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道在小不周山上久呆,哪里吃过人间烟火。他到了斋沐堂,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灵月接过扁担,只念了一句:“小道长稍等,我去唤大元师傅。”然后便走进了一间木屋里。
李正道环顾,他本以为斋沐堂是多气派。原来也只是几间大屋之间,错落几间小屋。景色谈不上怡人,但充溢烟火气。偏西的一间高屋后面,水汽升腾,高屋之前挂着红椒,干菜。那挂在门框上的蓝布,被火烧出个洞。方才灵月就是掀开这布帘进去的。
好一番端详,李正道才遛开步子,在院内踱起来,摸摸这,碰碰那。过了会儿,从高屋中出来四个人,都是女人。正中是个丰腴高大,眉心生痣的中年女人,左手边是灵月和一同上山的大娘,右手边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她们正打量着李正道。
这四人的眼神让李正道钉在原地,感觉不甚舒服。
灵月察觉到他的不安,说了句:“小道长,这是大元师傅。”她把手伸向那个居中的丰腴女人,语气尊敬。
李正道拱了拱手道:“叨扰叨扰!”
大元师傅声音浑厚,问道:“你就是小不周山上的那个小魔王?”
李正道回道:“是,也不是。是小道爷不是小魔王。你识得我?”
大元师傅爽朗笑道“谁人不知你?不过这次扶风道长放你下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李正道回道:“那老头怪的很,哄我许久了,要不是我说砸囚仙宫怕还在那荒山里受罪呢!”
大元掩嘴嗤笑,让李正道不解。大元师傅道:“你这小娃娃可还真敢说,别提砸,能踏进去便是你本事!”
李正道听后,觉得这胖女人嘲笑自己年纪轻本事小,不满道:“若不是周青安来拦我,我杀了那山妖就去砸仙宫了,有何不敢?”
大元师父面色突然沉定,说道:“不和小孩一般计较。还是准备准备,让灵月侍候你洗尘吧!”
“什么?!”李正道听是灵月姑娘侍浴,顿觉浑身犹如雷击,赶忙拒绝:“我自己就可,何须别人。再说男女有别.....”
大元见他如此,皱眉道:“只负责烧水洗衣,谁要帮你大男人洗澡。即是修道之人,也免不了七情六欲。哪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不是这般样子。总以为我们要帮他们做些什么。心里不想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又怕他干什么。那不周观里,我便没见过像样的道士,前几年还有还俗的。又或者借此敛财骗色的。你说也是怪,那扶风老头非说要给不周观添些阴气,这才是阴阳中和之道,把咱们这几个女人放在后山,言说抱阳守阴.....”
这女人说话似连珠串线,大气也不喘半口,东拉西扯搞得李正道不得回话。
“我看那个牛鼻子压根儿也没安好心。灵月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早日给寻个婆家让她在这道观里度日如年。有那个凡胎未脱的臭小子,隔三差五来这边砍柴。也不知这附近有什么柴要砍,我看是为了偷瞧灵月....”大元师傅絮叨着,灵月听得脸涨红,那边的大娘和婆婆都暗笑不语。李正道哎了一声,想把话题接过,却被那女人又占了上风:“每个从山中修道和从山下降妖回来的弟子,都要来一次斋沐堂。洗身上未脱土气,傍身妖气,入髓怨气,人世俗气。你看你这样子,啧啧。怕一次是洗不干净,得多洗几次呢。”
李正道见她话密,又还不得嘴。灵机一动,凭空画了一张“静言符”。用手一弹,灵符化气,飞进大元师父正滔滔不绝的口中。只见那女人只是张嘴但却没音。灵月见了。先是一惊,随后问李正道:“小道长施了什么法?快给大元师父解开。”
李正道叉腰笑道:“这女人烦死个人,先等我洗完,在与他解咒。”可这话音刚落,就见大元师父嗓中鼓鼓,随即喷了一口水出来,蔑视道:“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卖弄些破法术,就来锁我口。这小道士没点心肺。”
李正道被她破法,不免心头一惊,没想到这女人懂术,轻而易举的就破了静言符。但又心想,不周观内卧虎藏龙,一个女子会破术也没甚稀罕。他没有和大元师父斗嘴,只是说道:“你莫要啰嗦,说些乱七八糟的,与我何干?”
大元师傅瞪了一眼,回身进了屋子,高声叮嘱道:“灵月,我看这小子不行!你可得当心点。”
灵月冲门拜了一下,说知晓了。又回头看向李正道,说道:“小道长在旁屋等候,我去烧水。”
她转过高屋,去取山泉。这山泉冷冽,灵月挑来还需用大火烧热,放入诸多药草,这一桶水,是不周观多年来洗髓通络,祛妖散阴的必备。支上大锅,添柴入火,也只是不一会,香气便在山间飘荡,李正道也闻得清晰,在一间木屋中,隔窗观望。
要烧上三大锅水,才能将浴桶填满。灵月做这个活,已经习惯。起初她弱不禁风,连抬水也很吃力,现在气力大了许多。她总是自言自语说:“若能为大元师父和扶风道长,做些小事,也是灵月的福分了。”
水烧开,灵月垫拖布端起,走进浴室,将烧开的水倒入屋内大桶。李正道立在角落,顾自四盼,也不知说啥好。三番水下,屋内已经是蒸汽腾腾。灵月见李正道拘谨,背身离开,只是立在门前,说道:“小道长请自行脱衣。若有什么需要拿的,灵月即在门外。”
李正道探头外看,灵月已经在院内坐定,开始淘洗衣衫。自己便也少了几分慌张,赶忙褪去那身脏衣,一个跃步跳入桶中,热水被激起,药香则也愈浓。这水果然是奇,只是泡了片刻,浑身的血脉开始通顺,天灵中间,酥麻无比。他抬手观瞧,臂上的气孔张开,体内的浊气寒气正在泄出。之后,脚底至檀中,仿佛有一只灵蛇在腹内滑动,吃掉体内无用杂质。李正道越洗越舒爽,只觉这木桶不够宽大,伸不开手脚,索性一头扎入水中。
“小道长,我把新衣放在门口了!”
李正道正泡的欢,突然听得灵月在唤,一下子从水下出头,赶忙应了一声:“哦....”
“饭菜也烧好了,等小道长换好衣服,可以来吃饭。道长那边来催,说有急事,让你速速动身找他。别耽搁太长时间了。”
“哦哦....啰里啰嗦。和那老头一样烦人!”李正道喃喃低语道。
沐浴完毕,那桶水已近乌色。李正道换好衣服,此时才是个神清气爽,神采奕奕。这一身乌铜排扣褂,衬着他身型健硕,白色云鹤长裤,又托着他身子高了几寸,虽不是什么华服锦缎,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十分。灵月见他如同换个人,暗下欢喜,只觉他不像个道士。英气决然,年少气昂,颇有韵质。连方才瞧不上他的大元师父,从屋内走出,见李正道如今模样,都少了几分对他的厌恶。只是念了一句:“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还算得个人样。”
灵月把饭菜盛上,李正道便在院中用餐,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断了粮食许多年。不到一刻,已是三碗饭下肚。
灵月劝他慢点用,他吃的就越急。直到第四碗吃净,他才抚着肚子,一脸满足。害的灵月在旁边竟偷笑起来。
李正道问道:“你笑什么?吃饭还要斯斯文文吗?”
灵月收笑回道:“那倒不必,只是多久没见人这般吃饭了。”
李正道说道:“我吃妖怪的时候,比吃饭凶。”
灵月将信将疑,问道:“你还吃过妖怪?那是什么味道?”
李正道咂摸嘴,若有所思道:“吃的太急,忘记了。”
灵月又是捂嘴一笑:“小道长是在说大话吧!”
李正道反驳道:“小道爷可从不大话。等我有机会抓回个妖怪,吃给你看。”
灵月赶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怪吓人的。”
李正道笑道:“哈哈,胆小鬼。”
灵月没回话,李正道便又问:“你在不周观,为何不学些道术。我看那大元师父懂得,你学一些好傍身。”
灵月摇头道:“我天资浅,学不来。”
李正道又问:“那你当初是如何来不周观的。”
灵月心事重重道:“是父亲和哥哥把我送到扶风道长这里的。”
“为什么把你送入道观?”
“我家在西北,出了兵乱,父兄都牵扯进去,为了避祸,便把我放在这里了。”
“家中还有消息来吗?”
灵月低头摇首,梨花泛雨。李正道知道他触了这股姑娘的伤心处,赶紧收声。起身拱手道:“多谢姑娘款待。多问一句,姑娘你本姓为何?我此番出山,若是得遇机会,当为你访一访亲。”
灵月眼神一亮,向前靠了一步,恳切问道:“小道长真的愿为我寻亲吗?”
李正道退了一步,说道:“你说....你说来便是....”
“灵月,本姓陈,家在洛城。”
李正道拱手拜别,说道:“知道了。在替我谢过大元师父,等我回山,向你寻那药澡配方。”
灵月点首,挥手而别。李正道又是拱手,转身下山了。
.......
.........
扶风道长早已在镇元殿候了多时,李正道来时,天色已进了黄昏。见他换了副面貌,欢喜之中又多了几分宽慰。
“灵月的眼光还不错,这身衣服选的还很合身。”扶风道长打趣道。
李正道靠在殿住上,懒散回道:“小道爷山里野惯了,这样子还不是很舒坦。听说老头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情?不要啰里啰嗦!简单点说。”
扶风道长哈哈笑道:“年轻人,这般毛糙可成不了大事。”
李正道回道:“我便是要成个大事与你瞧瞧!”
扶风道长凝视眼前这个显得稚气未脱又豪气十足的孩子,他想不通的是,李正道哪里来的自信与笃定,可他那双坚定与赤诚的目光也不似是伪装出来。
扶风道人说道:“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有两事:第一,你去虎门找钦差大人林则徐。他此次禁烟虽成,但会招杀身之祸。你须助他脱险。保全性命!”
李正道回道:“我如何保他?”
扶风道人摇头道:“你若真有本事,何须问我?”
李正道点头又问:“罢了,小道爷自己想办法!那第二件事呢?”
扶风道人沉思片刻,唤李正道来至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尺画卷,铺展开来,他指画言道:“你看这图。此图名为天地玄决图,但这本是拓本,我要你此次出山,寻得真迹,带回昆仑。”
李正道仔细看罢,问道:“这又是什么?为什么要寻他?”
扶风道人说道:“此图乃道教玄妙无极所在。若是你能寻得回山,那就真得大功一件。”
李正道听后精神一振,当即回道:“不难不难。你把这拓本交于我,我帮你寻。”
扶风道人笑道:“莫说大话,江南山河诸镇,你师兄洛长宁已为你趟了一遭。往江北去寻吧。”
李正道也是一笑,说道:“我哪里晓得什么江南江北,终日囚在小不周山上,对着一张万里山河图看苍茫洪荒,待我踏遍中原大好山河在寻你这破图。”
扶风道长从怀中掏出一张用符纸叠好的纸鹤,递给李正道,告之:“这纸鹤可以为你引路至虎门。切不可丢掉。”又赐他一柄掌心桃木剑,当做傍身用的法器。
李正道接过纸鹤与木剑。扶风授他咒法,如何唤鹤腾飞,如何运用木剑,皆是一一说了。临他走前,又书一封信,让他捎给林则徐。便放他出观下山了。
李正道踏出不周观,如困龙脱索,猛虎生翼,在山间奔腾跳跃,狂走疾呼。仿佛是得了自由的飞鸟,狂荡不羁。他背上挎着《天地玄决图》的拓本,背负着扶风道长给他的使命出发。下山之路崎岖,但李正道脚力正盛,自是顺畅无比,几近御风而行。不知那人世间的道路宽坦平躺,是否好走。一切的未知与好奇在李正道心间凝结,愈发让他兴奋难安。下山行了数十里路,天空已是遮上黑幕,繁星点点。他有些许疲惫,想来时间还久,若有纸鹤带路,又得仙法傍身,不怕来不及赶路。便靠在树下休憩,不想竟恍然入梦
梦中,李正道竟与一驮着石碑的大龟对坐。
“咦?你是什么妖怪?何时出现的?”李正道惊异问道。
大龟声音苍老道:“我非是什么妖怪,是北海的玄龟。路过此地而已。”
李正道回问:“你不在海中,来陆上作甚?”
大龟眨眨眼,说道:“寻有缘人而已。”
李正道问:“谁是有缘人?”
大龟呆望李正道,缓缓问道:“你近前来观,可认我背上之字!”
李正道哈哈一笑,回道:“莫看我学不得几本书,这字还是认得。”
“那我背上之字是何?”
“不就是个‘道’字?”
老龟听罢,一声怪嚎,惊问道:“果真是遇到了!果真是遇到了!”
李正道不解问道:“这字有何难?认得之人又何止我一个?老龟你说笑了。”
老龟叹气道:“哎,哪里说笑。你看是道字,他人便看不得是道字,只认他是奇形怪状的图画。”
“还有这等奇事?”
老龟点首,摇动身子,朝李正道走去,在他半步之距停下,言道:“你若不信,以手触我碑上之字。”
李正道伸手便摸,只觉浑身陡然失重,登时旋进乌黑混沌之中。阵阵晕眩后,他坠至一所巨大石门之前,恍惚间又听到老龟声音:“开此门!”
李正道问:“此为何处?”
老龟说道:“开门便知!”
李正道从地上爬起,用力推门,门开。白光刺目,惊雷入耳,天火坠落。他猛然惊醒,这大梦一场,冷汗淋漓。不知何故作此噩梦,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光大亮,日头快要迫近正午了。李正道暗叫一声:“遭了,误事了!”
他赶忙从怀中取出引路纸鹤,心思若是循规蹈矩,怕误了时辰。还好小道爷有奇法绝技。他用齿划破大拇指尖,将血滴在纸鹤双翼,在念动扶风道长教给的咒法,一阵狂风掠过,纸化飞鹤,款动双翼,悬在半空,咕咕啼叫。李正道双手合十,在地上踏了一记“神魂疾行阵”。此阵法妙在何处?纸鹤双翼的两滴灵血生威,可使纸鹤日行万里。而己身肉魂分离,魂附纸鹤,可先至虎门。正因此法,才有了李正道魂附贡院考生之身,将扶风所呈书信,笔书于试卷之上,递于林则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