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三言两语道了实情,我估摸了一下时辰,大约已然三更天,忍不住捧了嘴巴打一个呵欠,眼皮子倒是轻松惬意精神得很,平素同我纠缠得至死方休的瞌睡虫今日破天荒与我无缘。
然大王菜花却误会了,蹙眉往那边的被褥一指:“早些歇息,莫要胡思乱想太多。”
他的安抚很苍白无力,自然无法奏效,我从袖兜里掏出一壶近日二弟子阿泣从凡间皇宫内捎来的茅台:“行酒令就算了,大半夜免得扰民,咱们就斗两局实情陈述的游戏,胜者咨询败者如实照答,败一局答一句。”
“幼稚,无趣。”他嫌恶的将我塞过去的酒杯往旁一搁,伸手来瞧我脑门。语气揶揄,颊旁梨涡昙花一现:“都道吃一堑长一智,愚蠢呆萌稀里糊涂如你,委实不长记性呢。”
我有刹那怔忡,片刻后明白过来,脸色不自禁的红了。豪迈豁达如我,也有着独属于女儿家的腼腆羞涩,简称娇羞。
“人家同你讲正经,你却来讨论假正经,你几个意思?人家要同你饮酒,此饮酒非彼饮酒!”我一拍桌面指着他鼻尖字正腔圆:“左右我瞧你亦无睡意,便要戏你一戏,套你几套,要揭穿你老底儿。”
他无谓耸肩:“恐怕要叫掌门大人失望啦,我无家无籍一身轻,无底可揭。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这游戏无甚乏味,我没兴趣,能免则免罢。”
“贼娃子不经吓了。”我直愣愣的伏下身子,直勾勾望进他碧波荡漾的月华双目:“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幸,是等着我威逼还是老实在在自行交代!”说实话,我对他本身以外的了解着实泛泛,欠缺谨慎。是以,眼下正在亡羊之前补牢。
他却不痛快了,一派失望痛心疾首的形容,锤着胸脯喟叹:“想我一派赤忱,却只惹来你的猜忌与隔阂,唉,女人果然都是敏感矫情之物,惆怅呐惆怅。”
唔,我见他惆得颇真,在胸腔里扪心自问了一把,最后确定他没付诸过什么赤忱,方找回些微底气,勉力道:“拜托,我于你的身世过去皆一无所知,这也可称之为赤忱?”
“无需什么实情陈述。”大王菜花终于妥协,只是这个协妥得甚为过分:“你想晓得的,即便不问,我亦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按实告之,我又岂会瞒你?”
“那便谈谈你的过去,是怎样光景。上至家道人丁,下至年方几何,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拐了九曲十八弯,总是言归正传。当然,真心话什么的,我无稳胜把握,干脆一把倒也能省去不少时辰,心直口快实属如意。不过,如他所论,吃一堑长一智,历经上次盗灵石事件,心眼还是多一些的好。诚实便是笃实,笃实便是老实,而太过老实,就变成不甚客观的现实了,一般诸如此类的现实,都不太严实。
“过去?”大王菜花貌似认认真真的忖量了俄顷,答道:“我乃孤家寡人一枚,虚岁三千而立。五百年前遭受重创,去太白山汲龙气吐纳调养,不慎受逮入壶,后头你也均晓得,无需多言。”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我终于大彻大悟。
想要套出他是哪一家哪一门的山寨大王,委实痴心妄想。
不吐露也罢,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那批妖魔究竟居心何在。
想了想,都道烧窑卖瓦一路货,兔子打窟兔儿钻,他们妖魔道的行事风格,也唯有妖魔方知。最便捷有效的法子,便是揪一只小妖小怪严刑逼供,不怕他不招。恰巧,我身边就有一头大王菜花,他许能从旁的蛛丝马迹中推敲出那堆飞禽走兽的动向亦未可知。
于是,我边饮着火辣辣的茅台边咨询:“喂,你可晓得你那些同属亲戚们前来扰攘是何用意?”
他看我像看白痴似的一瞟:“这哪需推敲,一测便知。那堆同僚均是同道中的元老级前辈,向来僻居魔域,除他们家首领,天下有谁可请得动他们出界?”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恍然。
只是,他们要去迎接自家领袖,何以劳师动众来我睡茗山?异类大规模的聚集,无疑是给我头上招黑。若有唯恐天下不乱,或者与睡茗山有仇者,又该当借题发挥乱嚼舌根,说什么糗莫勾结妖魔意图谋反云云,凶猛得紧。最要命的是,一般类似的跳梁小丑口才文采均甚优渥,活死人肉白骨,譬那出口成章的媒婆更能出口成脏。
“非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个牛鬼蛇神定是要挑起别派同我山门的矛盾,从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琢磨半晌,我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咳咳,正解,正解。”大王菜花扶额一夸。果然,否定了聪明才智如他所做的判断,大受打击,不乐意了。
想着他脾性桀骜不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别扭,思忖着应适当安抚安抚他的自尊心,于是打起精神佯装严肃问他:“依你所见,他们大当家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掖着,不若咱们提前拜访邀为座上宾。”
“你不妨亲自下山同他们打声招呼,顺带咨询一番,料来他们定会给你面子,如实相告。”马后炮到底还是无法挽救,他脸色不甚中看,语气明显愤愤嗬。
至于打招呼的基本待客礼仪,我也认真揣摩过。一来,他们并未踏足睡茗山主峰十里范围之内,不算捷越唐突,何况修仙界与妖魔道会面即撕,大家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遂暂容他们栖息一阵,于我而言,明日的头等大事是打发鸡奴!虽有些以私废公,但人家不是还没冒犯吗?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声明……
“话说回来,你这口乌鸦嘴虽毒舌了则个,倒也有些逻辑性,能惊动那许多骨灰级老妖,非他们家首脑无法办到。倘若生不逢时,那翘辫子的妖怪头儿要在山门附近出世,我是一定要剿了他的,连带那波同党一并锅端。”最后两句,我说得铿锵有力,两眼泛光。传说中久负盛名的妖怪头儿人间蒸发失踪了经年,我是无缘得见的,如当真横空出世,首先要一睹尊容,再将之法灭。
“妖道圣君可曾得罪过你?”大王菜花快条斯理问了一句。
回味片刻,我诚实摇头。素未谋面,何来开罪?
“你也承袭那套迂腐腾腾的假道学?要除一除魔卫一卫道?”大王菜花语气寒碜,眼尾闪烁着不善的光,正要递到口中的酒也搁下不喝了。
沉吟少顷,我欢喜雀跃笑予他道:“你仅通其一,这不条原故虽必不可少,却也只居末尾,最首要的是,那妖怪头儿出了名难缠,我若能将之宰了,岂非扬名立万,天下闻名?有了这份功勋,自可一呼百应,随意贴两张告示,不愁无人赠灵石!”
一想到将有源源不断的财宝充库,以及数不胜数的裙下之臣崇拜火热的灼灼目光,我便是一阵三把钥匙挂胸膛,除了开心仍开心。但唯一的缺陷便是,万一将来的仰慕者个个如鸡奴那般死缠烂打,便又是几番一个脑袋两个大。
然解说过后,一个脑袋两个大的,却非我一人,大王菜花亦做出悲恸状将脸往右首一别:“财迷心窍,你断定有那本事能宰掉那妖怪头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劝你还是远遁为妙,别给人家生吞活剥了才是。”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将桌子愤慨一推,顺带变了面镜子在手,对镜捋直了额前垂丝:“那妖怪头儿再了不得总也是个男人,既是男人,本座魅力无双,岂有征服不了之理?届时我好生装扮装扮,斗法时眨一眨眼,放一放电,轻而易举便将他摄了。”此法虽稍显下作,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结果如意就行了,谁会在意过程?
大王菜花这次到不淡定了,跳起来大拇指轻佻一竖:“蛇蝎美人差不多便是这番形容了,我看好你。”
说到真正的蛇蝎美人,他更算得货真价实,我望着他打量了半晌身段,个头很足,肩膀也够宽,腿亦十分直长,但这些部位均太足太宽太长,过分了些,不宜乔装,遂我便消了遣他担任马前卒的念头。
“我识得传说中那位妖怪头目。”衾幽忽然晴天霹雳一声轰隆。
兴趣波涛汹涌努上心坎儿,我刮目相看的同时亦抖擞十二分精神,春意盎然的向他叨扰:“诵来听听,与我脑补一下那只活于耳畔唇角的妖怪头是何等风姿!”
他清咳嗓门,惜字如金道:“风姿嘛,那自然无上绰约,旁的陈词滥调也不用说了,总之远胜世间一切俊男靓仔。话说数百年前,妖道至尊意气风发,单枪匹马屠灭六大仙府,所向披靡……”
“且慢!”我抬手歇了他的赞美,苦瓜脸毫不吝啬的挤了出来:“这段讯息人尽皆知,不劳尊口提点,麻烦您干干脆脆讲述重点可否?”
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回头,再度启齿:“彼时他满腔抱负,欲披甲仗剑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绸缪着将修仙界夷为平地,终结仙魔之争,但尚未起手,便逢治下起兵造反,因事先无兆,失了提防,最终只得燃开元神与一干乱臣贼子同归于尽。”
本来颇为曲折蜿蜒的一桩精彩故事,愣是给讲得索然无味。
乱世枭雄竞折腰,内乱枭雄竟夭折。
梗慨情节均甚老套,不过结局难免令人扼腕。关于妖道圣君从前的丰功伟绩,修仙者无一不晓,所以才有了名流千古的传奇。
不过,因流芳千古,这则传奇已然老乡长谈老掉了牙,无甚涵养营养。
见他再无下文,我瞪了眼睛急迫一询:“如此便了结告终?”
他冷冷一瞅,仿佛打瞌睡般点了一头。
“你与他相识经过,事发细节,叛者何人等精彩桥段,都给你果腹吃了?”我将酒杯往桌上一跺,口才拙劣无可厚非,但恶意囫囵吞枣便忒不淳朴不牢靠了些。
因着这一句不满,那厢大王菜花开始郁郁:“我只说识得他,压根儿不熟,哪里晓得这许多秘辛?”
原来他是提及妖圣名讳蹭热度增光环长身价。我了晤于胸。
这是桩借题讽刺打击他的好机会!机不可失不容错过!
但“哦,我还道你与妖怪头儿有甚交情,原亦不过如此”这句话尚未得见天日,就闻耳畔风响,眼睛随之花了几花,跟着腰间一紧,身体不由自主腾空而起,转了两个天旋地转的圆圈,被大王菜花拥搂着靠于一椅。
旋转中脑袋晃悠悠的晕了一晕,待平复过来,怒火蹭蹭蹭一泻千里。他半声不吭就动手动脚,气质呢,风度呢,仪态呢?
刚欲偏头呵斥两句,不料头还没偏透,便赫然对上他澄盛清泓烟波莹润的双眸,长睫掩映中,含情脉脉瞅着我。
然更含情脉脉的,是他那酥到骨子里的假意慰问:“怎地喝了这许多酒,身上仍是冷兮兮凉嗖嗖的,是更深露重还是穿得太单薄?不可以丢三落四,你须保重身子,知道吗。”
“你这双眸子倒长得俊,锃光瓦亮,比我那梳妆屉中的河蚌珠子还要水滑几分。”伸手去触他眉梢,唔,俏皮一眨。
“你欢喜便好。”得了赞美,大王菜花很是受用,报我曼妙一笑。
“嗯,我欢喜得很。”由衷吐露,我真挚央求:“不若你抠下来赠予我,我拿去用线串联起来,出门时挂一挂戴两戴,衬衬衣裳。”
他的笑僵在脸上。
尚且未置可否,门边忽然呼啸狮吼一声炸:“放肆!”
我与衾幽心有灵犀一点通,两颗脑袋四只眼睛刷刷刷齐率一撇,只见鸡奴比鸦黑着老脸杵在门口。
瞧他那面红心跳脸皮紫涨的形容,我认真揣摩,莫不是首次光临寒舍因水土不服在闹肚子?
此乃私糗,他不主动提及,不便详察。我从善如流从大王菜花的膝盖上滑下地,热烈的冲他招手:“不想比族长亦属夜猫,真真不胜意料。”
大王菜花朝外云淡风轻瞄了一眼,单手支颐。因了身上少了我这个负担,一贯的二郎腿又翘了起来。
比鸦三步并两步疾冲入室,在看见桌子上东歪西倒的杯盏,以及那只在桌缘便左右摇摆徘徊不定的酒罐子时,眼睛撑了一分。在端详完我与大王菜花身上褶兮兮皱巴巴的衣裳时,复又百尺竿头更瞪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