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顺流,越是靠近誉南水便越急。誉王的船队速中求稳,人人都有些担心受怕。
素月看见了水天之间飞来一只信鸽,伸手抱住后立即将小筒信拆了下来,给誉王送去。
誉王看了一眼,急匆匆拿了白锦写了一串字,卷起塞入小信筒里,从画间夹缝递了出来。“速速给小九送去。”
素月见誉王着急,送了信后就跑入内室候着。誉王道:“小九已经到了誉南王府了,平南县县令借小九的飞鸽传书禀报平南县已经有人闹事了。看来我们得快些去了。”
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个情况了,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平南县并不是涝灾最严重的地方,附近灾民大多都流入了平南县,内县人与外县人产生了不少矛盾,一些饥民借机发动暴乱,在平南县内抢劫货物。平南县官兵有限,已经无力镇压一茬接一茬暴乱的饥民了。
“那宁王殿下?”素月一想起那个混小子,心都悬了起来。以宁王的脾气,一个不高兴便敢将饥民全打入大牢。
誉王轻呼一口气,道:“我在信中交代了一些事务,让他务必待在誉南王府,一切等我们去了再说。”
“如此甚好,只怕宁王殿下身边的人又撺掇他。”素月无奈道。
誉王和宁王两兄弟,自幼丧母,八王因体弱多病被舅舅阮江宁接到了岐山,九王被昭帝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端妃娘娘。九王从小在萧墙之中长大,养了一身骄矜,封王之后有了公事办,性子虽是收敛了些,但他身旁的那几个宫人总是闲不住的货。兴许这次跑来昱南凑热闹都是那几个人的“功劳”。
誉王没了动静,似乎实在打算着些什么东西。人皆说“子不教父之过”,可他们的父亲是帝王啊,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弟弟如今这个样子,他心中是有愧的。
春风吹起墨画,两幅画如同裙摆一般盈盈翻动,露出誉王半张俊美的侧脸,青黛乌眉如剑,目似含有星辰汪洋,睫毛一眨如弦月飘落,挺拔精巧是鼻,红润蝉翼是唇,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在窗户漏出来的光里晕染成画。白玉一般的云锦绸裁成飞瀑,层层累在他身上,执笔的手修长白皙,墨落于纸,笔锋凌厉。
过堂春风歇了脚,水墨画缓缓回位。誉王的声音清明如泉水叮咚,“此番不如,顺便清肃一下小九身边的那些碍事的东西。”
素月眼睛一亮,记得上一次听见誉王这种胸有成竹的语气,还是在三年前的岐山上。
那时正值郁秋之季,岐山北面的枫红似火,远远看来,仿佛是天火坠人间。
那时八王身体已经恢复如常人,不再是从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素月便去将他哄出了房,去北面枫林玩耍。
枫叶落满山,满山尽染红。染红山湖一池秋,一池秋水浮枫叶。两个白衣少年,红枫树下比试剑法,剑风挑动血红叶片,如同置身于仙境。累了便坐下喝酒下棋,恣意快活。
素月发梢带汗,脸上带笑,往口里灌了一大口岐山酿,舒服。然而他旁边那位小王爷却有些面色凝重。
素月将酒壶递过去,小王爷摇了摇头,他告诉素月:“素月,明年开春,我便要回昭京了。”
素月有点懵,随手捡起一颗棱角不平的小石子向前面那个寂静无波的池潭击去。“为何?岐山不好玩么?”那石子在湖面上跳跃,击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昨日昭京来诏,父皇已将我的封王事宜提上了日程。封土在誉,号誉王。”前几个月九王薛骁被封为宁王的时候,大家就知道薛岐封王必定也不远了。昭帝偏爱太子薛嘉,为了防止众皇子挣权夺位,昭帝便要早早的把人支走,越有威胁的支得越远。
薛骁南封宁王,薛岐北封誉王,两兄弟虽然比邻而居,却是离昭京最远的两位王爷。
素月隐约觉得八王下山入世,必定不会太平稳。“誉王?”素月偏头看着八王,“做了王,怎么能不带护卫呢?不如你将我也带下山吧,我可是除白日师兄外最厉害的岐山剑门弟子了,定能护你周全!”
八王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秋风瑟瑟地吹鼓着,一树红枫如雨落。
“好,我也定能护你周全。”
那种坚决的、胸有成竹的语气,是素月此生听过最霸气的话,那是一种和整天练习剑道、修炼玄术的岐山弟子完全不一样的语气。
思及此,素月心中安宁如水。
“就要入誉南了,你救的那位伤患可好了?”誉王忽然想起这件事。
素月这几天一直在忙,都忘了医船上那位姑娘了。素月猛地一拍头:“瞧我这记性!那姑娘一直昏迷不醒,我都忘记去看了。”
“姑娘?”誉王之前没问仔细,素月也没回答仔细,今天薛岐才知道素月救的竟然是个女孩。
素月有些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说出来,反正不说真话也是会被查出来的。
薛岐见他犹豫了,浅笑起来:“怎么?遇见喜欢的姑娘了?”
“不不不,”素月连连摆手“之前江上漂来一叶拦路舟,我替首船的水兵去查看,结果就发现了那个满身是伤的姑娘,已经快要断气了……”
薛岐停了笔,蹙起了眉:“什么伤这么严重?”
“鞭伤,全是血条。”素月至今仍忘不了那个弱小干瘦的小姑娘全身血淋淋的样子。
薛岐蘸了蘸墨,又继续写字。“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吧。既然她没醒,就放在医船上随我们入誉南吧。”
船队加速前进,三日便入了誉南,越是深入雨便越来越大。大雨瓢泼,江面全是一片朦胧,雀室台的人都要望不清前路了。
夜里,熟睡的薛岐突然被一阵颠簸惊醒。他翻身起床,脚摸寻着鞋子,扯过一旁的绀青缀羽百褶大氅披在身上便跑了出去。
立在船头的素月看见誉王冒雨跑出,赶忙抬着伞跑过去遮住誉王。“殿下怎么出来了?”
薛岐没理他,眯起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江上飘着点点火光。“发生了什么事?”
素月正要说没事,湿淋淋的张船官却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呼,誉王殿下,前面,前面塌方了,江面被挡住了,咱们的大船怕是过不去了。”
越是急着赶去誉南,这老天爷越是不给面子。“疏浚河道需要几日?”
“勘察的人才刚刚派出去,还没人回来汇报,估计是塌方面积过大,若是要疏浚河道,兴许要还有耽搁上几天。”
等不得了,洪灾不等人,灾民不等人,暴乱更是不等人!若是规定时间没到达誉南,誉南百姓便会觉得昱王言而无信,暴乱的几率会更大!
“我们离灾区还有多远?”誉王看向张船官。
张船官想了想道:“离最近的灾区有二十里。”
誉王闻言,转头对素月说:“去把舱里的车先取出来拼好,够运粮食和药物便行。明日清晨,我们步行去。”
两人唱了声诺,立刻去安排人手。
医船上。
昏迷已久的阿哑也被巨大的颠簸惊醒了。她发现自己趟在一张简单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这屋里没有一样照明的东西,并且充斥满了浓浓的中药味。入鼻的中药味浓得可怕,入耳的声音更是烦躁,似乎是大雨冲刷着、拍打着木板的声音。她有些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亦是一股子苦苦的中药味。
“呕——”她干呕了一声。
屋外有人推门进来,黑得看不清来人的身形。黑暗中的人问:“姑娘是醒了吗?”
阿哑如蚊子一般发出“嗯”的一声,听那人的声音似乎是位少年郎。少年郎听见她回应,惊喜极了:“太好了,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他的叫声惊动了外边的人。
“醒了要让人家好好休息啊,你瞎吵吵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门被大大地打开,外面的光漏了进来,全都是穿着青衣的人,有老有少,他们背着光,阿哑在看不出其他特征。
少年郎有些尴尬地降低了语气:“我这不是高兴嘛,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挺过来。”
老者打趣到:“重?你是太年轻还没见过更重的。这鞭伤看上去惨得不得了,其实打的人是留了三分力气的。只是打在了皮肤上,还未伤及骨肉。”
少年郎有些不服气:“阿叔又逗我!那日宫领大人送这位姑娘来的时候,您还吓到了呢!”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老者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三步上前揪住少年郎的耳朵:“长脾气了啊,还会回嘴了。”
“啊啊啊……阿叔饶命,阿叔饶命!”其实老者揪耳朵的力气也不大,可似乎他们都很开心。
屋外另一个稳重的老妇人声音响起:“行啦,都别闹了,让人家姑娘清静一会儿。”
大家似乎都很听这位老妇人的话,立刻安静了下来。
老妇人提着裙摆苟着身子进入这黑漆漆的屋子里,用火折子点亮一盏罩灯,原来这屋子是放草药的,一大袋一大袋的草药袋子垒满了屋子,只有阿哑的床旁边空着一小片。她递给阿哑一杯温水,一脸慈祥的说:“吓着姑娘了?他们两个就这样,全胜这小子自小没了爹娘,咋咋呼呼的,我那口子也是个没文化的,你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阿哑摇了摇头:“不会,您们都是好人,谢谢您们的救助。”
老妇人笑得和蔼可亲:“不必谢我们,救你上船的人是宫领大人,留你在船的是誉王殿下。我们几个也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罢了。”
阿哑有些好奇:“谁是宫领大人?谁又是誉王殿下?”
老妇人觉得这姑娘是在开玩笑,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是伤到了脑子,便也打趣她:“听姑娘口音,不是誉国人吧?誉王殿下是当今昭国的八王爷,三年前刚封为誉王,宫领大人是誉王殿下的护卫。”
“既然是皇上和护卫,那为何……”
“嘘——”阿哑还没说完,老妇人立刻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皇上是昭帝的称呼,要尊称誉王殿下只能用王上。”
阿哑见老妇人面容严肃,赶紧点头说明自己知道了:“既然是王上和侍卫,那为什么会在这里?”
戏本子上不是都说皇上住在皇宫里吗,怎么会出现在江上游船里?当时她还以为只是遇见了替皇室办事的人,想不到这船上真有王爷。
老妇人叹了叹气:“姑娘你是不知晓誉国,誉国国主原先是位异姓王,因无嫡子而被昭帝收了誉王封号,后来昭帝将八王爷从岐山上请了下来,才将他封到誉国的。誉国许多百姓只认原来的那位国主,对誉王殿下多有不服。如今誉南发生洪涝灾害,誉王殿下在朝中无人可用,又为了争取民心,便亲自来了。”
阿哑木讷,八王爷、岐山、君王。这三个词在她脑海里翻涌滚动,这会不会和那位总穿着八龙服的八爷有关?
老妇人见姑娘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誉王感动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誉王殿下俊美无双,又待人宽厚,姑娘若是喜欢,可得努力了。”
阿哑瞬间从木然中惊醒:“夫人误会了,那是位光风霁月、怀瑾握瑜的人物,我这般丑陋卑贱的奴隶,胆敢高攀?”
老妇人如同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咯咯咯的笑着:“姑娘你是没有好好看过你的脸吧?你脸上的……”
老妇人还没说完,外边就响起一大阵喊声:“所有医官全部下船!清点人数!”
老妇人止住了话头,说:“你身上有伤,不宜走动,我去看看就回来了。”
阿哑点头喝水,其实她也蛮想下去看看那位誉王殿下的,奈何身上裹满了包着草药的白布,原本瘦弱的身子被缠得胖了一大圈。
老妇人没说完的话在她心头回荡,那晚在柴房里听见的话也缠绕在她的心。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变成了个什么玩意儿,是阿哑?是林雨醒?还是风眠?
好半天,老妇人才又苟着身子进来,裙角湿了一大片。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没说完的话,面带紧张道:“姑娘你躺着,老身检查一下伤口。”
阿哑一面点头一面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妇人小心翼翼的拆开白布,生怕把扯到她的伤口。“江道被阻,誉王下令弃船步行,”老妇人抬眼与阿哑对视,“船官的意思呢,要我陪你留在这里养伤,等回程的时候再来接。”
阿哑看出了老妇人眼里的不放心,老妇人的丈夫和侄子都要去誉南,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当然不放心了。阿哑抬手帮老妇人收着沾满药的白布,说道:“老妈妈,劳烦您去告诉大人们,我能得您们的救助已是天大的福分。既然我已经醒了,就不再麻烦您们了。大恩大德此生难忘,若有朝一日能为誉王殿下做事,定当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