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远也没有多问他什么，那双浅色瞳仁泛着微微的波光，仿佛能看穿一切。他只是用万年不变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窗口的木塌上，眼睛永远半眯着，淡淡道：“你来了。”
庄裴泾同样不多说什么，只顾着大口啃馒头，喝稀饭。吃完后，碗筷往桌上一扔，倒头就睡。
醒来后，天色漆黑如墨，他身上已经擦过药，换过干净的僧袍了。明远还是那副半醒半梦的样子坐在旁边的木塌上，既不打坐也不念经。
庄裴泾在明灭不定的油灯下出神地看着明远那张看不出年纪几何的脸愣愣地发呆。
重来一次的人生，他要怎么做？
庄裴泾问明远：“大师，若你得到了一样很难得的东西，但你又确实不想要，你说是拿着好还是丢掉好？”
明远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想要就扔，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说？但若是我，既然很难得，扔了也可惜，若被别人捡去倒便宜了别人，这样我还是不划算！嗯......还是留着吧！说不定哪天改了，变了，这东西你又觉得好呢？”
“改了？变了？”庄裴泾喃喃道。
“洪荒宇宙，日月星辰，世间万物，莫不是在不断变换之中，包括你我，谁又能说得定呢？”明远缓缓说出这句，便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偏安一隅的厢房，灯火明灭不定，庄裴泾却突然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
庄裴泾像来的时候那样，连夜没打声招呼就又离开了。
明远丝毫不以为意，修仪小和尚第二天得知这个人离开，不免更加将他归为“没教养，不懂礼数”一类。
后来，庄裴泾自然隐约向明远透露了自己重生的事，明远表情高深莫测，只淡淡道了句：“世间因果轮回，自有天意！”
今日，庄裴泾重又说起这个话题，明远还是那副德行。只是在最后两人要分别之际，他很认真地问庄裴泾：“裴泾兄，你确定自己要入世了吗？”
庄裴泾同样认真地点点头，道：“嗯！我已经决定好入世了！前世大家都过得很辛苦，今生，就由我来守护她们吧！”
“那位阿衍姑娘，你......打算怎么办？要告诉她你的情况吗？”
庄裴泾摇摇头：“暂时还是不要说吧，她本就不容易，免得知道多了扰乱心神。日后若是时机到了了，我再和盘托出也不迟！”
明远点点头，又闭上眼不理会他了。
庄裴泾知道明远这已经算是和自己道过别了，笑一笑，跨出这座孤独地矗立在后山的小院，姿态潇洒地对着天边逐渐暗淡的晚霞伸了个懒腰，招呼黎白道：“走吧！我们去接老太太！”
黎白清脆地应了一声，跟着自家老爷下山了。
下到寿安寺的正殿，长公主和康安郡主刚好也要离开，二老太太正领着庄寄霜和穆抒衍站在山门处和她们道别。
庄裴泾上前行礼，做足了应尽的礼节，长公主就领着康安郡主和众多仆婢先行离开了。
二老太太也吩咐管事去将轿子抬过来准备下山。
穆抒衍站在庄寄霜身旁迎风而立。山风将她细长的额发和宽大的裙裾高高扬起又落下，仿若即将乘风而去的仙子。
庄裴泾每次见到她，心中总是复杂难辨。
他回来后没多久就探听到伯父已经派人前去接应穆抒衍回京。当然，伯父是为了穆抒衍身上的舆图。前世的那个时候，他从未关心过这些，所以也不知道细节，都是后来听她断断续续说起，然后自行拼凑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穆抒衍前世在庄府吃了不少苦头，后来逃离庄府，又有了更不幸的遭遇。当他和霜儿第一次见到穆抒衍时，她已经是一个脸上被划开两道伤口全身瘦骨嶙峋精神接近崩溃的可怜妇人。那伤口又长又深，还未结痂，显见是新划开的，眼眶凹陷，眼神涣散，皮肤干裂，让人见之不忍猜测她之前到底受过怎样的折磨。
庄裴泾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丝心疼，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丑陋妇人，他觉得心疼。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她看到光亮时眼里一闪而逝的火花，或是偶尔出现在她唇边的浅浅一笑。
庄裴泾突然就想要好好呵护这个依然处在花样年华却老态毕现的女子。
只是，那时候的他太弱小，太无力，除了让她安静祥和地度过余生，竟然再找不到别的方法来弥补她受过的苦，遭过的罪。
所以，当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经营这重来的一世时，很自然地就插手了穆抒衍的命运。他想让她不再那么痛，那么苦。
第一次在伯父府上看到小小的还是垂髫少女的穆抒衍时，庄裴泾不由自主地惊艳了。原来没被毁容前的阿衍居然如此漂亮！好似天边明净的云朵，又似山上晶莹的雪莲，声音清甜软糯，完全不像前世时听到的粗哑暗淡。身量虽还小，却十分纤弱苗条，行动间稳重有礼，步态优雅从容。
他想，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于是他向母亲编造了一个如何认识穆抒衍的故事，顺利地让母亲同意让小姑娘住到自家家里，免去在大房那边府里受罪。
母亲当然是精明的，心中也许有过某些猜疑。但庄裴泾的确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只是想维护一个小姑娘，就像维护侄女霜儿一样。母亲又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紧揪不放，不过是收留一个小姑娘而已，并非大事。
所以穆抒衍才那么顺利地住进了域园。
庄裴泾打算这辈子好好奉养母亲，照顾侄女和阿衍，过几年，帮侄女找个人品好的男子嫁了，再帮阿衍找回前世遗憾错过的那位后生，带在身边好好调教几年，估计也就能放心将她嫁过去了。有了前世的感情基础，这一世有他保驾护航，阿衍一定会幸福吧！
庄裴泾站在山风四起的山门处，看着远处的重峦叠嶂，晚霞满天，觉得信心满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