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过了几日,辛然终于又对这个地方重新熟悉起来,腊月的天总是雪茫茫的,远处山峰犹如一座座银色的灯塔,山林披着满头白发,行走在山谷之中,再爬上山顶,俯瞰着这小小的村庄。一间间小屋像刚出笼的馒头,在团团被围住的小盆地里冒着热气。偶有太阳出来,它们立刻又换了模样,檐下,成群的鸡迷了路,在雪地里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总少不了几个顽皮的孩童,他们两手赤裸着,将雪球滚得越来越大,直到再推不动。
辛然安静地坐在炉旁,男人在长木头上打着呼噜,世界寂静而有节奏,“呼……呼……呼……”,这样的天气,向来适合睡眠,“阿然,开了灯再读!”,女人的声音在里屋弥漫开来,溢满了关怀和温暖。“哦,没事,还早呢!”,辛然记起刚出门看到的迷路的鸡,还有远处农家场院里滚雪球的少年,心想时间尚早,便拒绝了母亲的提议。“不早啦,我在屋里摸着黑呢,快什么也看不到了,快打开。”,女人稍增强了些语气,突然又转入另一个话题,“走走走,先跟我去把鸡赶回来,傍晚出了太阳,鸡眼睛恐怕都被射瞎了!”,女人匆匆忙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人,又像是犯了大错要早早弥补一般。可辛然并不懂为什么雪天里出太阳会射瞎鸡的眼睛,为什么母亲的脸上布满了不安,满心疑惑的他并未听得答案,只得乖乖跟了母亲去赶鸡。
雪地里,迷路的鸡四下逃散,似秋日里刚收完的麦田,颗颗麦穗正遗落在田间地头,女人弯着腰,摊开双手,蹑手蹑脚地在雪地里挪移,她明白这些小生命再经不起任何惊吓。辛然也学着女人的样子,他的瞳孔中,正闪过无数画面,耳畔传来小生命们绝望的呼声。目光直移到墙角,一只鸡正蜷着身子趴在地上,双翅紧紧护住身子,脖颈也缩到肚子里去,辛然悄悄靠近,轻轻抱起,转身送它回屋去,身后,一串串白色的小脚印,连成一条布满美丽花纹的小径,直延伸到家门前。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终于完成了任务。“今天这事全赖你爸,早上我一醒来就做了交代,不放它们出去了,他非不听,这雪地里哪寻得食物,还害我们辛苦去捉。”,女人抱怨着,少年侧了侧脸,看着眼前这个严肃而有些幼稚的男人笑。男人也已醒来,只坐起身来,移步去寻他的烟筒,噗噗的声响,打碎了一屋的尴尬。
“二十八了,明早你要跟着妈妈早起,我们要打扫一下屋子,准备过年。”,饭桌上,女人正往辛然碗里送来一大块豆腐,“今儿个多吃些,明日才好有力气。”,女人不紧不慢。一听到过年,辛然突然激动起来。按照黑山的习俗,腊月二十九要把整个屋子打扫干净,还要找村里最年长的识字的老人写对子,三十便是杀猪的日子,到了初一还要到不远处的斗牛场看表演,初二大人们则会带着孩子去墓园里给先祖们拜年,初三则斋戒一日,但可以到斗牛场听山歌对唱。辛然虽然每年都会经历这些,可于山里人来说,仍是稀奇事。
次日,辛然还未等天亮,便于黑暗中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母亲还未起身,辛然不禁有些高兴,但转而又着急起来,毕竟腊月里,天总要熬过八点才放亮,这注定是个漫长的等待,不禁在心里抱怨时间走得慢了些。好不容易等到听得动静,便一骨碌翻下床来,早早就躲在被子里穿好的衣服正温暖地包裹着这个亢奋的小生命,他推开帘,忙问阿妈什么时候开始打扫。“哎哟,你吓我一跳,这孩子。别急别急,先去洗了脸,再扫也来得及。”,女人话音刚落,只听得铜盆叮咚作响,不一会儿,那个急促的声音又萦绕在了耳旁,“请阿妈吩咐。”,辛然立成个小军人模样,灰色小棉袄上,一张稚嫩的小脸正呼呼喷着热气,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光,一对大耳朵立得笔直,辛然两手垂着,做出接受命令的姿态。
女人无奈,只得先找些事给他做,“那你先替妈妈把地扫了。”,辛然得了命令,三步并作两步去扫地,他并不匆忙,扫得认真极了,墙角、柜子下、桌椅下,又扫到里屋、厨房、堂屋。男人也跟着下了床,帮着收拾,辛然坐到男人的肩上,开始洗屋顶,抹布洗了拧,拧了擦,擦了洗……一直忙活到早饭时光,才算完成了大半。
下午便要去写对子,辛然跟着男人来到王爷爷家,王爷爷正忙,村里好几户人家都来请帮忙,他凑了过去,红纸上几个大字好不工整,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在他脑中铺展开来,等自己长大了,也要练出一手好字来,除了能写好自家的,还可以帮着写写别人家的。这想法着实伟大,辛然忍不住笑,“你娃儿笑什么呢?”,一个沧桑而有些喑哑的声音,打断了辛然的美梦,王爷爷正慈祥地看着他,老花镜里也生出笑意来。辛然抬起头,目光从大字上移开,直爬上那老花眼镜,“阿爷,你写得好看,我要是能像你一样,那多好呀。”,稚嫩的小嘴嘟囔着,似乎还有些埋怨。“哎,年岁大的才有写对子的工夫,我可不愿顶这差事,无奈白发匆匆,不经意就老了!”,老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人哪,最珍贵不过少年时。我还羡慕你咧,咋地倒叫你羡慕起我来了!”,老人口齿都是笑,喑哑里诉着感慨。
辛然并不懂老人话中的意思,但出门时母亲曾交代他,王爷爷是镇上有名的读书人,须恭敬有礼,要点头微笑。便遵着照做了。又过了许久,总算轮到自家的了,只见王爷爷提起笔来,在浓黑的砚盒里来回抹,好一会儿才把笔尖挪出,一股墨香直钻进辛然鼻口,“乾坤和顺”四个大字霎那间腾在眼前,辛然不禁开口叫好,两只小手拍着空气,双脚直蹦出地面,他咧着大嘴,口里像塞了个大大的皮球,腮帮子鼓作一团,两只眼睛像两颗明闪闪的灯泡,写满了羡慕。王爷爷并未察觉这许多,他抹了抹笔,又接着写下去,笔尖在红纸上轻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不一会儿,一副好对子便涌入辛然眼中,只见那醒目的红纸上,赫然写着“天有道地有道人有道道道入华庭,老有福壮有福幼有福福福进金门”两排大字,辛然又忍不住一阵欢呼,待墨干,如获至宝般卷起,抱在怀里。男人忙向王爷爷口袋里塞红包,口中念念有词,“您老定要收下,年年来打扰,平日里……”,辛然一心只在对联,全没听清楚父亲说些什么,只抱着对联入迷。
俩人告别了王爷爷,回到家中,母亲早已备好浆糊,辛然帮着贴,才到傍晚,小屋便焕然一新,里里外外满是过年的气氛。辛然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仿佛第一次进到这个新家来。男人叫了帮手来家里喝酒,准备明天早早杀猪,女人在一旁斟茶递菜,小屋里直传来笑声,好不热闹。
夜晚的天被满地积雪照得发亮,似乎白昼里一般,辛然裹在被子里,听人声渐渐散去,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已是黎明,只听得外面的声音又逐渐清晰起来,脚步声也愈来愈急,他翻身坐起,跳下床来,迅速朝屋外跑去。
男人正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人交谈着,嘴里吐着浓烟,女人坐在院子一角,那角落里支起个锅灶来,一大锅水正滚着泡泡,周围的积雪都化作雪水,地上湿漉漉的,仿佛那地儿刚下过一场小雨,门外三两个人,正倚着墙攀谈。“去年老我们帮老李家杀猪,你们不知道,那猪一刀没杀死,都放桌上还跑了。后来又急急忙去追,滚得满身泥呀!”,其中一个头发微长的人说道。“老李家去年可真有几件怪事,猪杀不倒我可是听你头一回说,但有一事却叫我亲眼得见。”,一个圆脸的男人补充道。“什么事呀?”,微长头发的深深吸了一口烟,脸上写着惊讶。“昨日里打扫,我到他家借根竹竿,刚出了门。便听得李老太太在屋内尖叫,我紧忙回去看,老李正拿个铲子打蛇嘞!你们说,这冰天雪地里,咋还有蛇呢?”,辛然听得仔细,他总是对这些道不清的事充满了热情,“后来呢?”,一个稚嫩的声音渐渐靠近,追问道。“后来?后来蛇被打死了呀。”,“看来这个年对李家是个凶年哪,可别出什么事才好,这两老人本就活得凄惨,儿子也被车撞了,姑娘小小年纪便被卖去远方,至如今也没个消息。”,圆脸的男人叹息着。辛然在一旁默不作声,他想起那日里李大爷蹒跚着腿在院中默默摇着旱烟管,稀稀疏疏几个人影随着一口黑色棺木惨淡散去,只留下李老太太满屋的哭声。他在心里默默流泪,为这并无太多往来的村邻暗暗祈祷。
一旁的女人则颇有些不满,好日子里是容不得说些晦气事的,便朝男人高呼,“水开了,差不多可以开始了,今早还等着吃新鲜肉哩!”,女人带着笑,又接着说到,“辛然,去,给叔叔们倒杯茶,这大冷天的。”,辛然不舍地离开,往茶杯里乱倒一通,又急匆匆去看杀猪。
两个男人早已挪开圈门,父亲已跳进圈去,一边喝,一边推,在门口候着的二人见状,忙去抓耳朵,就这样,在一片叫喊声中,猪被搁上了屠宰桌,老旧的木桌被摇的咿呀直响,几个人按了下去,那猪竟突然动弹不得,不一会儿,便彻底失了生气,只一股紫红色液体,往盆中咕噜咕噜地注入。
女人从屋里拿来纸钱,点着往猪身上擦,嘴里还念叨着“诸事顺遂,平安吉祥,诸事顺遂,平安吉祥……”,辛然则在一旁呆呆地看,只个把时辰,众人便将猪开肠破肚,骨肉分离。院里的雪里亦添了颜色,洁白里渗出一缕缕红光,正如那西下的日头,将最后一抹阳光洒满山岭,朵朵赤红的彩霞正飘得漫天皆是。少年抬起头,苍茫的天际间看不到一点湛蓝,满是白色的雾气和黑色的炊烟,众人正围坐在火旁,直把手伸进焰里,来回不停地搓着,一只只青筋暴起的手好似恶魔的爪子,在地狱的烈火中载歌载舞。辛然脑中忽地窜过女人的话,“诸事顺遂,平安吉祥……”,心想着这于血腥中谋来的祈愿,定是令人作呕的,可这想法忽地又失了影,倒是满屋飘香的味道,更得他青睐,“阿然,快过来。”,圆脸的男人伸出手来,几个大大的绿色包裹躺在他的手心,“白菜包肉,拿去烧,这味道鲜美可口,你定没尝过。”,男人的头发也跟着话精神起来,直挺挺朝天花板钻。辛然也来了兴趣,双手接过那菜包肉,顾不上说声谢谢便奔进了厨房,将火钳分开,又将包裹们排了队,直朝灶中火门塞进去。不一会儿,几个圆滚滚的菜叶都失去神采,却带了满身煤灰,热气腾腾地从火门里钻将出来。辛然忙顾着打开,一时也不觉得烫,只见他张大了嘴,唇也合不到一起去,腮帮子跟着上下摇晃,完全失去了方向。
一顿美味过后,辛然心中的事全落下幕来。正午过后,人群离去,男人在檐下挂肉,女人便领了辛然到奶奶家去磨豆腐,黑色的大磨盘隆隆作响,女人围着磨盘打转,辛然直跟在身后追,他似乎注意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便向母亲提议要试试,母亲说不过他,只得同意。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停住了,女人也撤到一旁,只见他双脚蹬地,手臂里蓄满了力量,那磨盘并不很高,可于他来说,还是只露出个头来,他长大了嘴,呼呼喷着热流,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转动整个地球,然而,磨盘只是笨笨地停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转动的意思,几秒钟后,辛然便败下阵来,瘫坐在地上,嘴里依然喷着热流。这一刻,他尴尬极了,却并不放弃,翻身起来,准备二次进攻,这一幕,恰巧被奶奶撞见,奶奶老远便笑出声来,不失疼爱地说,“哎呀,瞧这孩子,你那么小,怎会推得它?”,女人也陪着笑,“我拗不过他,他非得自个儿试试,这可好,豆腐没磨成,把自己磨得一身臭汗。”,听了这些话,辛然反而更来了劲头,他暗暗下决心,定要磨出点来不可。可力量单薄的他,仍是被拒之门外,无奈只得作罢。
待豆腐磨好,已是黄昏,看到渐渐沉下去的天色,辛然满心欢喜,等天全黑下来,富人家的子弟们便会燃起烟花来,可美可美,他虽然不曾亲手燃过,却能亲眼见到那漫天的烟花雨,这和看电视倒有几分相似,一想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观赏者,辛然不禁骄傲起来。好容易到了夜晚,那场备受期待的烟花雨如期而至,辛然站在门前,矮矮的小墙里仰着个大脑袋,竹栅小门紧紧地依着墙身。远处天空中,“啾……啾……”,一颗颗烟花直窜入夜空,再“啪……嘣……”,四散炸裂,“二十七,二十八……”,少年口中默默数着,眼角也跟着上抬,漆黑的夜空霎时间添了无数星斗,在宇宙中穿梭,翻转,腾飞,但明灭如斯,又在他心里添了几分流星的幻想。突然,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烟花雨戛然而止,小小的心停止了远航,眉头也低了下去,矮墙的门旁,只留下两股卷了灰烬的余烟,在雪地里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