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马佳府比寻常还要热闹十分。穿着马褂骑装的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寻常梓木瞧都瞧不见的名贵轿骑在府外停靠，原来城中数一数二大的广阔家门廊挤满了大腿，踩踏着雕刻精致的双双步履。不用想，今天府上必是有什么大事。
“玲珑姐姐！”梓木趁着烧柴火焰头正盛探出个头，把认真烧制汤药的玲珑吓了一跳。玲珑身着黄绿连襟，头插步摇，身带珠玉，也是把自己好好的装点了一番。这一眼，梓木只觉得眼前仙子下凡，更不是平常婢女的卑怯之姿了。
“你好端端的唤我做什么。”玲珑一心煎药，纤手细执那药壶的一柄，没好气地望过来一眼。
“我的神仙姐姐，今日府上出了什么故事？”玲珑一边倒着药汤，慵懒地答过，“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小姐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独生嫡女，达官贵宦于是都来相庆，自然热闹非凡。”眼看汤药渗漏出碗延，“你呐，快来给我搭把手”
梓木放下手下的大剪，恍然大悟般突然站起，“来了来了！”
二人手忙脚乱的总算盛了半碗汤药，灰棕色的液体倒了台上一大块。一向严谨细心的玲珑姑娘立刻慌了手脚，瞥见梓木这小子越帮忙越错，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啊，乖乖去烧你的炉火，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做吧。”玲珑瞧了眼自己浸湿的袖口，无奈那原来的淡黄花纹隐去了花瓣几片，像是枯了的恶菊。玲珑长叹了口气，哀叹这仅有的一件华裳变了形状，一会即是生日宴席时间，被夫人骂怕是理所应当之事。
想到这，玲珑微微蹙了眉，手脚也立刻疲软起来，可还是硬撑着不在弟弟面前露怯。“玲珑姐姐许是怕夫人降罪，传出去失了面子···”玲珑一惊，面色一凉，“我的事，与你何干？管住自己的嘴巴为好，小心我责你烧火不正，与人打诨作癫。”于是忽的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端端正正捧着药碗，昂着头儿小心又刻意地挺直起身板迈步。
梓木一向知道姐姐脾气不好惹，心气高又要强，若不是这个缘故，也不会年芳十七从无小厮敢去招惹，只是姐姐冰肌玉骨、眉目端正，又因着架子发生而出的雍容之意，怕最好还是会沦为未来新姑爷的陪嫁丫鬟，想到这儿，梓木心间竟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和哀恸，不过想到自身的奴才宿命，又不知嗤笑自己的又是何人。
本来玲珑今日细致打扮，也是小姐的一番心意。小姐还特地命人去琮碎阁打点首饰，缝制上好的华彩绸缎，用的也是苏州新式的品相。小姐性情直爽，言行虽有稚嫩不雅之处，也是父母娇惯的结果，本性却还是安分守己、乖巧守俗。地方豪贵眼看小姐待字闺中尚无人提亲，而小姐又是朝中赫赫有名的一等忠达公胞弟之独女，自然是成了玩权之辈觊觎的裙袍对象。
玲珑作为小姐的贴身婢女，这一来一去撞见权贵的机会也是不小。小姐一心为着伴自己十五年长大的姐姐考虑，寻思着她若在生日宴会上遇到个眉眼合适的，被纳去作新媳妇也总是一条归宿，因而将自己私藏的和田玉佩、鎏金珠钗步摇等一并赏给了玲珑。
玲珑自知小姐心意，但其实内心并无此等打算。她向来爱伴瓀儿身侧，早起时捧来铜盆净水唤瓀儿起身，为她擦拭脸颊，听听间或断续的梦呓，倒也是清晨的好笑料。瓀儿习琴书墨，她依旧傍身左右，调试琴弦、推墨研砚、整修书册······日子是瓀儿姑娘的，玲珑清晓自己不过是她奢华却又单调刻板生活的一副点缀，就如她耳上轮廓浑圆、剔透晶莹的耳坠一般，就是大户人家装饰门面、省心节时的物件而已；可于她而言，马佳府奔波劳碌的日常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短短十七年的光阴，自四岁离开隋婶子便被放到了小姐身边，为小她两岁的稚嫩女童做成长的示范。她比她先学会琴棋书画，也总是有更高些的个头。瓀儿伴着玲珑一步步接近那个最美的少女的模子，却渐渐发觉，自己才是拥有了一切的女孩，原来她曾以为玲珑年长时拥有的事物，自己也可以轻易获得。而她却有着比玲珑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这来自她小姐的名号、来自宠爱她万分颇有权势的父母，更来自于她世上独一份的姓名——“马佳瓀儿”。
玲珑知道自己负了小姐的心意。在她有限的自我认知中，违逆了小姐的心意便是对自己的不敬，延申下来的，自己存在的意义便也被倾覆完全。抛开小姐侍婢的身份，她无端又突兀地存于这里，望着这推杯换盏、人流涌动，她惊觉自己身上多余的自欺欺人式的装饰和令人发笑的袖间褐棕。
“清竹，你把这碗药送到小姐房中，先催她梳洗打扮，今日她未起身怕是不宜，小姐身子骨弱，你我都得注意。”头扎双髻灵动十分的清竹手脚灵便的接过来，连同会心的笑容、不加尴尬的沉默无语。
言及至此，四下无人，一种真实的直觉涌入脑中，她明白自己应当换下自己可笑的衣裳，更不该凭着自己更显曲线的身材、略带刻意的梳妆打扮去抢小姐的风头。即使今日豪客均至，小姐不过只可在屏风之后偷瞥，即使花容月貌惊扰林间鸟啼，也是无人欣赏、满目孤寂。
沿着回廊走去最西侧，掠过无数悄悄绽开的海棠茉莉，心思驳杂地漫过这过处，一步步朝着最隐秘的，属于自己领地的偏屋走去。
到了房外，她轻推开失修的屋门，熟练地取了清水洗涤，用抹布擦拭双手。随后是繁冗地卸下装饰，然后细致地解下层层系带，将那绣满花儿还是云朵，黄青相间的大家样式裙轻轻放于衣架上。也怪，离开了自己的身上，它仿若突闪金光，从人间下凡的仙女才配得上这等衣襟吧。
正想着，玲珑突然闻见一股莫名的书香气，那气味清雅踏实，有一种雄浑的气息在里面，独独缺的，是胭粉。玲珑曾在江南出生，这一股子气息像极了那份诗意写兴，似乎春江水暖、夏日荷蒸也一并浮现出来。
想到这儿，玲珑怔了怔，一把推开黄木衣柜。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位男子！
这男子看起来个头高大，于是狼狈又尴尬地蜷缩在衣柜之中。两只眼睛干净地离奇，一眼望过去，玲珑联想起了惺忪的清晨的丛林。他的皮肤也不像话的白净，倒衬得玲珑整个人粗糙和暗淡了起来；连二人面对面距离极近的呼吸声，听起来痒痒的，骚在玲珑烫的发热的耳朵上，让她整个人都冰凉到了骨子里，又悠悠然恍若时间此刻停歇。
还是他先打破沉默——“姑娘，小生这厢有礼。”随之跟着一个作揖的手势，笑容也是僵硬又尴尬地无处安置，两个人之间顿时语塞。
没有沉默太久。
“你是谁！”玲珑意识到此时身上只着一副红蓝鸳鸯肚兜，也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白裤。陌生男子突然闯进闺房，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事情。
男子先是自然而然地从衣柜钻出，眼见玲珑已经跳的很远，四下紧张的周察身边，像是在寻找防身的利器。
玲珑拿起一把用来削水果的剪刀，先是朝男子方向刺出，口里喃喃着：“你怎么会偷偷藏在我的房间？你快点如实交代，否则我......”眼看着这男子身高果然高自己一头，身材紧实地像是习武之人，她眉头一皱，突然间将刀峰刺向自己的喉咙，“你若是行有不轨，我在这里割喉自尽，外面宾客众多，我一喊叫你的下场便是身败名裂，其罪当诛。”
“这位小姐，你先别冲动，我不是恶人，躲到这里也是被逼无奈，今日冒犯小姐实在是罪过，但鄙人真不知小姐在此，更不想恰遇小姐更衣，请您先放下剪子，饶在下一时，我绝对三缄其口，再不会提及一分一毫。”
玲珑真真被气疯，面前这个看起来神采俊逸，仪表堂堂的书生士子这一番所谓的解释，倒成了替她瞒罪过似的，如此的巧言令色真是荒谬！
“荒谬！”玲珑喊道，“公子所言真是令奴家开了眼界了！我在自己家中更衣有何不妥，倒是您，莫名闯入陌生人家，请公子务必给我一个解释！”
面前这男子紧俏的面容渐渐松弛了下来，玲珑面不改色、语气坚定、一派好骨，是他这个自小纨绔的富家子弟难见到的英气之姿，令他小小的动了下凡心。女子生的出水玉璧，没有艳丽猥亵的风情，更无大家闺秀的纤弱，多出的，却是卓立不俗的雍容，掺杂着书香墨水的知书达理。一脸的傲贵风格底下却是横陈出的玉体、微露的藕似的胳膊，如那飘摇兮若流风回雪，巧姿兮若翩跹仙子。
男子呆呆地出了神，一时，玲珑也不知该作何应对。男子眼珠一转，灵动怔神，“仙女姐姐，在下惶恐。今日这宴会看则是一席诞晏，于我，却是威胁性命、牵系全家的劫难······”
“真有意思，你胡说!如你明知这等风险，前来又是何意？更不说这宴会有何劫难？您怕不是信口雌黄惯了。来人！救命！救命！······”玲珑不顾自己衣衫不整，大声寻求着外援，期盼着空荡的后院会有及时的回音。
男子也慌乱了，先前的公子意气顿时被低微绝望的情绪覆盖，于是颇没有风度地搂过玲珑，用手捂住她的嘴，极度扭曲地压抑着对面喷涌出的激动和反击。
二人僵持许久，男子使出蛮力，一把把玲珑推到床榻之上。二人面对，双眸对视良久。玲珑此时却全然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一对剑目，整个人恍觉天旋地转，洁白的面庞生了些许汗滴、心跳也加快许久。男子也是如此这般，极为剧烈的恐惧和二人相对的密闭氛围，混杂着多余的情色的意味，两人仿若同在赌桌上投掷下骰子，结局定会令一人伤情万分、铩羽而归，更可怕的，两败俱伤的结果也在流动中塑造着它的形状，可憎的是，二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都自信自己定不会输，即便是输，也输的心甘情愿。
现在想来，在那时，其中一人已经给自己平添出来了一个假象，并且为了圆满它，不断用一连串的谎言去接续，在不经意间，织就了一个幻意的王国。
“姑娘，你听我的话，我保你安全，你不知今日危险重重，你我居此，才是最最安全的，我们僵持争斗，说到底是伤了自身性命。我以人格担誓，小生既无轻薄之意，更无加害姑娘的任何想法，至于姑娘愿信我的恩泽，姑娘尽提，我绝无二话。”说着，男子立刻放开紧握剪子的手，侧过一边身子，斜坐在塌上。
玲珑有千万的疑意，挂到嘴边却一时语塞，思量妥当，方缓缓地道出，“好，我今日姑且就轻信你，还请公子说明三点，一是你的身份，二是你闯入的道理，三是接下来我们该作何应。如此方才说清。”
男子立刻调转身子，面视玲珑，又瞥见一方肚巾在刚刚二人争执时歪扭，于是还是背着身子，面色羞赧，“小生唤司马纯，表字怿孺，祖上原是徽州休宁县人氏，来此行商而后长居。因而说起本地话还带些吴方言口音，但绝不是外来恶徒。我闯入于此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至于接下来当如此······还请小姐容我栖身半刻，等您家小姐敬礼已拜，我便可抽身，定不再烦劳姑娘。”
玲珑一怔，恍惚间觉得，不如赌一把相信眼前这个翩翩君子之言，她只想快点摆脱窘境：“好，不如您在这里，我出去。”于是不怀敌意地扭转过头。
甫一出门，竟然撞上了梓木，“姐姐，您打去哪儿？老爷责我来打扫您屋。”
玲珑自觉大事不妙，梓木这个憨儿一旦发现还不知出什么乱子。她立刻拽着梓木，“梓木弟弟，你还是暂时不要进去的好。”
“姐姐，我也不是第一次来给您打扫屋子。”梓木笑起来，一脸褶子。“梓木，姐姐身体不舒服，头痛的厉害，你陪我去安神医那里诊治吧，至于屋子择日再说。”
“哎呀姐姐，今天安神医就在府上拜访，我请神医来为您医治吧，你赶紧到床上歇息。”说着便大力地把玲珑送回屋中。
玲珑眼见事恐暴露，蹉跎着不愿移步。梓木却一把抱起玲珑，嘴里喃喃地，“恕奴才冒犯，姐姐您腿脚不便我来帮您吧。”
玲珑不情愿地滞于困境之中，脑子却飞快思考着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处境，当她进门时，却闻不到丝毫方才沁人的香气，唯有一股淡淡的苦涩的甘草气息。她眼睛一睁，果然，公子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插科打诨的时候偷偷逃走的。她纤弱地躺在床榻上，因着刚刚的争执，也确实难以平复一时激动下的呼吸声，发出噗噗的细微喘息，梓木一时脸红，出门时道出一句，“我去给您请安神医来。”
玲珑万分没想到今日的奇遇，更是摸不着头脑这大大活人是如何忽然不见了，她扭过头来闭开透着纱帐射来的大强光，却蓦然瞅见另一件颇为闪耀的物件，她拿起，在阳光下，物件上隐隐淡出一行小字，“姑娘人美心善，特此赠之。待金秋深现，再来相见。”这物件仔细看，其实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看上去色泽冗杂，但摸起来有玉的温润，应该不假。
“金秋深现是何时？如今已是半夏将去，莫不是下个月度？”玲珑在心里揣度一二，没有多余的柔情蜜意，相反只觉得危机四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