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锦衣卫总旗龙炎的脸颊上。迷离中,他皱着眉头慢慢睁开双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
“这里是哪儿?我怎么睡着了?”龙炎努力地回忆着,可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就像是有人用刀将他的这段记忆给生生地剐去了。
龙炎勉强撑起身体,人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头很疼,感觉就像有人拿针在不断地扎着。耳边也不停地传来单调的嘶鸣声。龙炎闭上双眼,抬起手用力揉压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想让自己好受些。
总算不长时间,恼人的头痛和耳鸣好像减轻了不少。龙炎的神智开始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但床上既没有垫絮也没有被褥。他抬头,目光顺着雕刻着螭纹的床柱缓缓移动,却发现自己竟连扭动脖子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会觉得异常地僵硬和酸痛。
周遭的光线十分昏暗,龙炎眸子里看到的情景亦实亦虚。他只知道,自己正身处于一间不大的屋子内。十步开外,有一对圈椅和茶桌依墙而置。茶桌中间,好像还摆放着什么东西。龙炎起身下床,蹒跚着走到茶桌前想要看清桌上的物件。映入眼中的是一件铜制的兽行熏炉,盖为兽头,此刻正昂着头,张口露齿地看着他。龙炎附身凑近熏炉,才看清楚这是个甪端熏炉。甪端与麒麟一样同为神兽,而且长得也极为相似。但不同于麒麟的是,甪端的头上只生了一只角。出乎龙炎意料的是,甪端的露齿大口忽然向他吐出一口白色浓烟。不但迷住了龙炎的眼,而且还有股浓烈刺鼻的异香直冲他的鼻腔。龙炎只感觉心口一阵剧烈的震荡,身体不受控地痉挛,眼中的景象也开始天旋地转。他忙撑住茶桌想要稳住身体,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圈椅上。他只有紧紧地抓住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大口地喘息。
“咳咳咳!”龙炎被烟呛得涕泪齐流。眼角的余光看见那甪端仍在口吐着白烟,他忙用手掌猛地按住甪端头盖。好不容易,晕眩和咳嗽才逐渐过去。龙炎警惕地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眼前的甪端已经不再吐烟,平静如初。龙炎不禁一阵寒噤,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正在这时,门外有道黑影一闪而过,龙炎忙大呼:“谁?”
屋内飘荡着他的声音,却无人回应,不久就连他的回音也消失了。四周重又陷入一片死寂中,安静得有些可怕。
龙炎忽然意识到要去追上那个黑影,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急忙起身,如同摔出去的一般离开了坐着的圈椅,冲向屋门……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推门而出的龙炎瞬间又跌入了浓密大雾中。他什么都看不清,身边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的鸟叫虫鸣。耳边唯一传来的声响,只是他自己的喘息声。
见鬼,难不成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吗?龙炎暗暗将手伸向腰间,紧紧握住了佩刀的刀柄,小心地缓步前行。向前走了二十多步,雾色缭绕中隐约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个人难道就是刚才的黑影?
龙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快步走上前,“这位兄台,请留步!”
那个人影就像是听到龙炎的话,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等龙炎离得足够近的时候,才看清这个人衣衫褴褛,而且脸朝外,背对着他。
“兄台。”龙炎又叫了一声,可陌生人依旧毫无反应。
龙炎试探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终于这个陌生人动了。他缓缓转过身体,出现在龙炎眼前的是一张残缺、扭曲的脸。脸上的皮肤皱巴巴地折在一起,像极了一块破布。而这张脸的主人,此刻正用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看着龙炎。突然,这张如厉鬼般可怖的脸咧开嘴对他笑了。龙炎被吓得连连后退,陌生人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臂,颤颤巍巍地朝他走去,感觉就像是在向他索要些什么东西似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影,从周围的迷雾中出现。他们全都狰狞着脸,向龙炎伸出一只或一双手臂缓步靠近,不经意间就形成一个圆将龙炎包围在了中间。
龙炎大骇,退无可退之下被逼得摔倒在地。他慌乱地将手伸向腰畔想拔出佩刀,却发现原本一直挂在腰畔的佩刀不见了。恐慌下,龙炎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时,从他头顶上方出现一张幼童的脸。同样是一张破碎的面容,在瘦弱身躯的衬托下,头颅显得巨大无比。这张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空洞、绝望,龙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忽然,他开口说话了,“叔叔,救救我,我好饿!”紧接着,周围的人影一拥而上,眨眼间就将龙炎淹没了。
龙炎蓦地坐起身。他醒了,一身冷汗涔涔。
天刚蒙蒙亮,一缕晨曦正顺着窗沿缓缓地向屋内攀爬。龙炎用手抹了抹额间的汗,看了眼身旁仍在睡梦中的妻子,心中不经暗叹:还是那个梦,可为何耳边仍能隐隐听见那个孩子的求救声。龙炎不由苦笑了一声。
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很多年了,可往事仍旧如冤魂般不肯散去。
一切要追溯到万历十年,也就是公元1582年。
那一年广西庆元府的永顺司发生了一件大事,正当壮年的永顺土司在家中暴毙。按理说土司之位乃是世袭,老土司既然不在了,就该由他的儿子来继位。可没想到老土司的兄弟不干了,竟搬出兄终弟及的一套说辞。结果叔侄二人为了争权而互相厮杀,永顺境内一片混乱。不得已,朝廷派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前去调查。这才知道竟是兄弟阋墙,弟弟毒杀了自己亲哥哥的一桩人伦惨剧。
真相查明后,总旗龙炎、校尉韩潇在锦衣卫百户骆思恭的带领下,收押了人犯,平定了动乱。
执行完任务的锦衣卫在府衙外休整,等待着之后的命令。永顺气候湿热,又正逢立夏,蚊虫乱舞。锦衣卫所穿着的飞鱼服虽然华美却不吸汗,搞得人人都烦躁得很。校尉韩潇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折扇,在那儿用力地挥舞,驱赶着身边的蝇虫。“这破地方不但天热、虫子还多。昨儿夜里起来撒泡尿,我都被咬了好几个包,到现在都痒。真他妈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韩潇此人有一特点,他的指掌比常人要来得纤细。时常被龙炎拿来取笑,大老爷们怎么就生了一双姑娘家的手。
龙炎正斜靠在一旁的树荫下,显得老神在在,“确实挺热的,幸亏还时不时地下场雨。不过总算是结束了,就等骆大人下令集结回京。”
“啪”的一声,韩潇随手打死了一只正叮在自己脖颈处吸血的花蚊子。“你就别提这雨了,越下越热!哼,受了这么些天的活罪。回去后,老子定要到教坊司好好耍几天。听说那儿最近来了一批新货,鲜嫩得很。”
“新人不及旧人悲,旧人不及新人美。你啊,还是收收性子,攒些钱将来安安生生地成个家。”龙炎翻了个身,试图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韩潇并未理睬龙炎的话,他岔开了话题,“总旗,你听说了没有?张居正一死,他的家人立马遭殃了!”
龙炎忙转过头瞪了韩潇一眼,又看了下四周低声道:“可别瞎说!张大人乃是内阁首辅,虽说人已经亡故了,可门生故吏不少,万一被有心人听到……”
韩潇惊讶地看着龙炎,“你还不知道这事?那老头差点儿被皇上下令开棺鞭尸!他大儿子张敬修听说现在就在咱诏狱里关着呢!”
“不能吧!张大人好歹也是帝师,这么多年辅政鞠躬尽瘁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么……”
窃窃私语间,锦衣卫百户骆思恭走了过来。众人忙整理好衣冠,站立迎接。
骆思恭如往常般板着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扫了众人一眼,高声宣布道:“刚接到朝廷调令,需即刻赶往湖广行省的荆州府江陵县。通知下去,整理好行囊,马上出发。”
刚刚还被晒得骂娘的锦衣卫们立即行动了起来。韩潇则暗暗地向龙炎使了个得意的眼神,意思是,“你看,我就说吧”。
湖广荆州府江陵县,正是已故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祖籍,自然张大人的老宅也在此处,此行的目的骆思恭虽未明说,但也已是不言而喻了。
无非是抄家、拿人!
龙炎强压下一肚子疑惑和隐隐的不安,随队赶往江陵。
众人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当他们赶到江陵县时,张家老宅已是热闹非凡。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荆州府和江陵县的官员衙役们在门外已经集结一堂。
看到风尘仆仆抵达的锦衣卫,荆州知府领着江陵县丞赶紧迎了上来,对着骆思恭拱手道:“大人一路劳顿,下官本应为诸位接风洗尘。但这事有缓急,朝廷传来了旨意,即刻起将张宅封锁,严禁任何人等出入,只等钦差从京师赶到后开始查抄家产。下官已命人控制住张宅的所有人,既然大人到了,那接下来这重任就拜托诸位了!”
骆思恭同荆州知府及江陵县丞寒暄了两句,便接过命令执行起来。将张宅所有院门封锁,同时安排锦衣卫轮班把守。
在等待朝廷钦差抵达的日子里,与张居正一案有关的消息也陆续传来。
据说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在诏狱内全都招了,其父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清正廉洁。而且锦衣卫在查抄张居正京师宅邸时发现仅黄金就有近万两之多,其贪赃枉法所得甚至远超一代奸相严嵩!众人听闻哗然。可没过几日,又传来张敬修投井畏罪自杀的消息。
张宅的大门已用铁链牢牢锁住,人自然是进不去也出不来的。
开始的几天,张宅内还时不时地传来撞击声、嘶吼声,夹杂着几声哀号和婴儿的啼哭,听着让人不忍。可过了几日,渐渐地都消停了,仿佛里面的人已经认命般不再挣扎。
这天夜里,龙炎和韩潇守在张宅门外。龙炎用手肘轻轻顶了下韩潇,“你说这张大人生前位高权重,而且官声也还不错。怎么人才死,就落得这般田地?”
韩潇斜着头,靠近龙炎的耳边低声说道:“我听说,这张老头和李太后有那么一腿。可不小心给咱万岁爷发现了这些龌龊事。万岁爷不是孝顺吗,碍着李太后的面子也不好动手,所以一直忍着,一直等到张老头死了。这才……”说着还做了一个赶尽杀绝的手势。
龙炎一把推开韩潇,“滚你的吧,这狗嘴里没一句靠谱的!”
韩潇被推开后也不生气,只是在一旁呵呵直笑。
龙炎回头看了眼张宅,“你说这么大的宅子,看这上上下下的,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号人吧。这么一关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吃的。”
韩潇耸耸肩,“我觉着悬。你想啊,这可是抄家。没冲进去直接砍人就不错了,哪儿还能给你备吃的啊!”
龙炎皱着眉头,“这么些天,那还不得饿死!”
“嗯,我估摸会。”
龙炎沉不住气了,“不行,我得找骆大人说一下。怎么也要往里面送点吃的,这么多条人命呢!”
韩潇赶紧拉住他,“你啊还是拉倒吧,咱们那位骆大人一定会和你说,谨遵朝廷旨意行事。我们的职责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哎,总旗你还真去啊!别走啊!”
龙炎未曾理会韩潇的劝说,他还是固执地去找了骆思恭禀报此事。可果然如韩潇所料的那样,骆思恭拨弄着烛台,也不看龙炎,反问道:“朝廷的旨意是什么?”
龙炎深吸一口气,回答道:“不得进去一人,不得出来一人,一切只等朝中钦差大臣抵达后再议。可是……”
骆思恭看着一脸担忧的龙炎,缓缓说道:“你清楚就好,遵从朝廷的旨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至于这宅子里有没有吃的,那是当地府衙与县丞的事,与你我无关,明白吗!没其他事就好好回去守岗,擅离职守来给不相干的人求情,像什么样子!”
军令如山,龙炎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乘着夜色偷偷地往院子内扔些食物,来稍稍弥补些心中的不安。
可张家却越来越安静了。
半个月后,朝廷的钦差大臣、刑部右侍郎邱橓终于抵达了江陵县。
身为钦差大臣,邱侍郎自然知道轻重。他谢绝了当地府衙的宴请,直接赶到了张宅。
而骆思恭早已率领麾下锦衣卫在张宅外列队相迎。
等大队站停,落了轿,邱侍郎从轿中走出来,站在张宅门口的骆思恭高声喝道:“锦衣卫百户骆思恭恭迎钦差大人!”
邱侍郎整理了一下官服,面带笑容说:“百户大人辛苦了。”
骆思恭忙弯腰拱手道:“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才是辛苦。”
“为皇上办事,哪里顾得上什么辛苦?”
“大人说得是。大人,不知是现在就进张宅里看看,还是……”
“现在就进去。”邱侍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是,请大人稍候片刻。”骆思恭转头对着身后的锦衣卫说了声,“开门。”
“是。”龙炎、韩潇及一众锦衣卫开始忙碌起来。
可当众人打开张宅门上的锁链,推开大门后却发现,院内静悄悄的,死气沉沉,安静得可怕。
邱侍郎转头对着陪同而来的江陵县县丞问道:“张宅里面一共有多少人?”
江陵县丞忙凑近道:“禀大人,张家上下连带厨子、杂役总计一百〇四口。小人接到朝廷的命令后立即就封了宅子,一个都没有放跑。之后,移交给了锦衣卫的诸位大人。”
邱侍郎还未问话,骆思恭就抢先一步说道:“大人,下官未曾放出一人,所有人犯都在里面。”
邱侍郎点点头,“嗯,那就好。可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见上峰满意,江陵县丞也是心情大好,在一旁打趣道:“小人觉得,可能是饿得都走不动道了吧。”
邱侍郎整理了下袖口,“噢,也好。倒是省了畏罪潜逃的风险”。
江陵县丞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是,大人英明”!
可等他们进到里面,看到的却是满地形容可怖的饿殍。有的都已经腐烂发臭,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邱侍郎忙用手捂着口鼻,紧皱眉头厌恶地问道:“怎么回事?”
骆思恭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转身说道:“回禀钦差大人,下官抵达江陵县时,张宅就已经被江陵县的衙役们查封了。下官收到的命令是,严禁任何人等出入,一切等钦差大人从京师抵达后再做安排。所以,下官未曾踏入张宅半步。至于宅子内的情况为何会如此,只怕要问问江陵县的县丞了。”
邱侍郎扭头看着江陵县丞,“那你倒是说说,怎会如此?!”
江陵县丞见到府内惨状本已腿软,再被邱侍郎这一喝吓得慌忙跪下,说道:“大人!小人不知啊!小人……小人只是按命令封了张宅而已。可为何会如此,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邱侍郎抬手指着满院饿殍,“那在封宅之前,你就没看看这宅子里还有没有吃的?”
江陵县丞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小人……小人未曾留意”。
邱侍郎气极,忍不住踹了县丞一脚,“你!你这蠢材!你等着,要是主犯被饿死了,本官唯你是问!”
江陵县丞被踢得仰面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骆思恭善解人意地带着邱侍郎逃离了张宅,而余下的锦衣卫则留在府中继续清点人数。原本清净雅致的张家老宅,成了一栋森森“鬼宅”,再无往日的大家气派。
最后经过确认,张家满门一百〇四口,被活活饿死了三十八口。其中包括张居正年已八十有余的老母和两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只因他们是张居正的亲友,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会受到波及。
人群中,锦衣卫总旗龙炎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战栗不已。
这满院的饿殍,在场的诸公竟无人在意?!
这些个朝廷官员,这些个所谓的谦谦君子,关心的又是什么!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道!
可就算龙炎看得明、辨得清,又如何?
他无力遏止这一切,因为他只是一枚棋子,听人摆布。
张宅事毕后,回了京师的锦衣卫卫所,龙炎就向骆思恭辞了锦衣卫的差事。他厌倦了眼前这一切,脱下飞鱼服,放下绣春刀,换回粗麻布衣,他选择了浪迹天涯。若干年后,当途径家乡苏州府时,龙炎停了脚步,留下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从此世间再没有锦衣卫总旗龙炎,有的只是一个乡野村夫,过的也是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只是时有梦魇,提醒着他当年的惨剧和这世道的多艰。
龙炎离去后不久,韩潇主动要求调往辽东。倒也不是和龙炎有多么深的交情,他就是看不惯骆思恭罢了。那货整日里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挂在嘴边。什么狗屁的身后名!还是留给你骆思恭这伪君子吧!老子今后只要生前利,毕竟利才实在,看得见,摸得着。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