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商洪放一时语塞。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好像看到养气草闪着一双诚恳的眼睛,让他难以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一旁的闵丽见胡老道竟然拜过了祖师,咬着牙狠狠地甩了一记拂尘。叶庭这句话并没有传音于她,但这女人见商胡二人窃窃私语,还不离开,便也虎视眈眈地等着。
然后她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商洪放从桌案上取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穷老道把一个花盆搬到第一排的蒲团上,那里面的养气草摇摇晃晃,往祖师爷的方向点了三个头。
“商总管,你是不是入了魔?让这老头子拜入门也就算了,现在还要用杂草亵渎祖师爷的法像?”她又尖声吵嚷起来,想冲上前拔出炉中白烟袅袅的香束。
“你爱告谁就去告吧,慢走不送。”商洪放实在是受不了她那嗓门,展袖涌出一团灵气直扑出去,捆住闵丽远远地抛向了天外峰安置弟子的外院。那几个小童有的不敢乱动,有的怕凶神恶煞的闵仙长责罚,跟着跑了过去。
既然就快要撕破脸面,商洪放一个筑基修士,当然不会惯着练气的闵丽。
叶庭摇着草杆,权当拜了三拜。
他想,那炉中香不是他手点,是否会有些怠慢?
干脆凝出一股神魂,浮在那香上,虽然无甚效果,香还是燃得不紧不慢。
“上清祖师在上,请受弟子叶庭拜!”
养气草清朗声音在簌簌北风里回荡。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
“弟子愚钝,想问祖师所思所想。”
他话音刚落,香已经燃尽。
一时间漆黑树影如狂,寒鸦嘶鸣凄切,高远的晚空里似乎有无数星辰闪烁了一瞬!
仙门下的铜像笼罩在馥郁灵气间,突然缓缓地叹了口气:“唉,光阴飞驰,百年如一梦,居然又见到了一个有心的娃娃。”
“小朋友,我且问你,你觉得师祖在想什么?”
商洪放和胡清正只觉得面容凝固,哑口无言,脚下千钧,头脑空白。
上清宗第一人的显圣,竟是为了一株养气草!
叶庭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垂下叶子思索良久,带着点不确定地回答:“思天地悠悠,想古往今来?”
“错!果然是个老实孩子,哈哈哈哈!”那铜像放声大笑,震得天穹昏暗,群星清辉摇曳。“我在想,成仙之后,是否还能吃上火锅。”
“……?”
“小朋友,这一世要想活得潇洒,万万不可再做好事了,你可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九世善人?我赠你四句诗,你且听好:
小蟹可垂怜,
大蟹久磋磨。
沙中藏璞玉,
一朝展天泽!”
说罢,那铜像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没有吐出那个允字,左手中也没有凝出腰牌。
叶庭直至此刻,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仙。他上一世最后和侄女说的那几句话,是哄一哄小孩子,也无意藏着辞职后将人生拨转到另一条轨道上的惘然。
没想到意外来得太快,直接将他的人生拨到另一个世界了。
“这,这……奇怪了,祖师爷看起来还挺喜欢叶小友你,怎么没赐下腰牌呢?”
商洪放回过神来,疑惑地喃喃。
他走上前去,想要检查一番。
铜像的右手中陡然涌上一股七尺清光,流转中化为三个不同的光团,比起之前赐下宝物的弟子,这架势来得都要煊赫!
“见面礼都送三份,我明白了。这上清宗的祖师爷也是你的小舅子。”滕老仙啧啧感叹。
待到光芒收敛,众人都凑上去看,连留在这的小童都忍不住好奇。
一支毛笔,竹枝笔杆,漆黑的毫尾。
柔软老旧的泛黄宣纸,用红线系着厚厚的一摞。
还有一只藤条编的椅子,个头倒是不大。两个深紫似是檀木的轮子,前有摇杆,后有推手。
一架……轮椅???
围观的,还有叶庭,都忍不住茫然。
老道捡起毛笔,试探着向其中注入了一道灵气,那毛笔发出一声金属切割木头的尖锐声音,吓得胡清正差点甩手扔了:“吓我一跳!这,好像是法宝吧……?”
商洪放小心翼翼地捧起宣纸,左右翻找,灵气探查,俱是一无所获:“看起来不像什么武功秘籍,奇怪。难道祖师爷想要叶小友练书法?”
叶庭一个头两个大。
祖师爷探查不到他的人身,把他当成残疾人了?
这算进了上清宗还是没进?
还有,给他这么多物件,他一株小草,唯一能搬动的似乎就是那支毛笔,不好保管得很。难道还要找个人帮他天天推轮椅?
想了想,叶庭艰难地开口:“胡大叔,麻烦你帮个忙。那打宣纸摞在椅子上,我的花盆再放上去,然后,毛笔放在我叶子中间?”
“噢,好……”胡清正呆呆地照做了。
叶庭的视线陡然拔高,他艰难地挥舞两片叶子缠住毛笔,重力带得花盆摇摇欲坠,晃悠着停在了轮椅的扶手边上。
毛笔挥舞着,搭在摇杆上,推了一下。
搭着花盆的轮椅左右离奇地盘旋着往山路上跑了起来。
胡老道抱着酒葫芦快步跟上,憋笑憋得脸上发紫。
商洪放踩着飞剑,慢悠悠地跟上:“叶小友,你放心,我们修道之人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哈哈哈哈。”
“唉,见笑了。”叶庭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就开始怀念有腿的日子了。
.
天外峰的灵植苗圃与外院书阁都不算远,斜斜地依靠在山林边上,旁边一道溪水蜿蜒而过,这风景在晚上倒是看不太清楚。
胡老道在灵土边上刨了个坑,把养气草的花盆埋进去。
“多谢胡大叔。”
“小友,原应该是我谢你。当初种下这一批灵草,老道我就没指望着能养活几棵。水也欠浇,土也欠耕,险些害了你的命。”
这一日的经历太过不可思议,与无赖对赌,入上清宗门,还拜了仙师,基本都是靠着这株奇妙的养气草。胡清正忍不住举起酒葫芦来咂了一口,醺醺然叹了口气。
“胡大叔不必客气,小子也是误打误撞。”
“人活一世,不过百年。不怕你笑话,老朽我多半辈子就修了个炼气,天赋不佳,但又不会其他生计,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父母早逝,无妻无子,倒也没连累谁。但你,你倒也未必就剩下被炼成丹一条路。勤加修炼,化为人形,这广阔天地可就任你遨游了!大陆不只我燕国,修道也不只筑基金丹,要是再年轻二三十岁,我……”
不知是不是幻觉,祖师爷给的酒葫芦总也倒不完似的,胡清正越喝,越是思绪万千,酒劲翻搅着连同话也停不下来。
“阿叔,你喝醉了。”
“没醉!叶庭小友,我这可不是醉话,你一定好好修炼……”
“阿叔,我听你的。这一天你水米未进,空着肚子喝酒会伤胃的。我看咱们来时路过的似乎有厨房,快去找点吃食吧。”
“对,对!贫道去看看有无花毛下酒,祖师爷当真有大智慧,这酒可是个好东西……”
胡清正抚掌一笑,踉踉跄跄地走了。
“……对了,胡大叔答应卖了我给庙里还钱来着,这事可怎么办。”
养气草挠了挠头,突然想起来。
“老道是憨包,你也跟着憨?那僧人不修善果,口出恶言,按照你们人类的规矩,给他钱倒是增了他的孽障。”滕老仙嗤笑一声。“元婴不急金丹急。再怎么说也是老道发愁,关你什么事?”
叶庭不好意思地抬起叶子挠了挠草杆。
“还要多谢滕老仙师帮我。”
“什么仙师,听着就让人生厌。我不过是借你这养气草暂时歇息而已,就算呆上一两年,对我悠长寿命来说不过是看上一部大戏,一段剪影。损伤你自己草身的事情,不要去做,否则连累我一起玩完。若是有损伤神魂的事,你倒大可一试,好方便我夺你的舍。”
“哈哈,我一定努力。”叶庭见他说得坦白,忍不住开个玩笑,忽而又想起来一件怪事:“还有,上清宗的祖师像也没给我这灵气批语,是我在灵草里品阶太低,灵气也不入流吗?”
“也不至于。你可知道一桩轶事?在人间,有个法斗登峰榜,不按境界排行,上榜的俱是厮杀斗法中最为危险的年轻修者,其中有个叫海东青的乃是你们大燕人士。以金丹境登榜,他可谓是天下第一人!”
“这……小草孤陋寡闻了。”
“无妨。这海东青的灵气极为古怪,乃是百年间从未出世的焚天金,秉性为金,兼含火德。他第一次入宗派,直接被判为无根金,叫人赶下山去。这小子硬是不甘心,又硬闯了某个大宗派,那宗派大能见他出言不逊,举止乖张,灵气又怪异,便称他潜入人间的魔种。如此折腾一番,几近害得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直到被燕国太子收为羽翼,延请一位隐世高人占卜,才得了他灵气的批语。你可知道他在太子手下修炼有成后做了什么?”滕老仙语气里带了点幸灾乐祸。
“啊?”
“他为朝廷卖命,专杀违抗天宪的修道者,现在手下亡魂早已经不计其数了。”
“这,还挺厉害的。”叶庭作为一株养气草倒没什么立场,听到这种爽文情节也很解气。
“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小友有句话我喜欢,修道本是逆天而为!既然命都不信,何必患得患失?再说你魂魄之强,似乎随着吸收灵气愈发明显,能吓住那个聒噪的炼气老女人就是明证。若我猜得不错,普通木系法宝你已经可以驭使了!”
“当真?”养气草小叶有些难以置信地歪了一下叶子。
“不信,你把灵气注入到那毛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