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挂有粪戳箕的粪耙子在田坎上转悠,这对建书老汉来说如同一个戏剧演员拿着道具在舞台走一圈碎步。这是他每天早晨在开始一天正式劳作前的热身运动。
苑建书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农民就要像个农民。要是在太阳出来之前还没打开大门,要是家里的男人早上脚脖子上没有沾上露水,那么,这家人就败定了。”建书一直记着父亲的教诲,一年四季,坚持早上在窗户纸泛白之际起床。同时,他也不容许家里人睡懒觉。
苑建书打开大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扛着粪扒和粪筐,迎着晨曦,踏着露水绕着房舍在田边地头绕一圈,有粪拾粪,没粪也能醒醒脑子,看看外面有没有变化。他出了大门向左走,先经过一座烧瓦的窑。这座窑有些年头了,现在,这个院子所有房子上的瓦都是从这个窑里烧出来的。这几年,建书不烧瓦了,因为烧瓦不如织布。过去是娃娃小,劳力不值钱,让他们砍柴烧瓦很划算。如今,娃娃大了,又有了四个儿媳妇,家里有三台织布机,一家人都会织布,有烧瓦的工夫不如多织些布划算。经过瓦窑,是一溜梯形的水稻田,两溜水田中间有一段上坡路。坡走完了,最上面是一个大大的泡冬田,田坎有三尺多高。这个田不仅栽水稻,还兼有水库的蓄水和养鱼功能。秋天稻田里不需要水的时候,就将鱼抓起来,大的留下吃,小的集中在泡冬田里过冬。等第二年稻田蓄水了,又把这些鱼抓起来投放到别的田里去。这个泡冬田蓄的水多,万一第二年春末整秧田缺水,也可以救急。这个田是当年牌楼坝颜家捐给县中学的学田,苑建书当甲长的时候,这个泡冬田从种水稻到喂鱼、蓄水都由他从县城里的大财主秦幺爷手上承包着,每年能赚一些稻谷,收获一些鱼。后来,他辞了甲长专心织布,这个泡冬田就让新任甲长欧有根承包了。眼下,田里的水已经灌满,清亮清亮的,偶尔能看到水面某处眨一眨眼睛,那一定是有鱼在动弹。建书已记不得是从几时开始,每年正月初一,大清早开门头件事就是从瓦窑那里起步沿着梯坎路往上走,一气儿走到大泡冬田的田坎上。父亲说过,正月初一早上出门要先把一样东西扔到房顶上,然后再开始走上坡路。是的,父亲说过一定要走上坡路,千万不能走下坡路。要不然,这一年都会不顺。真是好笑!记得他还很小很小时,正月初一一早,父亲就带着除夕晚上刚换了新衣的他走这么一段上坡路,来到大泡冬田的田坎上。父亲指着南边黄泥包上的关帝庙、戏楼,还有青石板路,以及牌楼坝的石牌楼给他讲黎家先人的故事,讲关帝庙的神圣,尤其细述颜家及其石牌楼的过去和现在。每当这时,建书就发现父亲苍老、苦闷的脸上红光闪闪的,一向歪斜的身子瞬间就站直了。须知父亲的身子是站不直的啊!他的左肩当年长时间长脓疮不能挑担子,再重的担子只能用右边的一个肩膀去挑,久而久之,身子就半边高半边低了。父亲不易啊!从祖父手里接过了颜家这片苎麻地和泡冬田那边五亩水田的租种权后,硬是凭着勤劳和厚道感动了颜家。颜家后来以象征性的价钱把月河北岸这十五亩石坷垃苎麻地和西南角上紧挨毛狗子洞的三间茅草棚“卖”给了父亲。那天,颜家老爷对父亲说:“贵时啊,我本来不想问你要钱的。可我反复想,不要你的钱,你就不吝惜土地的金贵,你的后人也就不吝惜土地的金贵。这块苎麻地是我们颜家最早买得的土地,那时候老人家可是拼了血本才买得的,想来想去,还是要收你点钱的。以你能出得起的价钱卖给你,你以后也好给你的后人讲先人白手起家得不容易。”父亲没有辜负颜家老爷的深情厚谊,他用右肩比左肩矮下去一寸,整个身子往右倾的代价,盖起了三间土墙青瓦的正房,又盖了灶房及猪圈。这房子修得结实,直到现在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房子。也是在父亲手里,十五亩苎麻地初步变成水稻田。虽说田不好,但毕竟是水田啊!父亲是七十六岁去世的。老人家走的时候,建书已有了三个儿子,结束了苑家两代单传的历史。老人家已经很欣慰了。今天想起这些事,一切情景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让建书欣慰和自豪的是,如今他也有六个儿子,和当年颜家有六个儿子相吻合。父亲去世这些年,建书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能泄气!一定不能泄气!”凭着这口气,迎着父亲母亲那赞许的目光,他硬是在自己手上盖起了正房两边的偏厦子房,娶回了几个儿媳妇,东一挑西一挑地挖土挑土,给父亲改造的水田上铺了一层新土。
几只水雀啾啾地叫着飞来落在田坎上。它们偏着头羡慕地看着一只长嘴的鹭鸶在泡冬田最里边的那个泥包上吃东西,然后就一会蹦,一会飞,也在水田边上寻找食物。刚才河岸上还弥漫着的散雾正一点点收起。东边的天际开始露出日出前的亮色。建书老汉站在泡冬田的田坎上,很轻松就看到了牌楼坝的石牌楼。突然,那里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继而就慢腾腾地飘起了一股淡淡的烟尘。建书想,这么早就放炮,要么是有人嫁女,因为婆家住得远,需要早些发亲;要么是有哪家老人过世了,赶在太阳出山前发灵出殡。牌楼坝是水田窝子,家庭虽有穷富,但日子一般都能凑合着过下去,不管红白喜事,都还是想办得响动大一点。看着石牌楼,想着今年家里的各种进项,建书老汉的心情非常好。现在,让我们也借着老汉的好心情,搭乘着他那兴奋的思绪,顺着他的目光把麻园子周边的环境熟悉一番吧!因为,我们后面的故事都将在这些地方发生。
月河从凤凰山主峰铁瓦殿北坡流出,经过大西沟、大堰沟、二堰、三堰,在离麻园子不远的地方向南拐一个弯,流了几百米,又向北拐了一个弯,在河岸崖壁上被水凿成了几个洞,叫“毛狗洞”。毛狗洞后面有个小山梁,叫“马王庙”。庙西边是徐家湾。徐家湾的西南是杨家湾。水向南再向东流一段,形成了一个几丈高的黄沙砾悬崖,崖下有几个能供人避雨的洞穴,人们叫它“叫花子崖”。河水再向南又向东。河南岸毛狗洞后面的一片起伏不平的坝子和河北岸叫花子崖后面的坝子统统称“麻园子”。毛狗洞那面的南麻园子北边是石坷垃平地,南边是高台子水田。它的再南边有条小河叫“稻草沟”,流到黄泥包下边的黄板堰时,便汇入月河。稻草沟的南面有一段高高的黄褐色高台,上面有座坐北朝南的关帝庙,庙的对门有座戏楼。戏楼两侧都有房子,演戏时供演职人员用,平时是保队部的人在那办公、开会。抗日战争期间,也曾有山东某中学的两个年级班在那房子里住过。黄泥包以南以东都是平展的水田和高低起伏的旱地。紧挨着戏楼住的这个大院里的人都姓黎,是当年从广东迁来的。黄泥包那边还有几个院子分别是堰塘湾、王家院子、鞍子沟、堡子梁,团包等。再远一点又有牌楼坝、甘家槽等。
牌楼坝最早的住户姓杨的占多,那时叫“稻草街”,后来因为有了石牌楼才改称“牌楼坝”。颜家人先是从牌楼坝进了县城,后来又进了省城,远走高飞了。离开牌楼坝前,他们把家乡的田产或是捐,或是半送半卖处理给了老佃户,其中牌楼坝杨姓人得到的田产最多,所以到现在杨家人都视颜家的祖坟为杨家的祖坟。目前,颜家在牌楼坝唯一的亲戚就是外甥辈的程子本程先生。程先生是牌楼坝小学唯一的教员,往往是一家人中父子俩都曾是他的学生。他既是教员也是医生,既教书也看病。这些年学校停办,他就只是看病了。程先生看病和开处方都不收钱,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有那十几亩上好的水田,够一家人吃喝了,还要收啥钱?”关键是他的儿女个个有出息,全都在外面做事。他看病纯粹是一种消遣。遇到家境不好的,程先生往往还倒贴一些药。于是,约定俗成的,附近扯草药的人都主动送他一些药。颜家原来的两处房产也都捐了,就是现在的乡公所院子和目前还锁着大门的小学的院子。颜家当初还给县政府和县中学分别捐了三十亩官田和二十亩学田,所以县政府、县中学每年也会有人来问候颜家的外甥程先生。
说了麻园子南边,再说北边,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苑建书所居住的这边。这边的地势比南边要高出很多,总体上比黄泥包的地势还要高。因此,站在泡冬田坎上就能看见黄泥包,乃至整个牌楼坝的情况。因为月河从西而来,突然向南再向北绕了两次,使北麻园子向南凸。南边紧靠月河的是建书家的十五亩苎麻地改成的水田,再后边是学田和官田。学田和官田都由县城大财主秦幺爷代为管理,因为周边的水田大部分都是秦幺爷的。
官田向北不到一里路,就是从西边的汉中到东边的白河,再到襄樊武汉的汉白公路。路那边的院子叫“下垭子”。顺公路往上走一段就是高粱铺,再往上是上垭子和草沟。下垭子往北走再过一条小河是余家淌。这里的余二爷是县城以西最大的财主。他在县上也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下垭子也叫“黄家院子”。黄家最大的财主是黄老万,他让身体残疾而独身的弟弟开了一个小杂货店。麻园子苑家经常在这个小店里买东西。叫花子崖后边的田坝子中也有个大院子,叫“水鸭子坝”,也叫“欧家院子”。
好了,在浏览麻园子的地理方位后,再交代一下它的行政隶属。这会儿的乡下基层政权是乡、保、甲,一个院子一个甲。麻园子是独家庄,它归水鸭子坝管。水鸭子坝、黄泥包等几个院子属牌楼坝乡第一保;下垭子、高粱铺等属牌楼坝乡第二保。麻园子处在几个保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