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忙碌了多久。
因乏力和疲惫而产生的虚弱充斥在全身的肌肉内。
老百总撑腰仰头，活动四肢，只想舒展放松后，能多压榨出点精力。
接着，深吸一口气。
“咳、咳……”
结果，反倒被满腔的腥臭味呛了个半死。
狼狈不堪。
他一时竟迷糊了，没有想起，现在身处迷雾包围，就连空气都沾染了迷雾的味道。
毕竟还是老了，心思转不动……
刚刚在心中感叹了半句，老百总立即后悔了，报复似地狠命摇头，好像是能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一样。
吐空腹中浊气，身上的困乏不见消解，反而更甚了。
作为队伍中仅存的两名符甲之一，又是统兵的将领，诸多繁杂事务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老迈的身躯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看看这一场恶战之后留下的烂摊子吧。
先是满地的死尸，不管是哪一方的，都需要尽快掩埋入土。
毕竟就算是妖族，也曾经是人，只是遭遇了不幸后，让兽性压过了人性而已。
接着还有活下来的伤兵，不仅要包扎伤口，还要分人照顾。
迷雾之中条件简陋，伤患很难治疗，能否活下来，有时候全看自身的求生欲望。
老百总花了很多时间，尽力抚慰了每一位伤员，试图坚定他们的信心，但最终能有几人存活下来？
谁也不知道。
还是老了，越老心越软，也就越见不得这些年轻的娃儿比自己先走。
就算剩下的那些全身齐整的士卒，也需要道士为他们贴上一张符祛邪，驱散迷雾侵蚀。
毕竟旗帜的神光，也不是万能的。
在迷雾里面吸进的空气、吃下的食水、行走的大地，多多少少都渗透了一点污染，更别说还近距离接触过两次影鬼。
影鬼到底是迷雾侵蚀力量的具现，全身都是由污秽组成的。
类似这等污染，量不多，短时间积存在人体内，还不至于产生什么不可逆的影响。
可时间长了就难讲了，人与妖，有时候也就只是一线之隔。
所以进入过迷雾，就算有神光庇护，也要用破秽符祛除潜藏身体里的丝丝余毒。
老百总越想越觉得心累，这些还只是一部分，解决或者解决了一半的那一部分，剩下那些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譬如那些冗余出来的辎重。
战斗中被毁去两辆大车，仅剩的那辆车还要空出足够的空间搭载伤员，实在带不上多少物资上路了。
可哪些舍？哪些留？光想个开头，就能让人搅乱头脑。
站久了腿乏，老百总想坐上一会。
找了块青石，缓缓弯腰坐下，只听见膝盖关节在“咔吱”作响，如同老朽的门枢。
两名士兵抬着一具尸体从他面前走过，拖沓着疲惫的步子。
这是熬不住走掉的第几名伤兵了？老百总记不清。
隐约有阵抽泣声传来。
老百总循声转头，只看见那个言灵小姑娘——寒玉儿，正在偷偷地抹眼泪。
小姑娘其实表现不错，在战斗时能强撑到到吐血，被县尉无故指责也没有陷入自怨自艾，后来还能拖着伤腿帮忙照顾伤员。
只是送走一个又是一个，小姑娘陪在他们身边，心里也不好受吧。
寒玉儿左近有辆大车，车斗里躺着最后两名伤员。
带出来三十六个兵，现在包括了伤员在内，活下来的只有九人，原本总数的四一而已。
老百总感觉自己的心几乎在泣血，都是些年轻人啊，刚刚进入人生最好的阶段，就夭折在了这里。
该死的迷雾、该死的影鬼、该死的妖族、该死的……
老百总在心里狠狠咒骂道。
不过伤员少了，占用的空间也就小了，带上路的辎重也可以多点了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自我厌恶的情绪顿时涌起，可又不得不狠下心去继续思量。
首先，吃食与饮水肯定要带足。
迷雾里算不清时日，老百总估量着进来已经有三日时间了，剩下的路程至少还有再走两天，以防万一就带足三日的量吧。
一部分让兵卒们随身带着，剩下的放在车上。
除去两名伤员与食水，应该还能有些空间，那就再带点备用的符兵吧，谁知道后面还会遇到几次拦截。
老百总在心里规划完车上的空间，思绪继续往下发散。
如果进入迷雾已经有三天时间了，那那些食水也算不得保险，出发前还得让小道士书符祛秽，才能继续用。
另外符兵里的法力也全没了，只能等小道士去补充，也是件耗时间的事情，看样子一时半会的还走不掉。
多出来的符兵，尤其可惜那两套符甲，只能和冗余的食水一起埋进土里。
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挖出来。
之前一战，作为战力中坚的符甲一死一伤，伤的那个被掰断一臂，最终也没能熬下来，前不久刚刚断气走了。
这一下，直接让全军战力丢了一小半。
与其他符兵不同，大周军中的符甲全是量身定做的。
毕竟能披甲的勇夫也不是随处可寻的，要花去大量的时间与物资培养。
现在人死了，明明甲还在，可别人就是没办法顶替使用。
想想这其中浪费的战力，就心痛得很。
年轻的县尉这时突然从老百总面前走过，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全无平日里的循规蹈矩样子。
一名车夫快步追上来，将他扶往一旁。
原本还以为县尉在杂务上能帮忙分担点，可没想到竟然变成这般疯癫样子，全然指望不上，还要分人照顾。
看来，传闻多数是真的了——官印严重受损会直接伤害持有者的神智，尤其是那些心志不坚者。
之前县尉的官印为了抵挡虎妖，碎去的可不止一点点。
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毕竟在迷雾这近乎绝望的环境中，又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疯掉个把人，也很正常。
甚至为了不低靡士气，连伤员在难以自控的时候，都必须在嘴里咬上木嚼子，防止惨叫呻吟声影响到军心。
据说在北面，有些极端残忍的将领，还会直接坑杀伤员。
这也就难怪北面一直打败仗了……
疲劳让老百总的思绪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思考，只是胡乱飘散，不着边际。
唯有到底是否能活着走完这一程，是他始终不愿去细想的。
……
休整完，车队再次进发。
包括半疯癫的县尉，阎虓虎与寒玉儿，以及一名幸存的车夫，再加上驻军这边的老百总、一名队长、六名普通战兵与两名伤员。
车队总共只剩下十四个活人。
继续往北前行，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队突然停下了。
队首的老百总，披着全套符甲，虚汗淋漓，气喘吁吁。
正沿着道路延伸的方向，看着前方，忧心忡忡。
许久，前行探路的符甲终于破开迷雾，走了回来。
步伐艰难，仿佛精疲力竭了一般。
此时，贴在他胸口的神光符也闪烁了最后两下，彻底熄灭了光芒。
老百总长舒一口气，暗呼侥幸。
因为拳师尽墨，老百总只能与另一名符甲轮流进入迷雾，在前方探路。
但没有拳师的五感，就算知道要沿着道路前进，也很难确保不迷失方向，一不小心可能就彻底陷在迷雾中了。
探路的这名符甲，刚才就差点没能在神光符的时效内摸回车队。
他艰难走回车队，什么都没说，就直接瘫软在地，半是因为疲累，半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惊吓。
整日间穿着符甲不脱，不仅对体力，对精神也是种负担。
可从之前冲阵的那些妖族看来，肯定没有展露全部实力，剩下的人手，十有八九正躲在暗处窥探。
毕竟冲阵的那些妖族几乎已经完全兽化，神智所剩不多，明显是派来试探，或者送死的弃子。
未知之敌环伺左右，松懈不得，可这样透支，又能坚持多久呢？
老百总不敢再想。
转头对阎虓虎无力钝声道。
“小娃子，给老夫贴张神光符。”
“一会老夫先去前面迷雾里面探路，你们稍微歇息一阵，就赶紧跟上。”
阎虓虎听后却未有行动，反而问道。
“老头，看你这大喘气的样子，还行不行？”
老百总瞪了阎虓虎一眼，却全无往常的狠厉气势。
也许是因为差着两辈年岁，虽然老百总表面不假颜色，但心中其实还是挺喜欢这个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岁数的小娃子。
就算他没大没小，粗枝大叶且偶有犯错，也向来宽容，不会真的生气。
彷如舔犊之情一般。
“老夫好得很！快点，别耽误时间了。”
阎虓虎满脸不屑。
“老头你说话都在漏气，哪里好了？”
“反正就是探路嘛！简单，我去！”
老百总一愣。
“你去有什么用？别胡闹！”
“小爷我没胡闹！打小师傅带我进迷雾，还要靠我领路呢，就一般拳师的耳目，未必比得过我。”
老百总闻言若有所思，可最终还是摇头拒绝道。
“不！”
“你之前也耗费了不少精力，抓紧时间好好休养恢复。”
“你终究是道士，战斗时，更需要体力来保证施法的准确。”
之前休整时，阎虓虎不仅要为食水、活人祛秽，给伤员用符安神养元，还要为符兵描纹补充法力，最后更是要花去大量时间书符，补充战斗中符箓的消耗。
老百总继续道。
“再说，老夫与老夫这些兵就是护在你们这些道士身前，挡刀的命！现在你把我们的事情抢去做，算是怎么回事？”
阎虓虎并不领情，嗤笑一声。
“嘁，小爷又没说一定要老头你答应，只是告诉你一声。”
说完，给自己贴上神光符，提起铁枪纵身一跃，几步就迈进了迷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