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末年,宦官乱政,藩镇割据,豪强并起,天灾频至,民不聊生,盛世大唐早已远去百年,如今这奄奄一息的王朝也气数将尽。
乱世是生灵涂炭的血泪悲剧,可乱世也是群雄登场的最绚丽也是最悲壮的舞台。
公元868年,庞勋戍卒起义拉开唐末乱世帷幕。
公元874年,王仙芝揭竿而起,黄巢聚众响应,大举义旗。
公元880年,冲天大将军黄巢义军杀进洛阳,同年,攻克长安,建国“大齐”。
公元884年,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击破黄巢。
公元901年,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挟持天子,占据长安。
公元907年,朱温称帝,定东都开封府,改国号大梁,唐灭。
腐朽如将倾大厦的大唐虽然摇摇欲坠已达百年,人人都知道已不可救药,人人都知道苍天已死,新王当立。帝国的终结似乎已经是必然,只有一个人始终不相信,他就是李克用。大唐昨日的光荣和今日的尊严,依然支撑着李克用,他虽然知道大势已经难以扭转,但却不能面对这王朝的毁灭,更不能容忍恶贼朱温竟自立为帝。昔日叛军降将,不思勤王报恩,难道还要他李克用叩拜朱贼,唤一声圣上吗?从共克黄巢反贼,到谋图天下,李克用和朱温开启了一段你死我活长达数十年的梁晋恩怨厮杀。没想到这争霸大业刚刚拉开,命运就给李克用开了个悲伤的玩笑。
一、
帐外,寒风呼啸,晋字军旗黑压压的在营中招展。比这入夜后慎人的天色相比,更令人畏惧的是晋军军营里的肃杀之气。李克用的晋军原为沙陀骁骑,自起兵以来,一身黑骑黑甲的沙陀军百战百胜,寒光所至,寸草不生,击破各路义军,成为唐王朝的中流砥柱,人送威名“黑旗鸦军”,整个大唐皆视李克用为救命恩人,领河东节度使加爵晋王,不仅令黄巢义军闻风丧胆,同时也让觊觎天下的朱温妒忌已久。双方各显身手争霸天下,名将世家出身的李克用,领麾下勇将十三太保各路征战,扩充势力,而读书人出身的朱温,则是运筹权谋,把持皇权发号施令。双方激战数十年,未分胜负,天下大局未定。
可如今,李克用已经英雄迟暮了。迟暮的并不是他的年纪,事实上李克用比朱温还要年轻几岁。朱温在汴州登基称帝让李克用遭到巨大打击,他虽然在战场上用尽全力,身先士卒,仍然无法与文武双全精于权谋的朱温相抗衡。如今朱温建国称帝,收拢各路势力,而自己忠于唐王朝断不可能自立为帝,所以不过是一个河东节度使加晋王,声势上依然输掉大半,加之连年征战,身体和心里上,李克用都已如强弩之末,临近极限。
又是一年寒冬,身体每况愈下的晋王李克用仍然在外征战。帐外的阴冷,帐内闪烁的烛火,似乎预示着他的命运。帐前侍从行色匆匆,进进出出为李克用准备着热水和汤药。帐外亲信将领神色复杂,踱步踟蹰。
“三弟,父王情况怎么样了?”大太保李嗣源急匆匆赶到帐前,边说边摘下了头盔。
“大哥,父王…父王怕是很难挺过去了。”李存勖似乎声音里有些许慌乱。
三太保存勖少年英雄,年方二十,勇武过人,随晋王征战数载堪称年少成名,然而下了战场的他却大相径庭。在军营里他从不披甲持剑,一袭白衣便服,跟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别无二致。在他自己的帐内,时而安静地品读诗书,时而抚琴吹笛,起舞弄剑,在这令人心生惧色的晋军军营内,李存勖似乎是格格不入的一股清流。大哥李嗣源常常玩笑道:我们黑旗鸦军虽精通剑术,但我们只称得上是使剑,唯有三弟配得上舞剑二字。
李存勖确实从小得到李克用的格外偏爱。
这其一,存勖自小气度非凡,不似大哥李嗣源老成持重但略输风采,也不像十三太保李存孝勇霸无敌而过于刚直,更有文武兼备的王者之风。李克用常常在思考,为何自己纵使竭尽全力仍然在与朱温的争斗之中日渐力不从心,或许自己确是缺点什么东西,而在李存勖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虽然很是不甘心,但是如果大业能由如此优异的儿子接续,他也不枉此生的奋斗了。
这其二,李存勖乃是晋王李克用的独子,又如此出类拔萃,岂有不用心栽培之理。大太保李嗣源乃晋王义子,虽也颇有王者风度,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血脉,只希望他能日后好好辅佐存勖共图天下。
李存勖自小与众兄弟相处融洽,尤其敬重大哥李嗣源,在父王身体日趋不济的情况下,有大哥操持内外往往让年轻的存勖感觉到一种安稳。然而在军中,存勖的朋友并不多,大哥李嗣源的女婿阿瑭算一个,而十三太保李存孝则算是亦师亦友的另一个。
此刻阿瑭正紧跟在李嗣源身边,只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但是挡不住的是英气逼人,一身龙鳞铠甲在夜色之下依然是银光闪闪,俊俏年轻的面庞和挺拔的身姿在众将领中显得尤其夺目。
“亚子,别担心,晋王不会有事的。”阿瑭低声安慰着存勖。
李亚子,这是存勖的小名。这世上只有阿瑭和存孝大哥会这样称呼他,阿瑭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连晋王李克用都不再称呼这个小名,此时一声亚子让存勖突然感觉到温暖的感觉。此刻他仿佛感觉自己不再置身军营,而是身在一个平凡的家庭,虽然为父辈的健康安危揪心,但身边有大哥李嗣源和阿瑭这样的亲人,还是能体会到征战杀伐中的些许安心。
而另一个亲切称呼他“亚子”,他牵挂的人,早已远去。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他始终坚信。存孝英勇过人,威名远扬,曾经是黑旗鸦军的头号战将。他武艺超群为人豪爽但是过于率真执拗,存勖从小把他当作亲哥哥,一身拔群的武艺大多来自于存孝大哥的教授。存勖心里明白,要论武功刀剑,自己离存孝大哥差之十万八千里。
如果说存勖的勇武来自于存孝大哥,那他文智的一面与阿瑭关系颇大。要说这军营里跟存勖最像的人便是阿瑭了,阿瑭也是自幼喜爱读书,颇有文人气质。进了这晋军之中,跟存勖更是成为了知己。他们二人是这沙陀军队中少有的对读书论道有极大兴致的年轻人,虽说存勖对诗词歌赋更为心之所向,但修整之余也常常研究兵书诡道,探讨天下英杰,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曾经存勖也暗自打算,待他日自己继承大业之时,文有阿瑭,武有存孝,消灭朱贼复兴李唐指日可待。如今阿瑭依然在自己身旁,却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存孝大哥。
此时一个匆匆的身影径直奔至帐前。
“玉锦!”阿瑭叫住她。
这玉锦是阿瑭新婚的妻子,是大太保李嗣源的掌上明珠。俗话说将门无犬女,这李玉锦从小在晋军中长大,习得一身好武艺,小小年纪已经是沙陀女军的统帅将军,虽说这沙陀女军不能与黑棋鸦军相提并论,但是在大大小小战役中也是担负起侦察敌情,护送粮草的重责,李玉锦更是冲锋在前,智勇双全,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阿瑭从小在大太保李嗣源身边长大,李嗣源看重其智谋无双,早已决定将爱女许配给他。阿瑭一表人才,才学过人,风度翩翩,在这军营里显得尤其儒雅,玉锦也是从小倾心有加,如今两人结为夫妻也格外相爱。不过两人性格志趣大相径庭,阿瑭冷静睿智,不喜舞刀弄枪;而玉锦性情直率爱恨分明,从小深得阿爷李克用和父亲李嗣源的宠爱。
“阿瑭哥,阿爷怎么样了?”玉锦着急地问阿瑭。
“玉锦不要着急,晋王吉人自有天相。”阿瑭还是依然冷静地说。
“玉锦!不是让你护送伤残将士回太原,暂时不要再过来了吗?”李嗣源略带着急地问道。
“放心父亲,任务玉锦已经完成了才赶来河东大营,这个时刻我一定要陪在父亲身边。”玉锦已经留下了两行热泪。
李存勖转头看看玉锦,向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
“晋王召大太保,三太保进帐!”内侍出帐向大家宣布道。
此刻大哥李嗣源和李存勖正紧握双手在寒风中相互支持着,听到父王召唤立刻进帐叩见。
“存勖…嗣源…”晋王的声音虽然有些小声,但是却听出了几分坚定,人生到了此刻,他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必须明白地告诉他们。
二人快步走向前,双双跪倒在晋王的床榻之前。帐内的陈设还是如此简单又熟悉,晋王沙场征战数十载,回城入殿的时间寥寥无几,他不仅把这军中帅帐当做了自己的家,也当做了自己最后的归宿。除了晋王随身的刀剑铠甲,只有床头正对的那把雕刻着青龙头的弓箭赫然醒目正对大帐门口。
“存勖吾儿。”晋王努力地把头侧向这边,目光竟透露出一丝温情。
“父王,存勖在。”存勖抬头看了看晋王的脸庞,沧桑的脸上,眼部的伤疤异常显眼,晋王在战事中损伤了一只眼,独眼将军的威名令敌人胆寒心惊,也令属下心生敬畏。但这一刻,李存勖感受到的是一种心疼,心疼作为父亲的晋王即将油尽灯枯,心疼作为英雄的晋王壮志未酬。这眼上的伤疤是晋王英雄一生的勋章,也是作为父亲庇佑着自己成长的利剑。
“存勖,你可记得你来自哪里?”晋王轻声地问。
“回父王,孩儿李存勖,沙陀人,本姓朱邪,世受皇恩。”李存勖熟练地回答着,自小父亲就常常如此教导自己。
“本王李克用,沙陀人,本姓朱邪,世受皇恩。”晋王收回目光,望向帐顶,目光透出骄傲与坚毅。
“陛下赐我国姓,克用平乱诛贼,恢复神器,职责所在,身死不悔。”
晋王顿了顿,目光看向挂在床头的青龙头弓箭。弓顶雕刻的龙头獠牙寒光凛冽,伴随着屋外寒风呼啸,弓箭似乎发出了滋滋的嘶吼声。
存勖似乎明白了父王的意思,他起身敬畏地取下了弓箭,双手托举过头顶,献于父王。
“此青龙弓乃黑旗鸦军圣器,箭锋所指,攻无不克,今日将其托付于你,未完大业一日不可懈怠。”
晋王示意从箭袋中取出三支弓箭,李存勖将青龙弓背在后背上,将三支弓箭托举过头顶,庄重地聆听晋王的嘱托。
“为父起兵数十载,斩敌掠地无数,然今日仍有三事无法完成,留下毕生遗憾,望存勖能替我消灭这最后三个敌人。”晋王的面色再次变得坚定起来,尽管已是弥留之际,但他终究不能只是作为慈父的凡夫俗子,他是战士,他是一代枭雄。
“这第一支箭,送给幽州刘仁恭。”晋王眼中开始出现仇恨的怒火。
“幽州刘贼本为唐臣,降于本王,本王助其占据幽州,领卢龙节度使。盼其与本王配合呼应夹击朱贼,光复李唐,然而为一己私利多次推脱阻塞。本王不计前嫌仍与其合作抗敌,此贼竟斩我晋军将士献媚朱温,投靠逆贼与本王作对。此叛徒本王未能亲手取其首级,实乃死不瞑目。”
“这第二支箭,送给契丹贼寇。耶律阿保机与我结为盟友,誓为手足,兄弟同心共同光复大唐江山,后来却背信弃义结盟朱贼,竟公然入侵我境,必讨伐之将其赶出中原。”
“这最后一支箭,必是属于朱温反贼!”晋王拳头捏了捏,恨已经逼红了他的双眼,眼中的怒火已经快要喷射而出。
“本王与朱贼不共戴天,盼尔等一定替父报仇。二十多年前,朱贼就欲谋害本王,在上源驿幸亏天降大雨浇灭了大火,才侥幸逃生。朱贼本为黄巢叛军降将,后又反叛李唐屠戮宗室,首鼠两端,三姓家奴,此乃不忠不孝;与本王结为盟友共击黄巢,却又谋害兄弟,更有甚者杀降屠城,戮尽百官,此乃不仁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狗贼,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此箭我要你们取下朱温性命,以慰本王,以慰被其篡逆谋害的大唐圣上。”晋王将自己最后的力气全然释放,对朱温的仇恨使他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父亲!父亲!存勖谨记教诲!”存勖已经哭红了双眼,看着父亲仇恨未报的痛苦与遗憾,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发兵出征,希望能让父亲大仇得报。
“义父!嗣源定当竭力辅佐存勖,一定不放过这三个仇人!”李嗣源看到病榻上愤恨的晋王,也为之动容,泪如雨下。
“嗣源...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要好好帮助存勖,如果他懈怠不前,你要及时鞭策助力,光复李唐靠你们齐心协力了,为父看不到那一天了。”
“父亲,父亲...”
“义父!”
“为父还有一桩心事,单独交代存勖。”晋王目光开始又变柔和,对仇敌的愤恨逐渐消去,因为已经将未竟之事托付后人,似乎他又回复了一个普通父亲的角色。
“是,义父,嗣源先退下了。”李嗣源起身擦干眼角的泪水,退出了帅帐。
此刻帐外的风呼啸声似乎停了,帐内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父子二人,紧紧地握住双手。
“存勖,你应该知道为父要说什么吧。”
“父亲,存勖不论心存什么疑问,都会坚定地支持您。”存勖抬头坚决的望着晋王。
“我也像你一样思念存孝!”晋王的泪水喷涌而出,一生勇武坚韧的晋王李克用,此时弥留之际突然像孩童一样让自己的眼泪任性地释放。
李存勖显然被父亲伤心欲绝的哭泣所震惊了,他明白此刻他面前的晋王李克用,这威震天下的飞虎子,杀敌无数斩首如麻,竟然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这是二十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我对不起存孝,可是我身不由己。”晋王已经彻底释放自己的感情,这就是一位老父亲对儿子的愧疚,也包含了许多深埋的秘密。
“当初存孝受人挑拨陷害,我也遭受蛊惑离间,造成我们父子反目成仇,非常时刻存孝公然抗命,我不得不军法从事。”
“父亲,不要自责,存孝大哥应该会理解您的,不然不会最后束手就擒。”存勖也已经泪流满面。
“只不过...”存勖欲言又止。
“只不过我对他过于残忍,是吗?”晋王接话道。
“当日我下令将其五马分尸,以儆效尤。虽然你们都没有说什么,可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过于残忍绝情,是吗?”
“存勖不敢。”存勖又低下了头。
“大敌当前,为稳军心,以消众怒,我不得不下这样的命令。但是我没有杀他...我只让他永世不得回晋,放他离开。”晋王终于吐露了多年的心事,长吁了一口气。
“啊?”存勖大吃一惊,难道说自己思念已久的存孝大哥并没有死?他觉得一切都仿佛是梦一样虚幻。
“这要交代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由你找回存孝,亲自下令召回,辅佐你成就大业。还希望你查明当初的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晋王此时已至弥留,言语已经逐渐不太清晰。
“存孝,存孝...”
“父王!父王!”存勖已经顾不得礼节体面,扑到了晋王身上,父子二人的泪水融为一体,一代枭雄李克用,就此辞世。
帐外听到动静,已经哗啦啦跪下一片,从北方一路打到中原的这支沙陀铁骑,在李克用的带领下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如今大家要向他告别了,致以敬意和哀思。大帐顶上几只黢黑的乌鸦,扑哧着翅膀飞向了远方,带走了李克用对人世间的留恋。接下来,这帐前悄悄抹干眼泪的众军士们,他们要做的就是开创新的大业,让这支黑旗鸦军继续横扫天下。
李存勖从大帐中缓缓走出,与他往日在营中翩翩公子装束不同,他穿上了李克用的银盔黑甲,背着青龙头弓,手上紧紧抓着三支弓箭,似乎要把箭柄捏碎一般。
“众军愿为晋王殿下宏图大业尽忠效命,万岁!”李嗣源高声带头向李存勖喊道。
“晋王殿下万岁!”
“万岁!”
众军士在李嗣源的带领下,纷纷向李存勖大声呼喊道。
这一刻李存勖似乎有点懵,是啊,从今日之刻起,他就是黑旗鸦军新的晋王了,虽然这个使命他早有准备,但是毕竟他还只是二十岁的少年,习惯了一代英杰父亲的庇荫,如今需要他去开创新的伟业,不,这不是开创新事业,这更是为了生存,他知道如今晋军的命运是不进则退,朱温势力已达顶峰,其他各路诸侯纷纷依附,现今统帅猝亡,确实已是危急存亡之秋。纵然这王的命运并非自己所求,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音律,舞乐和诗赋——他知道自己足够优秀,也能做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决胜千里的王者,这也是自己必须做的,否则愧对父亲榻前令人动容的不舍和嘱托,还有这数万沙陀壮士的期望。
新王加冕。
李存勖抬起头,环顾四周,他看到了大哥李嗣源鼓励的眼神,身旁悲伤又伴着坚定的二哥李嗣昭,还有时时刻刻都令人感觉冷静又智慧的阿瑭。他知道还有前线奋战的几位兄长,和后方负责转运粮草,招募兵勇,父亲最为信任的李存贤大哥,此刻都一定坚决助力辅佐自己,以慰父王在天之灵。
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军奋战。但他仍然思念一个人,那个从小最爱护幼弟,教他习武健体,带他第一次走上前线的存孝大哥。此刻,他要是在身旁该有多好,无论敌人多么强大,局面多么危急,如果存孝大哥在他身旁,就一定能专注杀敌,坚信胜利。
“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晋王李存勖默默告诉自己。
望着黑压压的一片黑旗鸦军战士,他终于感受到一股力量逼迫他应该说些什么了,一步一步走上点将台,每一步都踏得如此沉重,他猛得一转身,手握三支利箭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
“众军听令:消灭刘仁恭,驱逐契丹,取逆贼朱温首级!”
说罢点将台旁的黑色战鼓敲得隆隆作响,军营中杀声震天,令人胆寒。
大哥李嗣源和二太保李嗣昭也走上点将台,两人对视片刻。
“大哥,二哥,你们现在怎么看?”李存勖对两位兄长问道。
“晋王殿下,现在一切由您定夺!”
“可是...”李存勖忽然觉得一种陌生感,他知道不是兄长不愿为自己分担,而是如今身份转换,这当着全军上下的第一道命令必须由自己亲自定夺,才能确立自己在黑旗鸦军的绝对权威。
“本王今日在此立下誓言,恢复李唐,安定天下!”说罢李存勖拔出佩剑,剑指南方,台下万岁声又震耳欲聋。
说罢他走下点将台,李嗣源和李嗣昭也随行而下。走到台下,他低声对一旁的阿瑭说道:
“你随我过来一下。”
进到自己的帐中,李存勖示意阿瑭坐下,阿瑭拱拱手对他低声说道:
“您现在是晋王,和属下过于亲近不利于执掌大军,只怕被有心之人利用。现在黑旗鸦军不分派系,拧成一股绳,我的身份还是站着好。”
“好。你觉得眼下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怎么做?”李存勖也不过多客气。
“有三件事情我们必须马上着手。”
“请讲!”
“一是立即集中兵力收缩防守,保护河东大营,目前僵持的局势在于各路势力慑于先王的虎威,一旦今夜消息传出,刘仁恭,契丹和朱温都将蠢蠢欲动,其他依附晋王的势力也会有倒戈的风险。我们现在战线拉得过长,必须暂时放弃部分占领城池,集中优势力量准备与敌人决战,不以地盘一时得失计成败,直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阿瑭目光紧盯李存勖,坚定地说道。
“二是立刻快马加鞭通知后方十太保李存贤将军,稳住太原城局势,尤其加强粮草大营和转运通道的戒备,此刻如果我们的后路被袭击,前方大军将不战而溃。”
“第三,将先王风光大葬,昭告天下,先王为讨逆复唐鞠躬尽瘁,晋王将继承遗志誓死捍卫李唐,展示我们的士气和决心。”阿瑭说完三点,自己点了点头。
李存勖听完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此刻他知道阿瑭的想法跟自己不谋而合。他不是没有主意,而是如今责任重大,他需要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
“阿瑭,如今关系存亡之局势,正值用人之时,我需要你担起更多的职责。”李存勖虽然跟阿瑭交好甚久,可是毕竟之前自己没有权力给他军中职权,如今需要阿瑭担起辅佐自己的重任了。
“晋王殿下,阿瑭目前尚无半分军功,这里是军营,殿下刚刚继位就急着封官,实为不妥。”阿瑭推辞道。
“如果殿下不嫌弃,阿瑭愿做晋王帐前幕僚...不过,这可能需要跟大太保大人说明。”
“这是自然。”李存勖向阿瑭摆摆手。
大家都知道阿瑭是大太保李嗣源的幕僚,又贵为其乘龙快婿,一直是李嗣源身边最亲近之人。有这层身份,纵然其在军中并无半分职衔,但还是有几分说话的分量。如今有阿瑭到自己身边做军师,李存勖感觉顿时有底气了几分。
“那就按方才的策略,你立即传令下去!”李存勖决绝地发布了这关键时刻的命令。
“是,晋王殿下。”阿瑭退了出去。
李存勖摘下父王的银色头盔,放在桌上,庄重地取下背上的青龙弓和箭袋,将青龙弓挂在自己的榻前,再把三支利箭放在自己的桌案之上,后退两步咚一声跪在案前。
“父王放心,这三支箭时刻督促着存勖不断进取!”
李存勖磕了三个头,才缓缓起身。他又转身看看自己帐内的笛子和古琴,还有一旁书架上的满满诗书古籍,摇了摇头。他知道无论他本来是谁,如今只能是一个复仇者,一个负重前行的统帅,只能暂且告别自己本来的面目。
“或许有一天我还能再捡起它们。”他自己轻声安慰自己道。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果他李存勖还能做回自己,那就证明他已经完成了父王的遗志,而现在,他只能是晋王,必须要放下一切杂念,没有选择。逐鹿中原,大戏已经拉开,一开幕就把这少年公子推上了最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