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小珍他们升到了六年级,马老师继续担任他们的班主任。马老师现在是副校长了。转眼,六年级下学期也结束了。今天已是九月十八日,照例,毕业班的同学早该考入中学或技校了,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学校就全面停课搞“革命”,升学考试取消了,毕业生们暂时还留在学校里。
今天,妈妈发头昏病,维小珍迟到了一会儿。别的班的同学都早已不到学校来了,可是六(2)班的同学们仍然像读书时一样,天天上午都到学校来。课是不上了,马老师就给大家讲小说《红岩》什么的。碰上马老师有事,同学们就看学习委员钟明带来的旧《少年文艺》。钟明的爸爸是电视台台长,家里有许多书。或者就把课桌拼起来打乒乓球,也有的下跳棋。这里有着和外面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安宁、友好、愉快。
维小珍走进校门。刚好严老师拿着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从传达室走出来。还记得《马老师喜欢的》一文中提到的严老师吗?对呀,就是那个最喜欢学习委员钟明,给大家讲《战斗在敌人心脏》的严老师。维小珍看见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就像平时一样,恭敬地鞠了一躬,说:“严老师好!”严老师生硬地“嗯”了一声,毫无表情地走了。维小珍很不高兴,心想,以后看到你,也像别的同学一样不睬你了。现在六(2)班的同学都非常恨严老师,原因等一下你们就明白了。
眼前的维小珍和一年前的维小珍简直判若两人。女大十八变,她也在变了。一年的时间,她竟长高了许多。脸不再是黄黄的,而是泛出了透明的白色,又闪着淡淡的蔷薇红,眉梢、鼻尖、嘴角都是那样端正,连额角淡莹莹的青筋也显得分外秀美。老实说,要不是身上的衬衫是妈妈的,不仅旧得失色,而且花色也俗,那即使站在班里最好看的叶莹莹身边也毫不逊色。只是她天生头发少了一点,两根长长的小辫细得可怜巴巴……不过,一年前的那种拘谨小心的老成神态又重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而且还多了点恐惧。每天来学校,都要经过武夷村中学,她不止一次地看见那些不戴红卫兵袖章的“黑五类”中学生受到围骂,被逼迫着低下头从小门走进学校去……还有,你看,维小珍右边砖墙上的这些大字报,全是关于马老师的,班主任们差不多都被大字报提到了。他们曾经训过哪个同学,或是把哪个同学留下来罚过抄书,都写上了大字报。写大字报的几乎都是本班的同学。唯有马老师的大字报是几个小青年老师写的。喏,这一张的签名还没有被风吹掉,那签在第一个的名字——严新,就是严老师。你应该理解六(2)班的同学为什么会恨他了吧。大字报上说马老师在班里对劳改犯子女关怀备至……
劳改犯子女自然是指维小珍。维小珍的爸爸原来是个卡车司机,由于酒后驾车撞死了一个孕妇,在一九六〇年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仍在青海劳改农场。是的,是马老师来了以后,维小珍才在班里改变了地位,当上了中队劳动委员的……
维小珍把头扭向左面,加快了脚步。每天走到砖墙前她都是这样。她不愿意多看大字报上写的东西,因为它们会使她在紧张和惊恐之外,再加上深深的不安和内疚。是对马老师的内疚,还有对自身的不安,好像这一年来得到的温暖就要离开自己了,有一种幸福和希望就要消失的感觉……
她对马老师,对温暖的班级生活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啊。自从去年在公园门口卖茶碰见马老师以后,她就感到堵在她和集体之间的那一道厚厚的高墙被拆除了,照来了无数和煦的光束。出现了多少奇迹般的事啊,每一桩几乎都可以当作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来讲。她家的平房因失修漏雨,可是有一天居然有人帮助换上了两张新的瓦片。她家小菜园里有一棵无花果树,以前班里那个最蛮横的王子江总是带人来偷吃无花果,篱笆被踩出了好几处缺口,可是有一天却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补好了。有时,她突然在课桌里摸到一把新刀片,正好她的旧刀片已钝得不能用了。有时,拿书包,却一同带出了一本线订的草稿簿,刚巧,她的草稿纸也用完了……她不好意思挨个打听究竟是谁偷偷地做着这些好事,就去报告马老师。第一回,马老师是惊奇;后来,则是无比喜悦地笑笑。从马老师的表情里,维小珍一点也分辨不出马老师是否知道。
一踏上二楼通向教室的楼梯,维小珍的脚步就变得轻松起来。每天一走到这里,就可以听见教室里传来的同学们的笑声。于是,压在心上的灰蒙蒙沉甸甸的云块就一扫而空了。楼梯是露天的,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块方方的天空。天蓝蓝的,蓝得真宁静;白色的云朵多轻盈,轻盈得那么舒软。维小珍像是飘忽的游云,高兴地一下子扑进教室……
奇怪,今天教室里怎么静悄悄的。同学们都没有来吗?于是她“噔噔噔”一阵紧跑。同学们明明都在教室里嘛,马老师也在。维小珍高兴地笑起来。同学们一起转过身来。叶莹莹责怪地嘟起嘴说:“还笑,你也笑得出。”尽管她的声音是很轻的,但是维小珍还是听见了。维小珍难过起来,心想,为什么不能笑呢?人家看到你们,看到马老师,觉得高兴呀。
马老师被同学们围在中间,她朝维小珍笑笑,说:“维小珍,你过来。”
同学们让了条缝,维小珍挤到了马老师身边。马老师的手搭在维小珍的右肩上,轻轻地抚摩着。桌上放着一盒很大的奶油蛋糕,盖子掀开了,蛋糕飘来极为诱人的香味。维小珍奇怪地看看大家,不知道这是干吗,可是大家的脸上都不同程度地带着哭意,只有钟明似乎很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钟明的模样挺滑稽的,手臂那么细,却戴着一块特大的红卫兵袖章。袖章软绵绵地垂着,上面的黄字被布的褶皱遮得看不清楚。这袖章是钟明在军事电讯学院附中读书的二姐送给他的。真神气。颜色鲜得耀眼。平时,同学们都抢着戴了玩,可是维小珍却不好意思,她知道那是成分好的人才能戴的。
叶莹莹隔开一个女生站着。她从背后伸过手来,碰了维小珍两下,用眼睛打着信号。维小珍扭过头朝叶莹莹示意的黑板方向望去,可是却被马老师的身体和其他同学的头挡住了。维小珍疑惑不解地又朝叶莹莹看看,可是叶莹莹恼怒地别过了头,看也不看她。什么意思呢?维小珍不能理解。
这一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过话。虽然总共才不过一两分钟时间,但沉闷总是难受的。
哦——维小珍醒悟了,准是马老师在讲《红岩》,这一切也肯定是由《红岩》中的故事所引起的,因为按照顺序,今天马老师应该讲江姐就义那一段,维小珍是看过《红岩》的。想到是这么回事,她不禁吐了吐舌头,赶紧对马老师说:“马老师,你往下讲吧,都怪我迟到了,打断了你。”说完这话,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蛋糕,只是不明白这蛋糕放这儿干吗。
马老师说:“讲啥?没讲啥呀。你看,就等你了,这是钟明和王子江用零用钱买的,送给你过生日。”马老师指指蛋糕。
“过生日?”维小珍怔住了。一想,今天是九月十八日,是自己的生日,随即眼泪就扑簌簌滚了下来。自己今年十三岁了,一共有过十三个生日。爸爸去劳改以前,自己还年幼,根本不记得过生日是不是吃过这样大的蛋糕,爸爸去了以后,家里日子苦了,又有谁会想到买蛋糕呢?
维小珍抹抹眼泪,不好意思地看看钟明和王子江,这个王子江……不论是在马老师来之前,还是在马老师来以后,维小珍都从来没有主动搭理过他。他曾经是那样坏,维小珍家的无花果差不多都是他领人偷吃的。这还不算,还耍恶作剧,把菜园里晾衣服的绳子扯断,把衣服扔到水沟里。有一回维小珍报告了老师,放了学他就拦在路上骂脏话……
钟明和王子江怎么知道她的生日是今天呢?维小珍十分纳闷。
马老师从拎包里拿出了一把很精巧的水果刀,问钟明和王子江:“你们俩谁来分?”
钟明说:“让王子江分,维小珍过生日还是他告诉我的。”
王子江不好意思地伸出手,看着马老师说:“可是……我手脏。”
叶莹莹掏出漂亮的小手绢递给王子江:“擦擦!”
王子江长得五大三粗,皮肤天生就是黑黑的,还有吸鼻子的坏习惯。他拘束地接过叶莹莹的手绢,狠命地擦擦手,又接过马老师的刀,小心地分起了蛋糕……
同学们一人拿了一小块。王子江把当中那块最大的带一朵玫瑰花的捧给维小珍,他不好意思看她,不停地吸着鼻子,黑黑的脸涨得通红。
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晚上,也就是马老师在公园门口碰见维小珍的第二天晚上,马老师到维小珍家去家访。维小珍的弟弟不知从哪里采了两枝月季花兴冲冲地奔进来。弟弟说:“姐姐,今天是你生日,我送给你花。”王子江正好溜进菜园,他是来采无花果吃的,看见马老师在房里,没敢动手,倚墙蜷缩在窗下……大概也就从那一天起,他没再进过维小珍家的菜园,却记牢了维小珍的生日。
大家吃着蛋糕,尽管也有人在“咯咯咯”地笑,但气氛总没有平时那样欢乐活泼。尤其是马老师,讲了一句让维小珍不可理解的话。马老师说:“我要说的平时都说了,别的也没有要求,只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能像现在这样团结友爱,平等互助,珍视这来之不易、保持也不易的集体友谊,将来,到了新的集体中,也能像现在这样待人,而且,无论怎么说,总还是要好好学习……”
同学们都低下了头,吃蛋糕的声音骤然消失了,有两个女生还轻声哭起来。维小珍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马老师要到哪里去吗?她看着马老师。这些日子来,维小珍从来没有像此刻离马老师这样近,只有咫尺之距。马老师好像是瘦了一些。在维小珍的眼里,她长得蛮好看的,只可惜脸上有不少的麻子,而且一瘦,颜色也就更深了,可是也奇怪,倒正是这些怪难看的麻子,才使马老师的神情更显得亲切可人。维小珍明显地感到马老师搭在她肩上的手痉挛地跳动了两下。
叶莹莹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维小珍身旁,在维小珍的耳旁说:“你没有看到黑板上贴的大字报吗?勒令马老师去监督劳动,是严老师他们贴的。”
几乎每个同学的脸上都有两道深深的泪痕,维小珍更是哭得两眼通红。中午十一点,到了回家吃饭的时候。马老师说:“大家都回去吃饭吧。”可是大家都站着不动。今天下午马老师就要去监督劳动了,因而能在马老师身边多站一分钟也是好的。
总是要分别的。马老师朝门口走去。她的神情是平静的。作为一个老师,她恰如其分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女生们重又哭起来。
严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他是来通知马老师下午到劳改队去报到的。他是新成立的劳改队队长。可是他却一直未敢跨进教室。
同学们只当没有看见他。钟明还瞪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充满恨意。大家簇拥着马老师走过去。
马老师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严老师,吃过饭了吗?”严老师显得尴尬、窘迫。
在校门口。马老师拉住维小珍的手,关切地说:“以后要和同学们在一起,要相信友谊的力量。”
维小珍点点头,扑在马老师胸前。王子江拉拉维小珍,吸了下鼻子,说:“小珍,别哭,这……不是分别,我们天天来看马老师。”
“我们天天来。”“马老师,我们来看你。”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
同学们在三三两两地散去。王子江垂着手跟在维小珍后面,他的样子显得那样和气、懂事。钟明走在维小珍的左面,手臂上那块耷拉下来的红袖章很显眼。
同学们不时地回过头来。马老师终于流泪了,一下子流出了那么多……她的视线模糊了,同学们的身影融入了被泪珠遮住的视网膜,变得五颜六色。多好的孩子们,可是你们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呢……近两个月的炎凉世态使她和同学们分别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