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乐课是我平生最痛恨的课，偏偏这门课的老师还是班主任卤肉，偏偏他还最爱找我的碴儿。
“曹曹。”尽管我上课时极力做好学生状，眼睛瞪得圆圆溜溜，身体坐得端端正正，无论他讲什么，我懂或不懂都故作深沉地频频点头，他还是喊我上去唱了。
唉，早知道我的表演这么拙劣，会被他一眼看穿，我干脆就硬着头皮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算了，反正将来我也不打算靠唱歌吃饭，何苦一定要唱得像黄莺般婉转呢？
“安睡吧，小宝贝，丁香红玫瑰，在悄悄爬上墙，陪你入梦乡……”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一张口，音符刚刚飘出来，卤肉就显出痛不欲生的样子，两只肥厚的耳朵也夸张地抽搐了两下，我只好知趣地闭上了嘴巴，脑袋低垂，两手中指紧贴裤线，听他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曹曹同学，闭上眼睛我还真不敢相信我的学生能唱出来这么标新立异的歌曲，整个儿把谱子改了一遍嘛。真厉害！我教了几十年声乐了都闻所未闻！我看你上课时一手托腮，思考得那么专注，是不是又构思了一篇小说或者一首现代诗啊？”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卤肉最喜欢用这种语言来调侃我，因为我其他功课都优秀，还能写点小说什么的，偏偏他教的两门课——声乐和视唱，他从来没有听我唱完过一整首曲子。往往是我才开始进入状态，他就用嘲讽的语言迅速打断我，要么一挥手让那个其貌不扬的声乐第一名上来给我做示范，让我一边虔诚地倾听一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肚子一侧，感受她唱歌时的气息；要么就叹息着晃动他那沉重的大脑袋，不敢置信地说：“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连最简单的谱子都唱不准的人能获得那么多奖项！”
我耷拉着头走下来，坐到其貌不扬的声乐第一名身边。
声乐第一名是我的同桌，我是看在同桌的分儿上才夸她“其貌不扬”的，因为事实上她长得非常丑。她有一个清纯的名字：秦如水。可惜她长得一点也不像水，倒像山：矮墩墩的个子，胖得毫无腰身可言。五官长得笨拙而粗糙，像用红褐色的泥巴随意捏成的泥娃娃，连皮肤都是脏兮兮的泥土色，心灵的窗户则是两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单眼皮眼睛……
秦如水没来之前，我是我们班当之无愧的第一才女，她来之后，我就只得屈居第二了。没办法，谁让人家的歌声那么美妙，成绩那么出色，又那么得卤肉宠爱呢。对于我绞尽脑汁为班主任想出“卤肉”这个绰号，她也表示了激烈的反对。
“你干吗给鲁老师取这么难听的外号？就因为他老是批评你声乐不好吗？可是你在音乐方面的确一点天分都没有，这是事实！”这人说话像她的长相一般毫无“婉转”可言。
我恼羞成怒了：“我哪有想报复他？他一到夏天脸就红通通的，像刚刚卤好的热气腾腾的肉一样，再说他又那么胖，不像卤肉像什么？！”
“哼哼，像苏帅哥那样的奶油小生就叫‘帅’是不是？”她冷笑了一声，眼底尽是不屑。
苏帅哥是我们的舞蹈老师，年轻得站在我们中间分不出彼此。我平时可没说过他帅，只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女生们的议论声简直让他上不成课。
“天！多英俊啊！你们说他比起明星怎么样？”
“嘁！你也太没水准了吧？明星怎么赶得上我们苏帅哥的一根小手指头？”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确长得很不错，气质也非常好，听说他从三岁时就开始学跳舞，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在市里小有名气了。
我左右扭扭头，发现有不少女生都用水水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有在我旁边的秦如水不以为然：“看起来像卖奶油面包的服务员一样，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没有气魄，比我们鲁老师差远了！”
我低声说：“你省省吧，别搞盲目崇拜好不好？苏帅哥是够帅的！”
可我这么一说，秦如水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对苏帅哥怎么样似的，我可受不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不是也认为卤肉很有气魄吗？”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就像用锋利的铲子剜掉一根细细的韭菜一样。
秦如水上课时就宛如周围人通通不存在一般，那个专心致志呀，令我等俗人望尘莫及。我悄悄用胳膊肘捣她一下，给她看我用蓝色水彩笔画的一只俊俏无比的狐狸。她理也不理我，我不甘心，再捣她，她神色不动，左手却果断地伸过来，狠狠地拧了我大腿一把，疼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正要发火，耳边传来阴森森的警告声：“刚才老师说的话你全忘了？我看你的耳朵不是耳朵，倒像两朵蘑菇，割下来炒菜吃味道一定不错。”
我暗暗在心底长叹一口气，有这样天天对我耳提面命的同桌，上课的日子过得多么乏味呀！怪不得古龙说，循规蹈矩的人是最乏味的，所以野玫瑰大受欢迎。和她比起来，我就像那旁逸斜出的野玫瑰了吧。
可是秦如水又绝对不是个死板板的了无生趣的人。
女生们都喜欢两个人搭伴去买饭买菜，合在一起吃，这样能多尝到几个新鲜花样的菜，也省钱。但除了秦如水，没有人愿意和我搭伴。她们都这样说我：挑食的人见过，挑食挑到这种份儿上的人还真是天下少有。几乎所有的蔬菜、肉类、菌类我都不吃，只吃豆腐、油煎鸡蛋和虎皮椒，而且天天都可以吃同样的菜，不换样地吃一个学期。以前有同学和我一起吃了两天，痛苦地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了！曹曹，你常年这样，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超人！”
秦如水和她们不同。她坚持要和我一起吃饭，而且根本不理会我的软言和恶语，每天都由她来选菜，一荤两素搭配，而且拨到我饭盒里的菜一定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吃光。我苦着脸不肯吃蔬菜，她就不紧不慢地打击我：“既然你那么喜欢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痘，我也无可奈何。”我不吃鸭肉，她一瞪小眯眯眼：“吃了身上又不会长毛！”我装作不小心把最讨厌吃的香菇掉到饭桌上，她立刻夹起来逼我吃掉，还威胁我：“不吃也行啊，考视唱时别指望我在下面‘千里传音’给你！”
今天去吃饭时，我很是没精打采。秦如水碰碰我：“怎么啦？”
“唉，老是挨卤肉骂，生活真黑暗压抑啊。”
“这倒也是，不过谁让你既没天分也不勤奋呢。”秦如水很诚恳地安慰我，我的鼻孔差点就冒出了两团火苗。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秦如水去排买鱼香茄子的队了，我坐在饭桌旁百无聊赖地等着她。
过了一会儿，队伍那边喧闹起来，我听到有一个尖厉的声音说：“哼，丑八怪，等着瞧！”接着就传来了秦如水波澜不惊的声音：“你以为你多美啊？！有些人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连忙跑过去，看到了和秦如水争吵的那个女生。第一眼看过去我就明白为什么她骂别人“丑八怪”骂得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她实在长得让人惊艳。
这是个看起来只会出现在绝美的漫画中的人物。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外套，淡蓝中糅合了棕绿的窄窄的帆布裤，白色运动鞋，显得双腿出奇地修长，根本不像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仿佛刚刚从哪朵云彩上飘过来似的。她有一张五官极其完美高傲的脸，皮肤光滑白嫩得吹弹即破，所有形容美丽的词都用来形容她也不为过，就连那么多影视美女也没能让我第一眼见到就如此震惊过。她美得简直让人不能呼吸。
可是从她美丽的嘴巴里说出的话实在不怎么样：“哼，丑八怪一个，说话还带刺啊！是不是皮痒欠揍啊你！”
身边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样的男女生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她周围。她这么一开口，我忽然发现她的美丽比不开口时要逊色好几分。她的声音当然很特别很好听，但就是有点刺耳，听起来就知道不好惹。我第一次感觉到，美丽也可以当作一种很锐利的武器，拔出来就能伤人于无形。
他们和我们绝对不是一路人，再僵持下去秦如水一定会吃亏。于是我赶紧走过去帮秦如水拿饭菜，顺势把她拉走。我用眼角瞥到一个男混混想上前来，被她制止了，我听到她故意高声说：“原来是大才女曹曹的朋友，那就算了。”
晕，声乐、视唱学得一塌糊涂的我有那么大的名气吗？
秦如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津津有味地开始吃饭。我忍不住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把土豆烧牛肉蹭我后背上了，我回头看看她，她挑衅地看着我，连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于是我就把鱼香茄子泼到她裤腿上去了，让她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好不好受。”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美丽无双、霸道无比的女孩子居然搬着课本到我们班里来了。走过我的座位，她用讥诮的冰冻鱼一样的眼神瞟了秦如水一眼。秦如水注意到了，但她连眼角也没转过来。
大美女叫梁燕子，以前在普通班。据说卤肉给那个班上音乐课时，一眼看到她就觉得惊为天人，认定她在艺术方面有天分，就把她调到艺术班里来了。
我把别人传说的话说给秦如水听，她正在画一幅小小的蜂鸟飞上灿烂的太阳的画。她的手轻轻一抖，颜料泼出了一点，溅在她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上，她伸手拿出剪刀，利索地把染有颜料的那块布剪掉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洗不掉了，就剪掉。”
我没敢再提卤肉的事，却听到她悠悠地说：“老班很有眼光，也许梁燕子真的有天赋也不一定。”她话音里一点也没有嘲讽和记仇的味道，说完了还坦然地看着我，仿佛把梁燕子侮辱她的话早忘记了。
可是在苏帅哥再次给我们上舞蹈课时，明眼的同学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梁燕子的整体协调能力很差。很简单的“踏垫步”，她跳得怎么也不是那回事，双腿僵硬得像两根冻僵的棍子。苏帅哥一直都是温和的，他在旁边耐心地指导她，让我在前面领着全班跳刚学的舞蹈分解动作。
梁燕子搬到我们宿舍来了，恰好在秦如水的上铺。不过她也就是在爬上床时故意大幅度地拧一下身子或者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而已，秦如水根本不在乎。
内心真正悄然发生变化的，是我。
我承认，我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完美主义者，我很在乎自己的成绩，更在乎自己的外貌。我们宿舍门后有一面镜子，我常常趁室内空无一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照。梁燕子没来之前，我还是很喜欢自己的脸的，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看的女孩子，现在却很鄙视这种看法了。我认为梁燕子的五官确实比我漂亮，身材也比我纤瘦，用灯光来打比方吧，她就是那种光彩夺目的霓虹灯，我最多也不过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白炽灯而已。
我最喜欢胡思乱想，尤其喜欢把自己幻想得美丽如云，成绩又棒得无人匹敌，可惜事实大大打击了我。
一到有视唱课的那天，我就发愁得不想吃饭。在大大的钢琴教室里，站在最后一扇玻璃窗下忐忑地等待轮唱的到来，是我永远的噩梦。
我觉得每个人都比我唱得好，他们唱完了就放松地在下面嘻嘻哈哈地低声说笑，只有我，脸像抽了筋似的，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梁燕子上去唱了。哇，她的歌声也不比我动听多少，卤肉的眼睛都挤成了两个肉肉的小球。梁燕子第三句还没唱完，他的大手就压下来了：“停，停！我刚才讲的发声方法你有没有听？怎么搞的，比曹曹唱得还差！”
可恶的卤肉，关我什么事啊？
梁燕子的脸慢慢地红了，但她并没有低下头去，只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看着他，可惜卤肉绝对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挥手让秦如水给她做示范。
我注意到秦如水走上去的时候，梁燕子狠狠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她那种像辣椒一样的眼光。
我渐渐发现，梁燕子其实对我还是很客气很不错的。因为在我们班里，除了我，她似乎不屑于和其他人说半句话。
据说她爸爸是这个城市里的著名企业家。你看，梁燕子人出奇地漂亮，家里又有钱，一向骄傲的我遇到她怎么可能不产生一点点自卑呢？
我的这种情绪当然是秘而不宣的，只是我开始不自觉地有了变化。秦如水大力鄙视我，天天在我耳边说伤我自尊的话：“某些人其实很美，一打扮就俗了。”“天天在镜子面前扭来扭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相亲。”“如果你能把照镜子的时间都用在练声上，那该多好啊！”诸如此类。
我恨不得一把捏住她的粗脖子。恼羞成怒之后，我也刺激她：“谁能够像您老这样不修边幅又这么潇洒啊？这得具有多强大的自尊心啊！”没想到她丝毫也不觉得我是在讽刺她，反而睁大了眼睛说：“是啊，我觉得我很可爱啊！起码我比吕燕好看，人家还能做世界名模呢，谁敢说我将来不会成为世界一流的歌唱家呢？”
我随声附和着：“是，是，您强，您猛，您厉害！”
她扫了我一眼：“曹曹，不是我说你，你就有两点不好：一是见到声乐课就低到了尘埃里，二是对自己的外表严重没信心。”
我心里嘀咕着：那当然，谁不想当个人见人爱的美女呢？
可是梁燕子人见人爱吗？好像也未必。
说不清是她太漂亮太霸道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我们宿舍的人都对她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我们是自觉值日，梁燕子每天都晚出晚归，宿舍里的地一次也没拖过，也没人说她，我们只能看着她像骄傲的孔雀一样从我们身边飘然而过。
一天晚上，她忽然塞了一包淡绿色的糖果给我：“曹曹，我爸爸从法国带回来的，给你尝尝。”我不好推辞，只好尴尬地笑笑。
一连好几天，她都带各种好吃得要命的零食给我。我忐忑不安地想：她有什么要我帮忙呢？我能帮她做什么呢？学校里那些家境好、讲义气的人不都是她的崇拜者吗？她难道还不够呼风唤雨的吗？
周末时，她终于向我提出要求了：帮她写一首唯美的朦胧诗，一定要非常美、非常含蓄但又能明确地表达出深刻含义的那种。
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梁燕子，这次居然有点微微的羞涩。
我知道这是很私密的事情，就熬了两个晚上，写了一首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东西，像什么“空气中老是飘浮着橘子梗的味道，像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总也忘不掉”之类的恶俗语句，然后交给了她。她感激地冲我笑笑，递给我最后一包包装精美的零食。
秦如水现在好像成了我的个人形象顾问，每穿一件衣服，我都要不停地征求她的意见：“好不好看？粉蓝的衬衫和我的浅蓝牛仔裤搭配吗？我是应该穿蓝色的球鞋还是粉红色的球鞋呢？”
她冲过来，咬牙切齿地掐我的脖子：“烦死了，烦死了！真受不了你！我告诉过你几百遍了，你已经很好看了，还这么神经过敏！”
我沮丧地嘟囔：“可是我现在真的很自卑，声乐远远不如你，又没人家长得漂亮，活得一点劲也没有。”
“你呀，就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了。”秦如水一边啃苹果一边批评我，“你其他专业课都名列前茅，还能写小说赚稿费，长得又蛮好看，还要怎么样啊？”
我受宠若惊：“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你安慰我的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翻了我一眼：“谁也救不了你了，没自信的人才最丑。”
我像生吃了一根青豆角似的，心里生涩生涩的，很不舒服，但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像她本人，长得不好看，却像一个光源一样，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唉，比我强有力多了。
只有在上舞蹈课的时候，我才会有短暂的欢欣。苏帅哥最初开始教我们时就对我很器重，因为他让我们试着先下腰时，从来没练习过的我一下子就把腰弯成了一张柔软的弓，他很是惊喜，走过来帮我纠正动作，还夸我是根好苗子，每节课都让我在前面领做。
梁燕子在舞蹈课上表现得非常活跃，笑靥如花地伸长手臂，笨拙生硬地做着孔雀喝水的动作。可是她人长得好看，即使动作不协调，在我看来也是妙不可言的。我想我又开始自卑了吧，不然为什么心情像阴天一样湿答答的呢？唉，我真是无比讨厌我自己了。
秦如水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重重地说：“你干吗用别人的漂亮折磨自己？真没出息！你的才气她还羡慕不来呢！我一看到你连自己都不爱我就生气！”
我气极了：“我哪有不喜欢我自己？我哪有折磨我自己？我最讨厌你主观臆断了，简直烦透了！”
“啪”的一声，我把舞蹈鞋的带子挣断了，我烦闷得真想大哭一场。是啊是啊，我就是用别人的漂亮折磨自己又怎么样？我宁愿不要那些荣誉成绩，只要漂亮，只要第一漂亮。
我是个多么俗不可耐的人啊！我对自己灰心到了极点。
艺术学校的演出机会总是很多的。
全校选拔学生参加“荷花杯”唱歌比赛时，梁燕子也自告奋勇参加了，她居然唱了一首流行歌曲《我是女生》。卤肉的鼻子差一点就歪到脸颊一侧去了。作为评委之一的苏帅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梁燕子看到他笑，也天真地笑了起来，我注意到她的双颊透着明亮的喜悦，真的非常动人。
最后被选中的人当然是秦如水，这是早在大家预料之中的。
可是秦如水正式上台演唱时，出了娄子：她的蓝色演出服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她一走上去，下面就有了窃窃的议论声，但她自己浑然不觉，等她唱完走下台时，一不小心被划破的裙裾绊倒了，下面又是一阵骚动。我奇怪极了，崭新崭新的演出服怎么可能会突然被划破了呢？我忽然想起，秦如水上场前，梁燕子一反常态地对她无比热情，还主动帮她化装，难道……
回头看见梁燕子笑得一派明媚的脸，我不敢想象了。
幸好秦如水的心理素质一向极好，她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下台。我一点也没在她脸上发现恼羞成怒的神情，我想换了我一定早就气疯了。
也许是因为这次的“形象问题”吧，秦如水连前三名都没有进。梁燕子盈盈笑着走过来，说一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我搞不懂秦如水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实在大度，她居然还说“谢谢”。
当天下午，卤肉、苏帅哥和一个穿黑色紧身衣、梳一根垂到腰际的长长麻花辫的女孩子一起走到了讲台上。我连忙抓起秦如水的眼镜仔细端详她的脸，秦如水冲我投来鄙视的一瞥：“你也就这点出息！”
黑衣女孩子长相很平常，但她有一种非常独特非常吸引人的气质，这种气质使她像一棵挺拔的木棉，无论有多少人站在一起，你第一眼就能够看到她。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让人过目不忘的人，连梁燕子也不能使人这样。
想起梁燕子，我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外地在她脸上发现了嫉恨的神情，有点像玫瑰花茎上的绿绿的小尖刺。她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黑衣女孩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熊维尼钥匙扣，小熊可怜的鼻子都快被她揪下来了。
我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请我写的那些波光潋滟的水也似的句子，莫非是给……苏帅哥的？
卤肉讲明了黑衣女孩子的来意。原来她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和法国人签了约，要画一幅长达八百米的仕女图，想到我们班选几个女孩子当模特。
一听这话，几个出挑的美女都坐立不安起来，尤其是梁燕子，她看着苏帅哥的眼神分明在说：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呢？
苏帅哥忽然看着我微微一笑，对黑衣女孩子说：“阿丹，我觉得曹曹最合适。”
阿丹正好也在看我，她也微笑着说：“是不是穿蓝背心、白百褶裙的那个女孩子？我也觉得她各方面的条件都挺好。”
像在做梦一样，我成了阿丹在学校里唯一选中的模特。被他们带到画室去画素描时，我还在迷迷糊糊地问：“老师，是不是你们弄错了？我觉得梁燕子比我漂亮多了！怎么会选到我了呢？”
阿丹认真地睁大眼睛：“不会啊，她的眼睛没你有灵气，而且你笑起来给人以天真无邪的感觉。”
“是的，梁燕子的漂亮带点俗气，好比黄金，而你是块温润的玉，懂吗？”苏帅哥说着，温柔地牵住了阿丹的手。
我的心，第一次被一波波蔚蓝的、温暖的海水包围了。原来，我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即使贫穷一点、笨一点，也丝毫掩盖不住我的美丽。我快乐得像一只奔腾的小鹿。
我们都没有看见背后那双漂亮的、怒火中烧的眼睛。
从画室回来后，秦如水陪我去练琴了。我们回去得很晚，宿舍楼里的灯全部都熄灭了。
我们互钩着手指，摸索着爬上一片漆黑的楼梯，絮絮地说着话。秦如水铿锵有力地说：“怎么样，没骗你吧？我早就说过，比容貌更重要的是气质！你看看苏帅哥的女朋友就知道了。”我默认了她的话，心里所有的浮躁都像泡沫一样纷纷破碎了。
我轻手轻脚地拿洗面奶去洗脸，秦如水忽然说：“咦，床是空的，都快12点了，梁燕子怎么还没回来？”
我毫不在意地说：“大概又去和她那帮哥们儿姐们儿玩了吧！人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秦如水皱着眉头说：“她以前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啊，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关你什么事啊？她对你说的恶言恶语还不够多是吧？”
秦如水凑过来眯起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只得耷拉着眼皮说：“是不是想以德报怨，还要拉着我学雷锋做好事啊？”
“她对我怎么样是她的事，我对她怎么样是我的事，我必须对自己纯白的内心负责，嘿嘿！”
果不出她所料，我们在宿舍楼下的一角发现了不省人事的梁燕子。她不知躺在冰凉的地上有多久了，皮肤的温度和泥土没有什么区别。她喝了不少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呛人的酒气。
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平时她不都是前簇后拥的吗？
“曹曹，你推着自行车。她发高烧了，我们带她去输液。”秦如水一边摸她的额头，一边试图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等我把自行车推回来时，看到了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的秦如水，她的左腿上满是呕吐物，触目惊心得让我不敢再看第二眼。我别过头去，屏住呼吸说：“还是去告诉卤肉吧！我们两个顶什么事呢？”
她瞪了我一眼：“说过多少次啦？不准再喊他‘卤肉’！他对你是严格了点，但真心为你好，你真是不识好歹！”
我的脸热了，平心而论，卤肉对我是不错。但我嘴上是宁死也不肯认输的：“我看你是喜欢他才帮他说话的吧？哼，我早就看出来了！”
没想到她干脆地承认了：“那当然，我当然最喜欢他！因为他是我爸爸！”
天！我总算明白什么叫作“戏剧性”了。
我不相信地问：“那他姓鲁，你怎么姓秦呢？”
“笨蛋！我当然是随我妈的姓，取谐音‘清如水’之意。这是我爸的意思。”
“那……我去喊你爸来吧！你看梁燕子……”
“别喊他！依他那暴脾气，肯定会给梁燕子记大过的，那可惨了。现在我们悄悄去给她输液，然后把她驮回去就是了。”
我无言。秦如水拧了我一把：“快来帮我啊，我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校医老太被我们敲开门后，脸色就像秋天的最后一个落满了霜花的冬瓜。我们看了她好久的冰凉脸色，终于等到她给梁燕子输上液了，秦如水的脑袋一下子夸张地垂了下来，做猝死状，可爱得让我忍不住踢了她屁股一下。
梁燕子输液输到一多半时，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神志不清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我听到她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比不上秦如水，也比不上曹曹……苏老师，我有什么不好呢？你怎么不告诉我？苏老师，我好难过，我好难过……”
我偷偷看了一下秦如水，她平静得像一湾静止的水。我忍不住说：“哎，如果你是个男生的话，我第一个喜欢的肯定是你。”
“那当然。”她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慢慢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曹曹，不是我说你，你老是这么庸俗、这么八卦可怎么办呢？”
从来没练习过的我一下子就把腰弯成了一张柔软的弓，他很是惊喜，走过来帮我纠正动作，还夸我是根好苗子，每节课都让我在前面领做。
——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