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绯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她曾经十分软弱,十分胆怯,非常的喜欢撒娇,非常的不稳重。
完全是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与她相识,是平宁五年的时候,他们都四岁。
那一年的上元节,宫中照例有夜宴,他随时任户部尚书的父亲一同赴宴,虽然年幼,也知参加宫宴乃是帝王荣宠,颇有些紧张。
宫中不许行车,人们三三两两的走着,父亲与同僚笑着说话,他拉着父亲的衣角,好奇的打量着这云暮城中最绮丽的所在。
烟露春华,香尘鲜衣,赴宴的公子小姐们都特意的打扮过了,虽然心中都明白婚嫁之事与爱原本无关,也还是怀着那么一点少年人的期待,期许着一个门当户对的心上人。
门当户对并不是什么坏事,高攀自有高攀的痛苦,如娶了左相的大理寺卿符华,日日被正一品的妻子压制着,半点也不敢反抗,若是门第之差再大些,就只能憋屈的看着妾室或是侍君一房房的进门而毫无他法了。
不过这些事情,还不在年幼的小江延岁的脑海里,他如今只想找个借口从父亲身边溜走,去皇宫中转上一圈。
他的焦急又岂会被忽略,尚书一边说着话一边分出心神看他,在江延岁第无数次瞟向远处的御花园之后,终于笑着松开了手,在他面前蹲下:“我与孟大人有事相商,你自己在宫中转转,不要冲撞了贵人。”
江延岁惊喜的笑了,匆匆的告了别,就自己在宫中游览起来。
盛宛的宫室才修缮过不久,绚丽而繁华,大多数宫人都去准备晚宴了,他们来的又早,御花园中几乎没有什么人,江延岁紧张兮兮的走了半天,也没遇到什么贵人,渐渐放心下来,大着胆子向园林深处走去。
御花园非常安静,斗艳的繁花也不曾增加多少喧闹,江延岁全神贯注的盯着一只高枝上的白色小鸟,它细细的鸣叫着,时不时梳理一下雪白的羽毛,逆光去看,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江延岁站在原地,总觉得耳边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些人,遇见了便是一辈子,由不得自己做主。
可即便提前得到了告诫,也未必能在最后放下。
他绕过了层层掩饰,终于在一块青石上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
她的头发梳的极其精致,挂着两个蓬蓬松松的粉色毛球,额间贴了艳红的花钿,穿着雪白的小袄,白嫩嫩的像是个糯米团子,抽抽噎噎的哭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小手腕上的素银镯子叮叮当当的撞着响。
江延岁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小声问:“你怎么了?”
小姑娘从哭泣中分神来看他,有些警惕的看着他,好半天,委屈终于打败了害怕,她哭着拉起裤脚,露出鲜血淋漓的脚腕,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还有一小圈牙印。
江延岁也没见过这么重的伤,除了焦急没有任何办法,他想起来出门前抓了几颗粽子糖,连忙找出来递给她:“呐,吃很甜的糖就不会那么疼了。”
在小姑娘剥糖纸的间隙里,江延岁才想起来问她的名字,却不料她疑惑的看了他半天,才慢吞吞的回答:“我叫青燃,你不认得我吗?”
江延岁不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坐在一旁看她吃糖:“你家住在哪儿?我可以送你回去。”
青燃摇摇头,笑起来,一颗小虎牙格外的醒目:“我姐姐会来寻我的。”她懊恼的看着腿上的伤口,失望的鼓着小嘴巴:“我以为小狐狸不会咬我的,留疤就不好看了,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她眼神纯澈,像含着泪水一般,江延岁不知怎么的害羞起来,偏过头不与她对视:“你很讨人喜欢,我…我就很喜欢你。”说完这话,他脸红红的低下了头。
青燃并没发现他的不妥,开心的笑:“青燃也很喜欢你呢。”
两个孩子又坐了一会儿,便有一个蓝衣小女孩带着人来找青燃,那个女孩子看了看她的伤口,亲了亲青燃的额头,小声的哄她:“没事的,姐姐来了。”
她又向江延岁道了谢,很快把青燃带走了,江延岁站在原地看着,青燃被婢女抱在怀中,对他摆摆手,粲然一笑。
他的心又跳的快起来。
后来宫宴上,江延岁才知道无意间遇到的小姑娘青燃,原来是这尊贵无双的盛宁宫中最顶层的存在,现如今的昭襄太子,将来的君王。
江延岁六岁时,因父亲的平步青云而得到了入宫伴读的资格,此后十年常伴她身边,再没离开过。
这十年,他也亲眼看着,当年那个晶莹剔透、满怀希望的小姑娘,一点点的黯淡成如今的模样。
所以他根本无法接受有一天她会被另一个完全不了解这些年的艰难痛苦的人带离他身边。
江延岁见惯了她如今温柔却疏离的模样,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像当年一样,对人付与全然的信任。
当年的小姑娘,他四岁就遇见了的小姑娘,成为他人怀中的珍宝。
或许这一生真的没有可能了,可只要升起“我不可以再喜欢这个人了”这样的念头,就痛苦不已。
江延岁原先总是会幻想,有一日这个女子为他披上嫁衣,点染妆容,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会有孩子,像她一样的善良美丽,他们将一道把孩子养大,然后慢慢的老去。
结发夫妻,白首不离。
亲爱的,我早已在心中过完了同你的一生。
他独自一人在僻静处待了很久,将这自己的心情收拾好,向回走去。
东陵绯比他先到,坐在树干上,看着季新念与忆时在一捧枯草旁拿着打火石努力的生火,见到他来了,偏头笑笑,依然是温和轻缓的。
江延岁僵硬的笑,后退一步躲进了她视线之外的阴影里。
可不可以不要对我笑。
也不要,不对我笑。
江延岁,字时迟。
没有迟不迟,他早该想明白,爱与不爱,根本与时间没有半点关系。
“十般流水九无情,落花枉然,碌碌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