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微恍若未闻。她本就不愿与陌生人搭话，一心用在修炼之上，对于诸多玩乐只当过眼云烟，对于这皮影戏半分兴趣也无。
“老先生，你是在叫我们吗？”情急之下，叶庭直接问了出来，清朗声音在荒僻街尾上回荡着，却不见出声的少年，若是此刻有人经过定要吓一跳。
“街上空空荡，行人匆匆忙。小朋友，既然你答应了，那叫的就是你。”
那驴车的厢后钻出来一个老奶奶，和蔼地朝着林妙微的方向招了招手。她一只手去拉扯拴在车沿上的绳子，蓝布棉门帘应声分向两边，露出一张比牛皮纸浅些的暗黄油纸布，红烛在另一侧点得纸布透亮，映出一个活灵活现的皮影，金灿灿的冠冕，栩栩如生的脸蛋，一身华服绚烂夺目，花纹繁复，老远望去都忍不住令人心生喜爱。那皮影只在关节处牵着细细竹竿，不似假人随竹竿动作，倒像是一个活人刻意模仿假人的举动，逼真得怪异。
叶庭问出了口，林妙微也就止步。她暗暗探查对方的修为，却一无所获。
对方要么隐匿了修为，要么就是凡人。
上清宗上，最少的就是凡人。
“小女娃，耽误你的功夫啦，若是赏脸看完这场皮影戏，老身再送你一个修炼的点子，怎么样？”
这世上本无赔钱的买卖。至此林妙微与叶庭都觉得蹊跷得很，又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林仙子听到修炼二字，再不犹豫，走上前斜着身子坐到了那驴车的厢板上。
“奶奶，您的皮影戏多少钱？”
“好说，十五文银子一场，老身只赚一个菜钱。”
“那我先把钱给您。”
不少修士都是不齿于问价，按照叶庭的推断，林妙微清逸脱俗，也应当在此列，甚至可能连钱都记不得给，却没想到她敞亮得像江湖中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小锭银子直接塞给那老太太。
“哎呀，还要多谢你们光顾老身的生意。”老奶奶笑眯眯地收了钱，树皮般枯朽的面上满是慈祥，语气有些顽皮地一转。“不过老身这皮影戏还有一个规矩，一人一场，千人千场，你们要专心看自己眼前的皮影，万勿互相窥看。”
林妙微点了点头，叶庭也摇了摇叶子表示同意。
“那么便开始了。”
那昏黄的油纸幕布上，陡然出现了一片杂乱无章的光影，像是有无数个皮影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无序地摇晃！
车厢后的老奶奶唱起了戏腔，她学男声，苍凉浑厚，学女声，温柔婉转，学稚童，天真活泼，各种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风雨晴电，似乎都在她一双口中！
丝竹，二胡，唢呐，皮鼓。无数种乐器交织，似乎这小小的驴车内藏着无数人，无数变化！
叶庭觉得，自己像一张滤网。
虽然这皮影戏中有无数的光影声响，他却仿佛只能收到戏中人想让他收到的那一分。脑袋里昏昏沉沉，而眼界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看到一片辽阔的草原。
幕布上三道弧线吹过，或许代表疾厉的风。
野草随着狂风摇晃，却紧紧地咬着足下的大地！
胡笳长啸，北风嘶吼，一骑白袍大将带领着千军万马飞驰而过，他脚下的草原似乎也随着大军驰骋千里！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忽而火光冲天，将青绿的草原烧成一片焦黑的荒野。
白袍大将匆匆走进草原尽头的金帐，他身后的仆从们捧着玉盘，盘中放着莲花，荷叶，莲藕，与莲子心。
帐中的床榻上，有一个濒死的人影，轮廓模糊，看不分明。
白袍大将仰天痛呼！
“长生天在上，请保佑我的兄弟起死回生！”
至此，叶庭眼中的皮影戏戛然而止。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花盆沿着密封油纸布的窗棂摇晃半圈，险些跌下去。
他草木蓬勃的汁液与纤维，涌上肉身那心跳如擂鼓的错觉，久久无法平息。
在他身旁，林妙微的双眸蒙着烛光浅浅的橘色，像是明亮的火焰覆上更为灼人的暗。双颊映出桃花般的明艳，微蹩的蛾眉，灵秀的鼻尖，抿着疑惑的薄唇，都好看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她尚在戏中。
叶庭望着她，许久才平静下来。
“小友啊小友，没想到你还有这番来历，怪不得你身上机缘频频，有如神助，难道我也在这棋盘之上吗……”滕老仙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往常说话总是带着前辈指点之感，虽不倨傲，也不像是寄人篱下。
不知道他见了什么，语气突兀一变，多出些复杂意味。
“滕老师，您看到什么了？”
“应该与你看的不一样，回去再说。你先问那老太一句，以虚化实，实何自处？”
叶庭艰难地把这句话重复出来，那老奶奶从厢中伸出一只手比划着，示意听到了，再等等。
又过了足有盏茶功夫，林妙微从皮影戏中幽幽醒转过来，她的神情波澜不惊，似乎未曾被环境影响一分一毫。
“女娃，你可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老奶奶瘪着枯瘦的嘴巴，口中念念有词。
“正是。”被卜算出修道者忌讳告人的生辰，林妙微仍是淡淡作答。
“这便对了。你天生属寒，这道凤凰火的灵根，原本不属于你，是为了压制你的寒体人为种上去的。日后修炼，将这又冷又热的都区分开，事半功倍。你聪明得一点就透，不用老身多说了吧？”
“多谢老人家。”林妙微一怔，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风轻云淡得仿佛落叶拂肩，让叶庭有些不可思议。
看那天祖师爷给予灵气批语的样子，灵气是何种类之于修道者，就仿佛寿数几何之于人类。那么凤凰火并不属于她，岂不是如同人躯体一分为二，偏有人说这左边的身子不归你所有吗？
可怕啊可怕。林妙微当真是道心如磐。
“至于你，记住，魂亦真，魄亦假。喏，奶奶这还有个好东西给你。”那老人家对着养气草又说了云山雾绕的两句话，将一个只绑了一根竹签的皮影插进叶庭的花盆里，然后推着车儿慢悠悠地走了。
林妙微抱着叶庭的花盆，抬头望去，已是月上中天。
叶庭突然就很想大喊一声。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