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绯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不期然看见了谢钧,他大约在这里坐了有一段时间了,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他身上的白茶香气,许是用茶叶熏衣的缘故。
不知为何,她稍稍放松下来,这茶香将梗在她鼻尖的腥臭血气冲淡了些,不像原先那般难受。
她抬头看向他,又极快的眨眨眼将视线收了一收,再对视便成了极为疑惑的模样:“来这里做什么?”
谢钧看起来心情不算太好,仍然对她笑了笑:“只是来提醒一下,别忘了你还有一个护卫,下次记得带上我。”
她愣了愣,眸子被笑意氤染:“今日我若不去,被盈川抓过来报信的那个小丫头就活不成了,又怕让安华卷了进来,实在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谢钧走到她身边,抬手取下落于东陵绯肩头的花瓣:“那么,我必须好好守着你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如哄幼儿:“要乖乖的,小青燃。”
东陵绯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稍稍弯出个笑表示知晓了,又问:“北辰削藩,祈梁夺嫡,东越锄奸,一出出戏都比盛宛有趣得多,在我身边,就只有无尽的麻烦祸事……”
后面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完,谢钧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青燃妹妹,你真是什么也不明白,我之所以在此…”他俯身将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带笑:“只是因你一人。”
东陵绯轻轻巧巧的挣脱他:“我这个人常常不够聪明,自己的事情,十分有九分都想不明白,从来都是不明白的。”
谢钧低低的笑,像是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如此就最好了,你什么都不必关心,自然也就跑不掉。”
东陵绯仔仔细细的注视他一番,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猝不及防的呼喊声惊得将话语咽了回去。
“殿下!”忆时抱着坛酒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见到此情此景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见她进来,谢钧极其自然的道别离开,东陵绯则气定神闲的坐下,颇有兴致的看着忆时手中的酒:“从哪抱来的?”
忆时尚未反应过来,反射性的回答了一句:“祈梁太子让我带回来给您的秋露白,是祈梁宫中也不过四五坛的名品,听闻您好酒,聊以……等等,殿下!方才那个登徒子是何人!”
“他啊,一个刺客,”东陵绯随意的笑笑,并不如何在意:“想留下来做护卫,我便答应了。”
忆时鼓起水汪汪的杏眼,一脸不可置信:“付橙到底只是个没有威胁的流浪姑娘,怎么连这样的歹人也……就算真想,也该让我们去查清他的底细!”
东陵绯拿过她手中的秋露白,一边拆着酒封一边反问:“他在我身边三日不止,你们可有一人察觉?”
忆时迅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摇了摇头。
“毫无察觉又从何查起?你们又不是地府神仙,看一眼便能寻到眉目了?”没找到杯子,她从柜中随手拿了个霁蓝釉玲珑碗盛酒:“这可不是一般人,我既无还手之力,他有无恶意又如何?”
秋露白想必的确是很好,东陵绯细细啜饮着,忍不住弯起一个笑:“无能为力,那便不为。”
“各国皆要我死。“她又倒了一碗酒,眼中稍稍有些怅然:“这一路走来,你们没发现的刺客,俱是折于他之手。”
忆时惊讶极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他图什么?”
“我哪里知道。”她微微的笑:“总归我是不亏。”
忆时仍觉得震惊,眼看着说不动她,只好跑去找尺青倾诉主上这难以理解的举动。
东陵绯一边饮酒一边想着下午的安排,射雁司蚕应当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只是去林中拾雁会孤身一人,盈川……盈川的变数太大,须要考虑周全才是。
离筵席还有好几个时辰,东陵绯靠在桌边,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起先是黑暗无知觉的,渐渐的有光从虚空倾泻而下,眼前的景色便自幻影中显现出来,原来是一座宫殿。
桃花满地,凄然如血。
她试探着走入其中:黑的红的雕花蜿蜒生长,将墙壁覆满;窗子全关着,只有细微的亮光照入;屋中挂了深红的绡纱,滤下同色的光。
地府?阎罗殿?阴森森的。
她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跤,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幼童,还没有桌子高。
真奇怪。
里屋空空如也,这没有关系,她凭着不知何处来的一点记忆,摸索着按动了墙上的机关,地上便打开了一道暗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有诡异的声音在暗道中回荡,像某种野兽,越向里便越清晰。
最后一道门,她走了进去。
一个女人趴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
她蹲下去看,世界模糊起来。
带血的脸……剖开的……刀……刀上插着一颗心………
女人疯狂的撕扯她的头发……若不是你……都怪你……
有什么东西被塞进她的嘴里,一下子就化开了,她开始剧烈的疼痛。
那女人诡异的笑,你不会死的,在赎清罪孽之前。
她猝然醒过来,闭眼痛苦的皱着眉,方才梦里的疼痛尚有余感。
苑内鸟鸣花开,人声鼎沸,连空气都是欢欢喜喜的,仿佛只有她一人被鲜血与死亡囚于原地,不得动弹。
她于这妖梦中孑然一身,甚至不能哭,不可言。
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射雁司蚕本是上巳节的习俗,因为热闹,每逢始元节也会照常进行。
参与活动之人用特制的缠有长丝的箭射杀大雁,雁落下后随着箭头上的线将雁取回,将自己的雁赠与他人,是送去福运之意。
未时,稍作休憩的众人重又聚在了一起,进行今日的第二项活动。
今年较之从前反常的暖和,大雁北飞的时间也提前了些,众人干坐着闲聊了好久,直到东越礼官的脸色难看起来,今日的第一支大雁队列才悠哉游哉地从南方而来,他顿时长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等来了雁,年轻的少男少女都兴奋的拿起弓箭下场射弋,东陵绯取来弓箭,拍拍安华的肩:“这回可要乖乖在此坐着,别到处乱跑了。”
安华失落的点点头,抱膝缩成一团,她从午间起就腹痛不止,太医来瞧过,说或许是宴席上食物太杂,又吃了三碗冰凉的荔枝膏受了寒,嘱咐她下半日好好歇着。
她有些委屈的对东陵绯抱怨:“我好不容易痛痛快快的吃一次荔枝膏,又是肚子疼,又被皇兄训,我也想去射雁呀!”
东陵绯微微笑了:“你乖乖休息,把胃养好了,不然今晚的宴可要错过了。”
安华可怜巴巴的答应了,仍小声嘟哝着:“我都没同阿绯一道玩过这个游戏…”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惊呼,今年的头雁看来已被人射得了,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东陵绯行至场中,挽弓搭箭,一箭射出,立时落下一只雁来,祈梁太子笑道:“昭襄到底是当真上过战场的,这么一比,我们的箭法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祈梁太子今年二十有一,又是男子,身量比之一旁的东越女子却未高上多少,眉眼似乎也比从前更细致些。好生奇怪。
“怎么会,本宫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压下心头的疑惑,东陵绯同他客套了一句,循着丝线向林中走去。
这只雁在盘旋中被射落,借着风势挣扎着抖了几下翅膀,落在了林中极深处,她一步步向里走,渐渐的连外面众人的欢呼都听不见了。
好在线并不长,向里又走了几步,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地,那只雁正孤零零的躺在中央,四周散落着红色的血迹。
没见到什么不对的,她慢慢向前走,却在将要到达时撞上了一根细细的丝线,脚腕被划出一点血痕,她立刻向后退去,弓弩的射击声和铁笼的撞击声却先一步响起。
接下来的景象很有些可怖。
一块块的碎肉、心肝、断手断脚从草丛中弹射出来落在地上,同时走出数十匹狼,眼冒绿光的朝着它们扑去,叼住了撕咬。
狼群的进食速度极快,有几只无物可食的已经拱起背脊,向东陵绯做出扑咬的姿势。
她应该立刻离开,但却如僵住一般立在原地,迈不动步子,被迫承受着今日第二次的恐惧。
东陵绯来不及疑惑盈川为什么会知道她害怕这些,她已经快要被回忆逼疯了,过去的一切叫她动弹不得。
一匹按耐不住的狼朝她扑来,即将咬上她的脖颈,身后突然刺来一只匕首,将那只狼的前腿钉死在地上,东陵绯稍稍回过神来,准备动手反抗,却被身后掠来的谢钧揽进怀中,他单手遮住她的眼,轻声的说:“别害怕,小青燃,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谢钧轻功极好,抱着一个人也毫不吃力,将她带出狼群的攻击范围之后停了下来,垂眸望着她。
东陵绯没有反应,他便由她靠着。
此处已是清枫苑的极深处,为了始元节封锁了起来,离水源远,兽类也少见。
谢钧抱着他吓坏了的小姑娘,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仿佛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