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大殿后,穆抒衍微一抬眼就能看见大殿正中空出来的猩红色地衣上,正局促地跪着一位身着酱黄色粗布褙子的妇人,她的背部拱着,身子几乎蜷缩成一团,从后面望去,几乎看不到她的脑袋,可以想见,她一定是将头紧紧地伏在地上的。
陈氏!
相隔两世,她终于即将再一次正面见到她!
穆抒衍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前世自打项夫人告诉她,陈氏偷盗了祁慧莲的贵重钗环逃之夭夭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而这一世,自从她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陈氏已经又一次卷着她的东西逃走了。后来有过那么两次,陈氏自然是在暗中窥视过她的,可她却没有真正面对面见过陈氏。
没想到,今日再见,居然是在这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
不过,事到临头也不容穆抒衍多想,她谨记着上次入宫时学到的那些礼仪,不敢贸然抬头,身姿笔挺,态度恭谨地向前挪步,眼角掠过的都是许多排列整齐的黑面白底的官靴,依次排列站着,中间的红毯上留下一方通道,直通前方的金銮宝座。
奉天殿比她想象的要小一些,下面站上几十位大小官员以后,几乎就没有多少宽敞的空地了。
穆抒衍不敢细看,尽量快速而又不显得急促地走到陈氏旁边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着上方磕了三个头。
因无人允许,她也不敢说话,只是把礼仪动作做得一丝不苟,标准到位。
头顶上方传来皇上的声音:“广南乡君平身吧!”
穆抒衍再次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这次她借着起身的姿势迅速扫了一眼旁边的陈氏。
皇上并未叫陈氏也起身,于是穆抒衍的扫视真正变成了居高临下,即便她什么也不想,单就这种姿势仿佛都隐含着一种鄙夷。
陈氏自然还是一动也不敢动的,如果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她一直紧张地微微颤抖着。
穆抒衍虽然站着,依旧不敢抬头直视坐在高处的皇帝,但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了坐在大殿后侧方桌案前的庄裴泾。
原来他平时就是在这里为皇上办差的!穆抒衍不禁微微转过眼睛看过去。
庄裴泾此时正看向她,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在叫她安心,下巴还轻轻地朝她点了点。
穆抒衍知道庄裴泾这是让她按照他教的那样来应对皇上的问话,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睑。
离她不远的最前排,庄老太爷正坐在一把紫檀木的高背椅上,头和背部微微靠着后面的靠背,面色有些苍白,一旁还有小内侍弯着腰扶着他。看来是皇上见他晕倒,特意给了恩典。
殿前站着的的诸位朝臣,穆抒衍自然没有几个认识的,只有与庄老太爷位置齐平的另一边前排,分别站着两位二十来岁的头戴金冠身着蟒服的贵公子,穆抒衍猜测这定然就是平王殿下与二皇子了。
此刻两人都一本正经地正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没有看见新晋的瑞亲王殿下。据说他一回朝就上交了兵符,继续回去当他的闲散王爷去了,所以等闲都不会参与朝政。
穆抒衍快速地扫视一圈,也没有发现大殿的那一块帘子后面有长公主的身影,看来,自从那日与康安郡主之间的心结解开之后,长公主已经不大关心朝政,在自己府里颐养天年的传言是对的。当然,也可能是由于皇上这几年龙体康健,长公主也就没必要频繁干政了。
殿前站着的绝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大臣,稍稍年轻一些的也应该都已过而立了,不过站在穆抒衍旁边的一位身形宽厚挺拔,英姿勃发的年轻武将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虽然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稍稍打量了一下他,心中却蓦然升起一种直觉,难道这就是那位她前世都一直没见过面的靖远侯世子祁聪?
听说祁聪现在已经承继了靖远侯的爵位,还担任了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一职,那么这位站在朝堂之上的武将会是他吗?
穆抒衍正想着,自然不敢真的转过头去细细打量。
此时在朝堂上,众目睽睽,她早已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不仅是因为偌大的金銮殿,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位纤细瘦弱的小姑娘这个原因,她的身份,她身上所带的秘密和故事也同样吸引着大家的注意。
整个大殿都显得十分安静。皇上开口道:“广南乡君,现在朕有件事想要问问你,你将自己当年如何与父母分别,又如何来到京城的事情给大家说说,如何?”
这是要看她所言与陈氏的证言有无不合之处吧!
穆抒衍心下明了,当即偷偷清了清嗓子,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照实讲了起来,只是在讲到自己被庄老太爷所派之人接到京城之时,她隐去了自己将夹袄中的舆图交给庄老太爷这件事情。
她声音平缓,吐字清晰,叙述也极为顺畅,时不时还插上那么一两句自己的心理活动。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包括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仿佛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她的讲述。
只是她并没有按照庄裴泾交代的,讲到陈氏趁着自己昏迷之际,盗走仅剩的财物时,也一并盗走了舆图。她注意到庄裴泾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而前方坐在椅子上的庄老太爷的面色更白了几分。
只不过他们到底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并没有做出更显眼的举动,是以除了穆抒衍,也无人注意到。
直到后面,她一直讲到自己如何被庄老太爷收养,又如何辗转到状元府与庄寄霜作伴,都没有再提及过那幅舆图。
但此时,平王殿下显然沉不住气了,待到穆抒衍堪堪住口,看样子不打算再继续往下讲的时候,他突然发声问道:“广南乡君是不是讲漏了些什么?乡君的父母临终前不是交代乡君要将夹袄中的舆图交给首辅庄老大人吗?怎么乡君居然没有照做?还是乡君忘记说明了?”
此言一出,殿前的气氛骤然一紧,大家显然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全都将目光紧紧锁在穆抒衍身上,就连一直紧紧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陈氏,此时也将头抬起,侧过脸来看向穆抒衍。
皇上没有阻止平王的问话,眉头一皱,也望向穆抒衍等待她的回答。
穆抒衍微微抿嘴,做出小女儿惯有的羞涩而又带着点怯懦的姿态,老老实实地道:“小女并未按照父母的遗愿,将夹袄中的舆图交给庄老太爷!”
众人顿时都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