在哪里迎风摇曳。她呆呆的目光使孙齐失望地咽了一口唾沫:“你忘了?上五年级的时候,你送我的,还有五粒糖。”
琴子的眼神渐渐明朗起来,她感动地笑了:“噢,你还留着哪。”
“我每次学习累了,不想学的时候,就看看它。”他低声说道。
她欢快地笑起来,轻巧地略过了他的话里暗含的含义,她说:“那天我和别人在坡里割草,突然看到一队送殡的,我一看,你就在里面,再一打听,原来你娘去世了。那天你在座位上哭,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最见不得人哭,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意思告诉你呀!因为你从来不和我说话,我只好不言不语地把我中午在上学路上采的一朵野菊花和爸爸给我的糖送给你。谁知道我哥哥他……我一直想向你道歉,可你总也不理我。”
一只青蛙从池塘中跳起,水面荡起小小的波纹,无数的月亮的碎片在荡漾、荡漾。
“我怎么敢理你?你的哥哥会把我吃了。”孙齐酸涩地一笑。
“他就是那样!我也恨他,他总是不改,可你总能明白我是好心反而办了坏事吧?”
孙齐点点头:“当然。”顿一顿,他说,“你是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不要命地读书的。”
“为你姐姐啊,这个谁都看得出来。”
“不,绝对不为她——是为你,为你,你知道吗?为了有一天,我真正有资本来娶你!”孙齐感觉自己抓住了她的肩膀,其实他的两只手紧贴着裤缝,抖得像在抽风。他神情恍惚地说:“你是于小刚的妹妹啊,我要娶你。唉,这些年,有时候真的坚持不住了,看看这朵花,勇气就又上来啦。”
琴子惶恐地说:“不,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
“这么说,你对我一点儿都没有那个意思?”
“意思?什么意思?”琴子越发地困惑了。
“这么说当初你是怜悯我?”孙齐哑着嗓子,笑了。
“怜悯?你想得实在太多了。虽然咱们不是一个村的,但也离得挺近的,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帮助一下有什么,我母亲总是教我要与人为善。”
“你母亲?那么你母亲一定教你哥哥横行霸道了?”
琴子低下头:“我哥哥他总是不学好,我母亲也说他是个败家子。你想,我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这么大的家业,都要传给他,他却总是不长进,把我爸爸的头发都愁白了呢。我知道你恨他,我一直想向你说声对不起,今天,你来找我,我想,好了,终于有机会了。”
“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那你要怎样呢?”
“……”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时间太晚了,家人会担心的!”琴子不安地说。
“家人?我没有家人!”孙齐粗暴地说道。
“你有姐姐啊!”琴子吃惊地看着他。
“姐姐?我只是她的考试机器,她光宗耀祖的工具!”
“你怎么能说这样没良心的话!谁都知道她养活一家子有多么不容易!”
“好!让她去考大学,我去给人当小工,我赚钱养家!”
“孙齐,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啊,你以前多么老实啊!”
“现在变坏了是不是?你瞧不起我了是不是?你嫌我穷,嫌我丑是不是?你捉弄我是不是?”他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肩膀。随着她的挣扎摇得越来越快。琴子在惊慌失措中看到一双疯狂的眼睛。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第一次感到那个老蔫孙齐,居然也有这样的火山喷发似的力量。黑暗中她已泪流满面:“我哥哥打过你,我知道,如果你想打我你就打吧。”
他突然放开她,抱头蹲了下去,声音微弱地说:“你走吧!”
琴子又恐惧又怜悯他。她呆了一下,转身想走,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女人的同情心又占了上风。夜已经深了,这么晚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谁知道他一头火上来,会做些什么呢?她犹豫了一下,朝孙齐伸出手去:“我原以为今天晚上出来走走,给你送行,不枉我们同学一场,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怎么敢把你留在这儿,你和我一块儿回去,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可你要让我陪你回去。”
孙齐抬起头:“怎么?你要去我家找我姐告状?还是把我押到你哥哥那里再钻一次他的裤裆?”
琴子蹲下身来,她有她温柔的执着,就像他当初不敢要她的糖,她的小手倔强地停在那里一样。她向他伸出手,固执地等待着,几年前的那一幕又回来了,孙齐低下头,眼泪落到已经蹍烂的雏菊上面……
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拉起来。她的手满含着一种歉意、一种理解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一直握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他知道,今生今世,他和她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把过去的都忘掉吧。”黑暗中,她轻轻地说,然后抽回了手。
忘掉什么?是忘掉她的哥哥,还是忘掉她?他放开了她的手,有些东西永远地失落了,埋葬在故乡池塘旁的这条小路上。
第二天,孙齐走的时候,琴子也站在送行的人群里,风平浪静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和周围的小姐妹说笑着,好像根本没有昨天晚上的事,孙齐也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