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山间涯畔,北风呼呼。
一女子一身红色长裙,面上戴着白纱,屹立山头。而她的身旁是一株高大的梨花树。
火树银花不夜天,白花红裙,风姿绰约。让某人看的有些呆。差点没从山头摔落下去。
女子回眸看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姑娘,我听说这山顶有一株梨花。仙气非凡,特来此看看。”来人一身白衣,书生打扮,唇红齿白,相貌生的甚是好看,那个女子不禁慷慨地多赏赐了他几眼。而后声音依旧清冷:“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就下山吧。”
“喂!姑娘!还请教姑娘芳名。”
可是红裙女子的身姿仿佛是轻盈的花瓣,风一吹,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再难觅踪迹。空中只剩男子一人孤寂苍白的声音。不过他没有失望,反而盯着那个女子消失的地方傻笑了半天。
“姑娘,还请教姑娘芳名!”
耳边再次响起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红衣女子猛地惊醒。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感觉周围寒气袭人,喉咙一痒,轻咳一声。随后缓缓起身,将紧闭着的竹窗再次敞开。
“悦己姑姑,是不是又梦魇了?”沧月缓步走来,为她披上外袍,嗔怪道,“都咳嗽了,还开窗。”
看着她琉璃般的眸子,悦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有梦魇,而是梦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书生。想来也是奇怪,那个地方不是只有她和师父知道吗?旁人是如何知晓的呢?
想起那张好看到让她都惊艳的脸,她倏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是一个换脸师,自然她的师父也是一个换脸师。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想必也只有师父那种人才能画的出来吧。
只可惜师父走了,师父走后,她自然就是天下第一的换脸师。
看过太多的生死,自然对生死也就淡漠了。
前世她是一只莲花妖,而现今只不过是一个寄托在这副不老不死皮囊中的一魂两魄罢了。
自她醒来,便身在这小竹屋内,后院是,柳树两三株,莲花四五点。
没有过去,不见未来。寡言冷漠,风月无情。
有人说她是个无心之人,透明地让人觉得寒冷。
可她只是笑笑:没有心,岂不是个死人。
她轻轻将手放在左胸处,感受着常人感受不到的心跳声,很弱,很弱,仿佛是喧腾闹市中一个竹签掉落在地的颤音,又或者是瓢泼大雨中一滴眼泪坠入大海的击鸣。
换脸师,顾名思义,就是替人换脸,当然值得她出手的只能是道行高的妖,正如同此时她眼前的这只妖。
“妖灵,百年得其人身,千年修得美颜。你可要想好了,一旦换了,除非烟消云散,否则再也换不回去了。”她看着竹椅上美若仙子的青衫女子淡淡道。
“女为悦己者容,再美的容颜,无人欣赏也只是一副美艳皮囊,终是孤芳自赏罢了。”青衫女子看着满池的红色莲花,嫣然一笑。继续说道,“让我带着这副皮囊奏完这最后一曲高山流水吧。”
悠扬的曲调缓缓从她的指间传出,抑扬顿挫,如泣如诉。悦己却听不出曲调里有任何的悲鸣之意。
雁字回时,曲终人散。
青衫女子缓缓放下那把长琴,绝美的容颜再次向她回眸一笑。
“开始吧。”
悦己没有说话,静静聆听着静谧空气里有些颤抖的心跳声。拂袖一挥,一阵五彩的粉末弥漫在空气中,青衫女子缓缓闭上眼,就此沉睡。
看着那张褶皱的画卷,悦己喃喃吐出一口浊气。
画卷上的那张脸平淡无奇,不及你万分之一,难道你心中的男子竟是这般眼光?
悦己静静看着她,微调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缓而祥和。
手上的粉末尽数被榻上的女子吸进了鼻中,这是莲花池的莲子和墨竹的根须制成的幻忆粉。吸入此粉的人会慢慢失去感觉。慢慢丧失眼,耳,鼻,身,舌,意六识,无时无觉中却能陷入一个最美的梦幻之中。
这是换脸师开始换脸的第一步准备工序。
被施以幻忆粉的青衫女子,渐渐睡着,看着她脸上的恬静笑容。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画面,悦己猜测必有那人类。
他淡淡看了一眼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便将画卷扔到了莲花池里喂鱼。这等粗俗的脸只需一眼,便能画出。
随之轻轻提起燃石制成的尖刀,缓缓切开了那柔媚白皙的皮肤,没有血。纵横交错的皮下组织一览无余,好皮囊。
莲花熬成的汁液缓缓流淌在那张满目疮痍的脸上,顿时青烟四起。待青烟散去,那张令人神往的绝世容颜瞬间变为白茫茫的一片。
好皮囊,自当配好画师。可惜这张脸即将被毁了。
墨竹毛笔缓缓执在手中。墨汁点点,悦己轻轻地在那张洁白无瑕的脸上,细细雕琢片刻。
一张新的脸便画好了。
轻声放下那支细长的毛笔,她迅速结了一个莲花印,红光乍现,缓缓覆盖着青衫女子的脸。那张笔墨勾勒出的脸瞬间充满了生气。
悦己缓缓看了书桌上冒着青烟的香炉。香气弥漫,梦中的人即将醒来。
这样一张脸半炷香的时间即可。
“姑娘?”她轻声唤着榻上的女子。
那女子却仍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润湿了额前的鬓发。
前世因,今生果,宿命夙愿又岂会如人意。
悦己轻叹一声,仿佛那声叹息扰了她的清梦。
她缓缓舒展开细长的柳叶眉,朝悦己笑了笑。眉眼弯弯,嘴角上扬。
她依旧是她,可容颜尽失。
看着这张令人厌弃的脸,悦己没有笑,而是下意识地将铜镜递了过去。
看着铜镜里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女子开心地笑了,竟是那般满足。随即摆弄着各种表情,直至眼角再次落下一滴泪来。
她看着悦己,眼里噙满了泪水,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粗,不似先前那般悦耳动听。
原来那女子不仅是蒲柳之姿,连嗓音都如此不堪入耳。
悦己再次看着那已是泪人的青衫女子,她脸上的泪水却已经被淡然的神情代替。
显然她已经适应了那副容颜。
青衫女子缓缓拾起玉梳,将满头乌丝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别于脑后,额前唯留两根细长的鬓发下垂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眼神深邃而复杂,思忖了片刻便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悦己没有转身。案前还有她遗留的长琴。
“既然我已经变作她人,那么灼华便死了,这长琴便留给姑娘做个念想吧。”她清冷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同先前一般柔媚,回荡在悦己的耳间。
变作她人?
悦己虽然学习了换脸之术近百年,可这女子却是她的第一个雇主。
她时常在想:将脸换做了她人,真的就能变成她人了吗?
当今日她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她看到了她眼里的柔情,她依旧是她。
那骨子里的性情和温婉,并没有改变。
折容只为悦己者,她以后会走向天堂还是地狱,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悦己折容无关。
那个已然变成星光的背影,悦己没有留恋,转身。
“姑姑。”蓝日拿着一副画卷走了进来,“我为她作的画她不肯收。”
“人都死了,还要画作什么。”悦己清冷的声音再次打破蓝袍少年的忧虑,他淡淡点了点头,将那副画卷搁在了案桌上。
她走进屋子的那一刻,悦己便知道她已经死了,找她换脸的妖有谁不是抱着已死的心态而来的呢?
她缓缓打开那副画卷,看着如花的美貌女子,没有轻叹,没有说话。却是百转千回。
清风徐来,水波兴起,一层一层的涟漪缓缓荡开。伴着那上下沉浮的画卷,一点一点地被莲池中的淤泥覆盖。
悦己折容每天都会遇到这样一个妖或者人。他们或因己,因人,因事,最后重新换了一张脸。
而换脸的报酬则是一滴血,一滴妖的心头血。
悦己看着手中器皿里那滴火红的心头血,隐隐可以感到那份炙热幸福的气息。
原来她是抱着这份心情留下那滴心头血的。
此后悦己遇到的每一个妖,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眼里有着诉不清的情殇。
黄昏将至,案前的那炷香终于熄灭,残留一屋的芳香。
“姑姑,该吃饭了。”沧月缓缓踱步而至,却是再次为悦己披上了外袍。
蓝日一身蓝袍,缓步走出,将屋前的画卷收了进来,兴匆匆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天生意不错,卖了好几副画卷。”
日下西沉,门掩黄昏,红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在春风中散去,它悄然离去,所过之处红影重重,却照亮了竹屋上方的匾额。
“悦己折容”四个字瞬间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