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满身疲惫靠在床边，伸出手熄灭头顶的灯光。夜已深，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他。
拉上被子，却总感觉自己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不是什么大事，却让他内心不安。
枕边，手机静静地躺着，顶部的呼吸灯规律地闪烁着微弱的蓝光。他重又翻身坐起，没有开灯，只是打开了手机的摄像。
昏暗中，前置闪光灯照亮了他的脸，面容出现在屏幕上，因清冷的光而显出几分苍白，染上几分诡异。
右手拇指轻触屏幕，闪烁间，那张脸被定格下来。紧闭的双唇，高耸的鼻梁，摘下眼镜后略显细小的双眼，以及眼窝下因劳累而产生的眼袋。一字眉间，隐约有几道皱纹。
第三千六百五十张。十年。他将照片传到云空间，日期浮现在右下角。
已经十年了啊。
他还记得十年前，他工作的第一天。在睡前他见到别人的自拍，忽然想到以这种方式记录自己，记录自己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许这本身没有意义，但他只是想真正坚持一件事，而自拍看起来轻松而简单。他对着相机按下快门，印下自己第一张自拍。他曾为此设下备忘钟，在每天十点准时想起，提醒自己记录下今日的面容。随着时间推移，他更换手机，备忘钟不再，自拍却仍在继续。它成为了吃饭闲聊之后的自然，成为冲洗去整天征尘之后不自觉的冲动，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如吃饭喝水般密不可分。
十年。他从未料到自己能坚持许久。曾坚持写日记最后放弃，如今在自拍上却坚持了十年。也是，与文字相比，相片单薄却直观，简洁却真实。文字或多或少会有一丝虚伪，没有人能够完全认识自己，而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欺瞒自己。但相片不同。情感蕴含在眼神中，灰暗的忧郁，深邃的平静，瞳孔放大时的恐惧，圆睁时的愤怒，双眼放光时的兴奋。情感也蕴含在细微到表情中，嘴角的弧度，双眉间的纹路，它们展现出曾经的自己，也许记不起原因，却绝对真实。这是过去自己的拓印和定格。
十年。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掀开被子，他穿上衣服，从柜中拿出一瓶崭新的白酒，又从冰箱中端出些饭菜微热，摆放在茶几上；他拿起遥控器，打开智能电视，登录云空间，翻开第一张照片。
那是年轻时的他，充满朝气的脸庞上还未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拍照时是上班第一天，房间的大灯开着，双眼在灯光下闪烁着自信的光。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嘴角勾出心满意足的弧度。
照片一张张在屏幕上掠过，过去的自己一个个在眼前闪过，也从心底滑过。照片中的他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头发和胡子周期性地变长又剪短，眼中的神情从忧伤到平静到悲哀再到迷茫。七情交替毫无规律，但不再有任何一张与第一张中的他一样，眼中依旧充满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
他翻到某张照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照片中的他沉在黑暗中，左手手掌撑着头，面颊微红，颇有些醉意，黯淡的双眼旁，淡淡的泪痕仍未拭去。他靠在沙发上，抿了一口酒，回想起拍摄的那天，回想起故人，回想起二人在一起的时光。
照片继续在屏幕上流动，旧日的记忆依旧在心中流淌。即便是一样的自己，也有几分细微的差异即便只是细微的差异，也足以勾起内心深处的怅惘。
他努力地回忆着一切，却发现大多相片只剩下相片。他能感受到过去的情感，那是同一个灵魂跨越时空的共鸣；可他却无法回溯情感的源头，那些日子在脑海中泛黄，消失，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仿佛在记忆中被抹去的日子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触摸着遥控上的退出键，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按下。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他听见过去的声音，看见没一张照片中的每一个自己都在凝视着现在的他。过去的他们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期待自己从过去的封存中被解离，期待未来的他想起自己。
他继续播放着自拍照，如同滚动的幻灯片。一张张清晰的脸接连闪过，如同同一张照片，直到他脑海中重又浮现出十年前的第一张照片，才感到一丝悚然。细微的的差异随着岁月累积扩大，他的脸多出了时间的刻痕，浅淡却明显的皱纹在脸上蔓延，青丝中浮现出点点银白。丰富的表情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无神的双眼。那是一种麻木，自己从未注意过却逐渐填满整个心灵的麻木。它在时间的流逝中占据了光所在的角落，悄无声息却势不可挡。一切都变得可以接受，一切安排都是顺理成章。每一张自拍变得千篇一律，麻木让时间的流逝更加迅速，更加不易察觉。
又是一张照片在眼前闪过。它没有什么特殊，只是数千张脸中的一张，却让他感到熟悉。和之前相比，自己显得疲惫，而又有些苍老。这是今天的照片。他忽然明白不安的根源。这是今天的照片。可为什么，为什么它还在继续？
恐惧无声地攫住了他的心。他放开了按着的按钮，但电视上的照片却没有停止滚动。一张张照片闪过，毫无停滞。相片中的自己开始变得陌生，头顶的银白蔓延，如雪花般覆盖。脸部的纹路被一点点刻的更深，双眼中神采愈少，脸愈加发木。双唇间的皓齿被淡黄侵染，淡红的双唇开裂，每一寸皮肤变得蜡黄干枯。黑暗中，他颤抖着双手按下遥控器的电源键，屏幕一闪却又恢复，照片的播放一如既往。
他疯狂地点击着不同的按钮，可无济于事。遥控滑落在地上，坠入沙发下的黑暗，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只能在无力中任自己跌入黑暗。
照片中的人一点点变老，曾经有神的双眼逐渐浑浊，眼白吞噬着清明的双瞳，在眼中留下灰色的眼翳。头顶由黑变白，如今连白发也已脱落大半，稀疏的灰白在干皱的头皮上泛着枯黄。双唇间，几颗满是黄斑的牙孤独地啮合着，努力而徒劳地阻挡凉气灌入红黑的口腔。
幻灯片播放的速度逐渐减慢，直至停在最后老态龙钟的脸庞。茶几上饭菜依旧。几个碟子上装着小菜，略显凌乱地摆放在沙发前，酒瓶中，酒只剩小半。
他仍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黑暗吞没，枯黄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只留下死神的气息。周围依旧寂静，寂静与黑暗成为他的永恒。
房间只是幽暗，唯有电视绽放着微微荧光。最后的衰老已定格许久后，它完成了最后一次闪烁。
那是一张洋溢着满足、自信以及希冀的脸庞。
那是十年前。
那是最初的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