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七八岁的时候玩失踪,估计会天下大乱。我爸应该会冲到公安局去报警,而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可若三十岁的时候玩失踪,搁在一般人身上,大概要闹翻天,可搁在我这里,另当别论。公司给我放了大假,可以忽略不计。我朋友不多,偶尔联系那么三两个,也可以忽略不计。
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度出现放空的局面。在权衡利弊,然后很颓唐地发觉,我的消失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不知道我是哪儿来的勇气和魄力,能说服自己做这样的一件事,甚至还说服了孟永勋,跟着我一起犯浑。
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些洗漱用品,拦了辆车,赶到长途汽车站去。买了两张最近发车的票。一切都是未知,却因这未知而自觉安心。
这情形,倒有些像私奔。
所不同的是,我一无所有,就只剩下身上那件露肩礼服。
我们在长途车上肩并肩靠着睡,挽着手。磨脚的高跟鞋被我踢到一边,光着脚蜷缩在他身边。这样狼狈,这样兴奋。
这情景,像回到十年前。我们也曾这样偷偷溜出去玩,只是从不曾跨出这座城市,至多只到郊区。
长途车在路上走了两天。
我们到达一个以前只在地图上看见过的城市。随便找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我草草地洗了把脸,就倒床而睡。
醒来时,眼前是孟永勋的睡脸。他蜷缩着身体,躺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
我定定地望着他。
他的眉毛,眼窝,鼻梁骨,脸上的轮廓,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可又隐约有些不同了。我慢慢地用手抚过他的脸,那一瞬,我心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似化成一片静谧的山谷。
一切都像回到了当时。
只是场景不同。
那时是相依偎着躺在夏夜的草地上。一边惴惴不安着,一边暗暗兴奋着。不安的是躺在公园的草地上担心社会新闻里各种恐怖的案件会突然发生在我们身上,诸如抢劫之类。兴奋的,是年少懵懂时对彼此陌生而又亲切的探寻。
我坐起身来。
手边放着些东西。衣服,球鞋。想来是他刚刚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去买的。
我拿起来,走进洗手间。
待我洗了个热水澡,又换好衣服,擦着头发走出来时,他已经醒了,赤脚坐在床上,似是在想着什么。
“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接过我手里的毛巾,慢慢地帮我擦着头发,答非所问,“你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面条。”
他轻笑。
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被他嘲笑是典型的北方女子,一日三餐定有一顿离不了面食。手擀的面条,刀工细致,切得平平整整。我爱汤面,其实只是因为自己不大会拌面,若是干拌面,多半会让我吃成浆糊。那会儿在学校,孟永勋为我做得最长久的一件事就是帮我拌面。
辣椒油,香醋,再剥两瓣蒜。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路上,十指紧扣,像多年前一样。只是少了年少时的惴惴不安,多了几分安心和喜悦。
进小馆子要了两碗招牌面。一大一小。窸窸窣窣地吃完,摸摸肚子,相视而笑。
他问我,“要四处逛逛吗?”
我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靠在一起,慢慢地在路上走。能说的话太少太少,索性谁都不吭气,只顾走,漫无目的地沿着那条我们全然不熟悉的街道走下去。说过去,只怕会吵起来。说未来,又觉得似乎太过遥远。
我不说,是因我知没有明天。
他不说,恐怕只是不想破坏这种看似平静幸福的假象。
在这地方住了一晚,隔天我们买了长途票,继续往南走。两个人重又窝在长途汽车的靠椅上,手指蜷缩在一起。与我们邻座的人,或许会以为我们是夫妻,因两个人看上去都疲惫却安逸。
或者,也未必。
这年头,能手牵着手出来搭长途车的,多半并非至亲。
等到了另一座城市,仍是一样的状况。孟永勋或许担心我会突发奇想地再往南走,索性仍是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小旅馆落脚。
凌晨才到,我进去顾不得洗漱,倒床就睡。隐约记得孟永勋帮我脱了外套,又脱了鞋子,但身子极懒,动也不想动。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他坐在靠墙角的一个软沙发上,在看一叠旧旧的报纸。看我醒来,他便放下报纸,朝我走过来。
“饿不饿?”他问我,在床边坐下来,握着我的手。
这几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几乎都局限于吃饭和饥饿。
我摇摇头,往床边挪了挪,示意他躺下来。他脱了鞋,挨着我躺下来。手却不曾松开,像要把身上所有的暖意都透过手指传递给我似的。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肩并肩。我把光着的脚丫伸到他的小腿边,借机取暖。
这狭小的旅馆房间,不过几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床,一张旧沙发,就已显得极其拥挤。屋顶有些泛潮,房间里有霉味,实在与“浪漫”二字搭不上边儿。
我自顾自地盯着屋顶看,心想,如果以后对高中同学说起这事来,怕是个个都要张大了嘴巴做惊恐状。诚如孟永勋这样的重度洁癖患者,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了十几个小时,并且安逸地躺在这里和我一起对着屋顶发呆,简直是史上怪谈。
我突然很想让时间停下来。
没任性过,因为没有任性的资本。人都是犯贱的生物,习惯用各种责任把自己架高,然后又悲哀地感叹,高处不胜寒。
我坐起身来,转头看他。
“我们要不要在这里生活看看?”
他平静的面容渐渐怔住,随即释然,划过一丝笑意来。
“找不到工作的话,你养我?”他耍赖。
我笑开,索性站起身来,手仍被他拽着,像拖着一只赖床的大笨熊。我凑近他额头,轻轻地啄了下,慢慢说道。
“要我养也未尝不可,但你得戒烟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