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炉的宿舍区非常惬意,甚至还能看到角落里装点的绿植。两人的宿舍宽敞明亮,窗户透进来的景色和光影异常真实。潘诚兴奋的把自己扔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抚摸着稀有的丝绸:“我操,他们也太会享受了。蔬菜都是无土栽培、人工光源种出来的,肉类不是人造的,那可是真的养殖肉,还有清一色的食用水,要不是学历不够,我也想来反应炉干活。”
顾安躺在另一边的床上,枕着胳膊闭目养神:“可是反应炉里的工作人员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城。他们的自杀率是57%,甚至超过了快速反应部队的伤亡率,有精神问题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你看到的这只是外围的生活,研究员用的是轮值制,每半年到地下工作六个月。从下面出来的时候,会迎来一场心理疾病的高发期。”
潘诚打了个寒噤:“半年都在地下,我可受不了。”
顾安睁开眼:”你没碰到过那时候,轮值上来的人都跟行尸走肉一样,有从消毒室跳下来的,有吃着吃着饭就拿筷子捅进自己喉咙的,还有在自己宿舍里上吊的。来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幸存下来的那二分之一,但他们也不过是那个基数罢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眼神闪烁着,有些莫名的哀伤。
潘诚没心没肺地说:“还是咱们好,可以到这来住两天,再回公司去搞搞娱乐,这里连个小娘们都没有,谁能住的下去。”
“本来是有的,”顾安坐起来,看了一眼表,他觉得时间过的太漫长了,“但是每次轮值之后,都会发生恶性轮奸事件,所以就不招女的了。我出去一趟,你早点睡。”
顾安站起来,挥了挥手,窗口模拟的灿烂阳光顿时消失,变成了一面与走廊无异的灰墙。
“这么晚了,去哪啊?”潘诚把自己裹在丝绸里,奇怪的问。
顾安笑了笑,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和老朋友聚一聚,搞点违禁品。”
潘诚顿时两眼放光:“这里也太好了,违禁品也能搞到。能给我带一壶吗?”
“我看看吧。”顾安留下来这句话,把门关上。
他硬着头皮逼自己走过长长的无人走廊。夜晚的反应炉非常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上到三楼,那里是研究员办公室,有好几盏灯都亮着,但顾安知道要怎么找到齐结生。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在门口站了一会,用力把门推开:“老齐。”
齐结生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拿着显微镜在看着什么,顾安看到他扭微距的手指有一丝丝的抖动,突然就感觉心里那个沉甸甸的东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把门轻轻合上,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个人。
齐结生好像没听到他来了,还在专心致志的调焦和观察,头也没抬。
顾安又叫了一声:“老齐。”
齐结生倒抽了一口气,抬起头,顾安看到他的眼圈明显的红了,嘴唇哆嗦着说:“老顾。”
事到如今,顾安反而不担心了,他轻松的笑了笑,语气平静:“确诊了?”
齐结生有些失态的站起来:“老顾,你听我说……”
“没关系,”顾安咧开嘴,笑了,“不就是不能再做快反了吗?我攒下来的钱也够养老……”
“你的辐射病不是第三期,”齐结生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是第四期。”
顾安愣住了。
他怔怔的看着齐结生,好像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
齐结生和他对视着,说不出话来。
办公室暖暖的灯光照在顾安的身上,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失措,好像不知道该看哪。
齐结生喉结滚动了两次,欲盖弥彰的把颤抖的手塞进口袋里。
良久,顾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我们都知道,辐射病第四期之后,就没有第五期了,对吧?”
齐结生嘴唇嗫嚅了一会,点点头。
顾安抬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还有多久。”
齐结生坐了下来,好像两条粗壮多毛的腿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低声说:“辐射病已经引起你身体的病变了。免疫系统的崩溃和癌变,只是时间问题。”
“老齐,我是在问你我还有多久。”顾安轻轻的说。
齐结生低下头,用蚊子叫那样的声音说:“两个月。”
顾安沉默了。
他从旁边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我会怎么死?”
“什么?”齐结生没听清。
“我问你我会怎么死。”顾安现在居然还有力气笑了笑,“我想知道我会怎么死。”
齐结生结结巴巴的说:“首先你的内脏会频繁出血……因为它们已经开始逐渐衰竭。然后……你的皮肤会脱落,同时伴随着免疫系统的崩溃。你全身……都会开始癌变,直到你身体中不再含有一个健康的细胞。这一过程发生的很迅速,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你就只能……那之后,就看是缺乏免疫系统先杀死你,还是癌症先杀死你了。”
齐结生说完,无语的看着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顾安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以为自己还能有两年,至少来得及把后事处理一下,没想到只剩两个月。听你的意思,如果发展的快,我还能保持清醒的日子连几十天都不到。”
齐结生鼻子一酸:“老顾,把钱都拿出来治病,也许有希望。”
“有什么希望?”顾安笑着反问他,“你自己都不信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辐射病第四期,连治疗办法我都不知道……一期,吃药。二期,吃药。三期,吃药。结果四期什么都没有。老齐,我不想那样活着,我不想在人生的最后几天,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插着管子,让刀子在我身体里掏来掏去,浪费我的生命去寻找能再活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的办法,而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想那样尊严尽丧的死。”
齐结生慌乱起来:“老顾,你别干傻事。”
“我会干的,但不是现在。”顾安淡淡的说,“在疾病控制我之前,我会先杀死它。但不是现在。我要把我的队伍,一个人都不落的带回去,然后把我的顾城……把我的3400托付给一个能好好对他的人。然后我才能死,老齐……然后我才能死。”
顾安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齐结生站起来:“你、你别放弃,你可以买克隆人,把身体换一遍……”
“克隆人的培养周期要多久?”顾安的眼神清朗而温和,“至少十年。还不提到时候我的脑子里也都是癌变细胞。”
还没等齐结生反驳,顾安就笑了笑,站了起来:“一开始我还很怕,现在不怕了。我仔细想想,要做的事也不是那么多。”
“你不打算告诉你的队员吗?”齐结生问。
“让他们记得还思维敏捷、谈吐清晰的我,有什么不好?”顾安平静的说,“难道说,非要他们在我的病床前哭的不能自已,才算是活过了一回吗?”
“老顾……”
顾安摇了摇头。
他从始至终都平静、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态。
“我不能选择我怎么出生,但我至少有权利决定我自己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