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退休后开了一家制鞋厂,这也是他退休后的第一个买卖,自然倍加珍惜。
父亲刚成家时,大到餐桌、碗柜、铺盖,小到碗、盆、筷子、扫把、针头儿、线脑儿,样样亲力亲为。这次“创业”,更是上心得很,尤其在管理人员方面,耗费了不少心思。采购、生产、销售已有人选,可库管这摊儿,着实让他头疼。他说:“库房就像庄稼人家里的粮囤子,一家老小这一年的吃饭问题都得从囤子里出。没有称职的库管可不行,不出问题则已,要出就是大问题。”先前,父亲打算让老儿媳妇干这活儿,思前想后,还是放心不下。他觉得老儿媳妇精神头儿虽够用,可太年轻,做事不牢靠。经过反复斟酌,他最后决定让二姐做库管。
二姐是我二大爷的女儿,排行老二。父亲这辈一共哥五个,父亲排行老四。老大早早过世,剩下哥四个,除父亲考上商校,毕业后留城外,其余哥仨都在老家松辽平原上一个小村里务农。我曾怀疑二姐是老家那儿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干农活儿固然不含糊,做库管能行吗?父亲却说:“只要做事踏实心细就行,不会不要紧,可以学嘛!”
别说,二姐真是好样的,经过不长时间的摸索,就把库管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的。父亲果然好眼力。有了二姐的帮衬,父亲踏实多了。可近来,我发现二姐好像有什么心事儿,不像刚来时那样干劲十足,充满好奇了,有时,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好久的呆。
听母亲说,二姐这些天睡觉常常说梦话。我好奇地问母亲,二姐做梦时都说啥。母亲说,无非就是叨叨她家的鸡呀、鸭呀、羊呀,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说到这儿,她像是想起什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对了,她总是念叨着她家的一只叫什么的母羊,要产羔儿了。”
二姐一天天消瘦,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二大爷也派人捎信儿来,意思是二姐在那儿不习惯,索性让她回去。看着二姐这个样子,父亲只好让我把她送回老家。记得送二姐回来的第二天,赶上中秋节,我才反过劲儿来:二姐不是病了,而是想家了。
二姐回到松辽平原上那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子,轻嗅着淡淡的草香,感觉气儿顺多了。她伸出那双洁白纤细的手,轻轻托起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儿,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甜甜的微笑。其实,二姐在城市生活不习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城里固然生活舒适便利,那毕竟不是她的家。二姐的家在松辽平原上那个小村子里,二姐是这个村庄的女儿,她属于这个村庄。
二姐的事儿又让我不由自主想到远隔千年时空,生活于唐朝的王维,以及他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写下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没错,我所生活的城市,包括我的家,在二姐眼中都是异乡。她心里的那个结儿始终不会系在这儿。
生她养她的那个小村子就像庇护她的一棵大树,她的脚印就好比落在树下的枯叶儿,她和小村子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二十多年了,她没有离开过小村子,更何况那里有她的父老乡亲,有她饲养的鸡儿、鸭儿,还有和她一起闻过幽幽草香的羊。
想想二姐去我家那年,二十刚出头,而王维离家写下这首传世之作时年仅十七。一个谦谦少年郎,到底摆脱不了恋家的心结。其实,身为国人,不论年龄大小,最终的诉求都不过落叶归根。海外侨胞如是,离家游子亦然。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每逢佳节,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不管身在何方,都急匆匆赶回家的原因吧!
王维(701~761年),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开元九年(为太乐丞,因事贬济州司仓参军,后累迁至给事中)。安禄山陷长安,受伪职,乱平责授太子中允,终官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晚年隐居辋川别墅,日以禅诵为事。通音乐,工诗、书、画。其诗前期涉笔边塞、游侠,后期多写山水田园,富于画意和禅趣。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存诗四百余首,有《王右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