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叫手下提了陶升来自己的房间，此人满脸络腮胡子，眼中却是精光四射，进门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帮朝廷走狗，竟然使用奸计诓骗老子，有本事校场上，跟老子提刀单练，看不把你们劈成两半。”
陶升被五花大绑的推倒了客厅中央，见到了袁绍，反倒冷静下来。他大量着袁绍一身明光铠，如日光照人，柳叶美髯下泛着微微地笑意，宛如夏日酷暑里的和煦春风。陶升被抓时见过吕布，吕布威风凛凛，睥睨群伦，与眼前这位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袁绍见他冷静下来，亲自上前为他松绑，并吩咐左右退下。
“主公，还是让属下在屋里守着把，万一主公有失，属下担当不起。”卫兵大惊道。
“哼，你最好让他们在这，免得一会儿都没人给你叫军医。”陶升虽然对袁绍突然来给自己松绑感到吃惊，却也一脸孤高地附和道。
袁绍笑笑说：“‘平汉将军’进了邺城，第一件事不是跟着张燕烧杀抢掠，而是将西市妇孺装车送到我府上，并让我夫人带她们速速撤离，恐怕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吧。”
袁绍说着，再次摆手示意卫兵退下，继续说道：“况且，我虽与阁下独处一室，阁下若想杀我，我的纯钧剑，也要拦上一拦。”
侍卫忐忑的退出门外，谈始终十步之内守着，不敢远离。
袁绍帮陶升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拉着他坐下。不慌不忙的到了碗水给他喝，“部署无理，怠慢阁下了，本初代邺城百姓和我家小，谢过阁下当日庇护之情。”
“你是袁绍？！”陶升大惊，万万没想到袁绍会亲自来见自己，不过转念平息了下情绪，挑着眼睛看他，“你也不必谢我，当日我只是将邺城西市老弱交给你夫人带出去，凭你夫人的本事，我家大帅伤不了她。”
“阁下有所不知，你所救的西市老弱之中，有一人是我夫人昔日的陪嫁丫头，后来嫁了西市福安珠宝店的老板为妻，她们情同姐妹，若非阁下仁心，我夫人怕是要伤心很久呢。”袁绍再次向陶升致谢道。
“哼，没想到堂堂袁本初，还是个惧内之人。”陶升虽然还是拿捏着腔调，明显口气已经平和了很多。
袁绍微笑着，也并不接他的话，单刀直入地说：“阁下，胸怀大志，腹有仁心，奈何时运不济，以致落草为寇，漂泊多年，张燕残暴不仁，种种行迹，阁下早已深知，当晓得此人绝非争雄天下之人，何不早择明主，克成大业？”
“怎么？张燕不行，袁将军是觉得自己行吗？”陶升虽然是满脸戏谑，但已经改口称袁绍为“袁将军”。
“本初不才。有幸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承袭家训，是要安天下万民使之各得温饱；察世间高士使之尽抒其才。我少年时虽有些浪荡行为，可我自问，战黄巾，诛宦官，反董卓，平河北，未来，我还要鼎定天下，我袁本初不逊于当世任何英豪。而阁下于邺城大恩，足见不同于黑山群贼，你自号‘平汉将军’，想必不止是想一生蜗居在羊头山上吧？阁下既然有凌云壮志，本初愿意相助，不知你意下如何？”袁绍娓娓道来，眼睛却片刻不离陶升的面庞。
只见陶升，默默地低下了头，倏忽之间又抬起头望着袁绍，嘴里的话似乎欲说还休。
袁绍见状，急忙说道：“阁下现今有一子，正在羊头山上替你看守营寨。陶卿不当只为自己考量，当为令郎计略深远才是啊。
卿当知，自古以来，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生于公卿之家总好过平地起高楼，这世间寒门之中，才学，智计，勇武胜过本初者如过江之鲫，可声明闻达于天下者，却是我一人。
何也？汝南袁氏百年根基所致。陶卿为人父母，也江湖混迹多年，是想让令郎将来做霍光，还是做萧何，还请陶卿三思而后行。”
袁绍言语中也有意地改了口，称陶升为“陶卿”，仿佛陶升已经在账下效力的样子。
不过袁绍最后这番话，确实戳中了陶升的罩门，陶升与其他黑山将领不同，出生在山东曲阜，孔子故里，后来流亡辗转来到河北，虽然读书不多，但骨子里有儒家济世经国的志向，且人一旦有了子嗣，曾经活在身上的少年游侠之气，便会不知不觉的消退殆尽。
陶升的沉默更深了，眼神里却早已失去了光泽。袁绍见状，从容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他平素是饮茶的人，此刻端起一口粗陶碗，仍然是雍容华贵，芝兰玉树之态。
“陶卿，明日我大军便要开拔发鸠山，你与张燕多少有些故人情谊，你便不要与我们通去了，你去羊头山带上令郎，回邺城去吧，免得为难。
到了邺城，你持此信去找田丰，他会为你安排一切。发鸠山之战结束之前，世人只会知道你是被我军俘虏了，待战事一了，你再去上任把。你为邺城做的一切，本初再次谢过了。”
袁绍微笑着，从袖中掏出早就写好的“建议中郎将”的任免调令，郑重地放在了桌上，慢慢推到陶升面前。
陶升此刻却突然抬起了头，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袁绍三言两语全部送到了面前，自己的志向，儿子的前途，甚至保全了自己与张燕的情谊，而这一切居然直接落实在了纸面上，任凭袁绍对面的是谁，至少此刻没有人会怀疑袁绍的诚意。
而更可贵的是，他竟然体谅自己道义上的难处，也悉心安排好了一切，陶升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谁也不是真心想过这种漂泊无依的山大王的生活。
陶升终于开了口：“发鸠山之战后，原随明公效鞍马之劳，迎战公孙瓒。”
袁绍大喜，拉着陶升的胳膊，连说了三声：“卿定是我之伏波将军！”
两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袁绍吩咐下人去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让陶升好好休息，明日让淳于琼陪着陶升去羊头山招降旧部，返归邺城。
袁绍起身送陶升离开自己的房间时，陶升突然停在了门口，回头对袁绍道：“发鸠山上山的小路众多，每条路都有黑山的散骑把守，一为骚扰敌军，二为哨探，且各条小路互相连接，故而可以相互引为援军，明公若去，当绕道东山主道上去，南面留人吞于山脚收拾逃兵即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袁绍心中泰然的舒了一口气，不枉费自己方才的一番功夫。袁绍连忙回到主寨大营，将发鸠山的地形又做了一遍详细的研究，并与吕布交换了意见，吕布带着虎豹骑从山东主道上山，而袁绍则引军留在南面山脚，以烽火为号，烽火一起，袁绍便率军上山，全面包围清缴发鸠山。
次日一早，袁绍和吕布率主力往发鸠山方向前进，淳于琼则分兵两路，一路驻守丹朱岭，一路带着陶升去劝降羊头山的黑山军。时间又紧凑的过了五日，袁绍收到淳于琼已经成功劝降羊头山守军的战报，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全神贯注地向着发鸠山进发了。
而发鸠山张燕方面也发现了异动，这几日派往丹朱岭和羊头山的传讯兵一直未归，但两山的烽火却也未燃起，正在狐疑之中，一个斥候踉跄着跑进了发鸠山的中军大帐。
“大，大，大帅，不好了，袁绍的大军正在来发鸠山的路上了，估计明日便到山下了。”斥候惊慌地说。
“什么？！陶升和于毒呢？！他们怎么越过丹朱岭和羊头山的？”张燕大惊，吼叫着。
“怕是已经被袁绍攻破了，我们几个兄弟，去羊头山和丹朱岭的都没回来，我在驰道上观测敌情，只见袁字大旗出现在驰道上，而且正在往发鸠山的方向前来，我便赶紧快马加鞭回来告知大帅了。”斥候说。
“真是岂有此理！于毒和陶升竟然如此无用！哼！”张燕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账中急速地跺来跺去。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我堂堂黑山军，竟会被一膏粱子弟击败，哼，明日就让你领教你爷爷黑山铁骑的厉害。”
张燕双手叉着腰，停下来对斥候说：“去，叫兄弟们去聚义堂等着，今晚老子要跟大家痛饮，明日大伙一起，把袁绍的脑袋摘下来，能成此功者，老子把邺城送给他住！”
斥候领命而去，便召集了在发鸠山的所有黑山军将领到大寨中央的聚义堂集合。
当夜张燕与众将痛饮，扬言次日袁绍一到，便将袁绍剿灭，还描绘了将袁绍斩首后，占领邺城，进而与公孙瓒评分河北的远大蓝图，一群黑山从众，不明所以，听到张燕如是说，皆是欢欣鼓舞，士气大振，都等着跟随张燕分一杯羹。
但张燕用兵上到也不蠢，当晚亥时便让众将各自回营，准备第二日迎战袁绍。
次日一早，袁绍吕布大军到达发鸠山下，抬头仰望，此山高耸入云，主峰半腰更是云雾环绕，不见山顶，南面山麓下有杂乱的小径没入林中，却不知每条小径各自通往何处。发鸠山上下而上，绵延着成片的古柏和灌木，突兀的巨石横陈其间，幽深地望不见尽头。
“看来陶升所言不虚啊，南面确实难以行军，怪不得多年来上党是国中之国，真是想象不到什么样的大军能从南面攻克发鸠山的。”袁绍感叹道。
吕布见此路况，也沉默了下来，如此自能够供两三人成行的小路，自己的虎豹骑是无法组成铁甲长城，连横推进的。
“温候，还是依照咱们之前商量的，你今夜连夜绕到东面去，才好铺开你的虎豹骑。”袁绍说道。
吕布点了点头，如此形状他不得不承认虎豹骑从南面也无法正面突破，除非要把这发鸠山上的古柏都砍秃了，硬是造出一条大路。
大军正在山脚下扎营，准备略作修整，今夜吕布军便悄然赶往东面。谁知此时，张燕带着黑山兵，竟然从南面冲了下来。黑山铁骑的战马自小散养在三山之中，又与乌丸战马混血，灵敏一场，黑山军的骑手在山上与其说是驾驭战马，不如说是战马帮他们带路。
只见那蜿蜒多端的小径中，黑山铁骑鳞次栉比地接连冲出，让毫无准备的袁吕大军大吃一惊，惊慌之中，只听到一阵哨响，响彻云霄，再定睛一看，数万缕劲绳铁钩铺面而来，宛若织就了层层天罗地网，而直面袭击的士兵则宛如入网的猎物，还来不及反应，锋利的铁钩就已经刺入他们的肌肤，穿破正在搭建的营帐。
伴着士兵们痛苦的哀嚎声，又是一声通天的哨响，一时间火箭齐发，如白日流星，狂风暴雨般邮箱网中的众人袭来。眨眼之间，搭建帐篷用的帆布，木材，士兵的征衣，头发，血肉都成了熊熊烈火之下的柴薪。
而这一切，几乎实在瞬间完成的，快的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怕的是，这样的突袭似乎还没有结束，随着黑山铁骑越来越多，这样的天罗地网竟然各个方向，漫天散开。
袁绍与吕布听到外围士兵的呼号，连忙出来查看，只是这天罗地网展开的速度，似乎给不了他们太多可以思考和下令的时间。又是三五镇士兵被扑倒，袁绍终于看清了黑山军的铁钩网阵。
“温候，我们先后撤五十里。”
“什么？撤什么撤，我的虎豹骑不怕这些，他那铁钩穿不破我的铁甲。”
“铁钩穿不破，但那火箭一上，你的铁甲怕要成烙铁了。咱们也知道张燕使什么手段了，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破他的铁网火箭阵。”
吕布愣在当场，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唉！”这确实是长安之后，第二次自己被迫撤离，但不得不说，此刻黑山军居高临下，这种地形，没有人能从他的铁网火箭阵下生存。
袁绍传令各营校尉，火速后撤五十里，扎营之后再议如何攻取发鸠山。大军面对如此形势，不得不丢了些物资，让黑山军分心抢掠，这才争取到时机让大军得以撤离。而这一撤，又是一整日过去了。
张燕第一战即有如此大胜，有抢掠了大量物资，黑山军一时间士气大涨，无不欢呼雀跃，更加信服张燕。
而当晚袁绍与吕布扎营完毕后，帐中闷热，逢纪便着人搬着行军椅，和吕布，袁绍一起走上了营帐旁的土磊，映着溶溶月色，用树枝在地上进行着接下来行军的沙盘推演。
“此次张燕大胜，士气之锐，不可直面侵犯。温候恐怕得换换向东面移兵了。而且今日张燕的铁钩网阵你也看到了，南面决计难以强攻上山。到了东面大道，视野开阔，倒是能够稍稍减少他这铁钩网阵的威力。不过发鸠山终究是山路，驰道两旁树林茂密，还是需要谨慎小心。”逢纪画着整个发鸠山的地形说道。
“要不，到了东面，我先让虎豹骑把铁甲脱下来，急速上山，再行铁甲碾压之术。”吕布思考道。
“如此便是两军骑兵硬拼，我当然相信温候定然能够上山，只是如此一来，将士们的折损必然不少，而且黑山军毕竟熟悉此处地形，迅捷诡变，如同邪魅，硬拼绝非上策。”袁绍道。
“打仗大部分时候都得硬拼，哪有没有折损的战争？这种时候不靠将士奋勇，你说怎么办？难道还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上山吗？”
“有是有，只是，我们可能要再多等些时日了。”袁绍拂了拂自己的柳叶胡须。
“什么办法？等多久？”吕布急切的问。
“霹雳车。我们在此造二十辆霹雳车。温候带十辆随你从东面上山，以霹雳车开道，先让霹雳车向林中发射雷火弹，彼时隐匿在林中的伏兵必然暴露，而驰道之上，足以让黑山军毙命于百步之外，那时，他的铁钩怕是连霹雳车的边都没碰到，更别说碰到你的虎豹骑了。”袁绍说道。
“霹雳车是什么？从未见过。”吕布大感新奇，仿佛袁绍说的是传奇志异一般。
“就是用机括之力，向敌军远程投射巨石，火球等物的战车。这东西是我少年时在汝南，许劭的月旦评上结实的一位故友发明的，那时我们年级尚小，满心的志向是将来带兵伏波定海，他当时只是一时玩乐做了一个发石机，我觉得甚是有趣，便把图纸一直留在身边。本来想灭黄巾的时候用用看，不过没有遇到合适的地形使用，此番正好可以派上用场。”袁绍回忆道。
“这东西还没实地用过啊？那做出来要多久啊？”吕布一脸狐疑。
“我派人去邺城连夜兼程取制造图纸，工兵全力以赴制造加上试验，最快要一个月吧。”袁绍说道。
“一个月？！那岂不是要我们在这里干等一个月？！那还不如我去强攻，我可答应了我夫人两个月必归，咱们走到这已经用掉一个月了，在等着造这个霹雳车，又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仗还没打，我吕布还没见过这等事。”吕布一时激动，竟把和貂蝉的闺阁约定说了出来，一说出口，自己也自感失言。
吕布这一句话却不经意刺痛了袁绍，袁绍不禁又想起，出发前在袁府夜宴上的种种，不禁也陷入了沉默。
在旁的逢纪确实机敏地一笑：“哈哈，温候真是心系夫人。不如这样，我们先派斥候，去发鸠山东面熟悉地形，给温候探探路。然后再让温候夜间行军，移师东山。
若是从东面强攻上山的话，温候可以在晚上，让虎豹骑着铁甲，围成方阵上山，外围骑士配以长矛，长矛上镶嵌磁铁，吸引铁钩，这样，就最大限度能保护虎豹骑的将士们，也能让它这铁钩网阵，没那么容易织成大网。”
“哈哈哈哈，元图先生此计甚妙！正和我意！袁公不必忧心，打仗嘛，总会死人的。不过，咱们出来一个月了，袁公也该写封家书送回去了，哈哈。”袁绍雀跃地站了起来，伸了伸筋骨。又转头对袁绍说道：“若袁公无异议，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袁绍依旧没说话，反倒是逢纪抢先说道：“有劳温候了。”
“哈哈哈哈，如此，我便先回帐中了。”吕布大步流星的返回了营寨。
看着吕布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袁绍终于开口：“元图，我知道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那么多无辜将士送死。”
“可主公终究还是没有拦我，不是吗？”逢纪意味深长地望着袁绍。
袁绍被他这一问又陷入了沉默。
逢纪继续说道，“主公应该心知肚明，黑山一战之后，咱们便要敢去南皮对战公孙瓒，又或者，”逢纪故意顿了顿，盯着袁绍说道：“就要对战吕布。我知道主公想要扫平公孙瓒后，再跟吕布以君子之道解决，不过这一路来主公也看到了，一个坐拥铁甲长城的人，会跟您谈君子之道吗？所以，元图此举，才是成全主公的君子之道。”
天边一道乌鸦啼鸣的声音划过，袁绍抬头看了看漫无边际的黑夜，半轮明月清寂高悬，毫不动容的望着人间的一切，生死悲欢，聚散离合，这一应叫人愁肠百转的世情纷扰，在清冷的月色下，不过是树木的枯荣，云霞的流转，一如自然，周而复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