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节就这样愉快地结束了，一家人回了家。紫色的喇叭花开得正盛，已爬得满墙皆是，竹篮里盛着满筐核桃，茂密的核桃树叶里，依稀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辛然在树下跑来跑去，拾着果实。
“阿然。”矮墙里传来女人的呼唤，“打完了没？先回来吃饭吧！”
“快了快了。”少年脚步轻盈，弯着腰忙碌着。男人从树上跳下来，提了竹篮，“走，回家！”厚重质感的声色缓缓响起。
饭桌旁，一家人互相夹着菜，“多吃点，忙了一早，定是饿了。”女人微笑着。“阿然，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不让你留级，可我们还是担心你太小，所以决定让你去外婆家上学。”男人喝着酒，双颊红润而健康，“啊？”少年满嘴饭，疑惑地看着两人。“嗯，在殷坊的时候我们已经问过二舅，说这样借读可以的，只要最后回来考个小升初就好。”，辛然虽然喜欢殷坊，可做个客或是偶尔住几日还挺新鲜，这借读便意味着和父母会有无数个短暂的分离，自然有些不舍，“可是……”，“没什么可是，你就住外婆家，我和你妈一有空就会去看你。”男人打断了辛然的话。
一转眼即到了开学，一家人早早起来准备，男人找来一个大口袋，装了些少年的衣物，“新打的核桃，你带些去给爸，他爱吃。”“对了，我前几天给二老新纳了两双鞋，也带上。”“阿然喜欢吃的地瓜，我今早天还没亮去挖的，可新鲜了。”女人忙里忙外，各种大小袋子直往大口袋里钻。
“好了，咱们走吧！”男人用绳系好，驮到背上，拉了辛然坐车去。
汽车在蜿蜒的山间扭来扭去，满车人挤得透不过气来，车窗外，山间飘着雾气，仿佛一条白茸茸的大尾巴，弯来绕去，辛然并不知道这尾巴从哪儿来，更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只觉得这白色直钻进心门，缭绕在体内每一个细胞上，它一个劲儿生长，蔓延。一路颠簸，男人紧紧抱着辛然，两只大手护住肚子，他短而浓密的胡茬不停在辛然头上刮，一缕斜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向来严肃的他此刻竟有了些慈祥。
时至正午，总算是到了殷坊，父亲安排了辛然到外婆家住下，又匆匆到几个舅舅家问了好，便踏上回家的路。
“阿然，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别给外公外婆和舅舅们添麻烦。”男人回过头来，炽烈的阳光正洒在他的头顶，健硕的背心里泛着油光，“好，我一定好好读书，不会添麻烦的，你也告诉妈妈，她儿子到哪都不给她丢人。”辛然大声回答，他不知自己怎说出这样一番磅礴的话来，但似乎逐渐明白了分别教人成长的道理。就这样，辛然开始了他殷坊借读的时光，这一段时光，总是会令他近乎骄傲地回忆。
也正是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五舅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学，并且刚好会和自己在同一个班级。听外婆说，五舅的孩子叫殷俊山，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浓眉大眼，是学校里有名的孩子王。正巧，今日轮到俊山到外婆家问安，晚饭时候便到，一想到可以见得庐山真面目，辛然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毕竟，孩子王和三好学生相处的方式，辛然想不出来。于是他决定先撂下这事，熟悉环境，寻找玩具才是当下该做的，自己虽来过多次，但毕竟不是自己家，在父母眼下也不能乱跑，现在可不一样，外婆说在这里读书就跟在家里一样，既是自己的家，就要四处看看。外婆家的房子共两层，每层各三大间，有的大间又分做好几个小间，一楼分别是堂屋、厨房、两个小卧室、一间摆着石磨，还有大大的锅灶，辛然不知用来做甚，只瞄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二楼有一个卧室，其他两大间连在一起，黑洞洞的，从两边都可以爬到二楼去，这是他发现的最新鲜的了。
对了，玩具一定在柜子里，辛然想，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觅，两个老人在院子里种菜，完全没顾得上这许多。高的摸不到，矮的总可以看个究竟，里里外外，辛然并没有找到什么令他特别有兴趣的东西，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发现了那装订得与众不同的大字书了。它有着蓝色的书壳，因为年代久远，看起来并不光鲜靓丽，倒像是夏日里暴雨前的天空，一片深蓝被乌云遮住，只在云层最薄处露出一点点影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线装书吧，但又不是自己所见过的线，而是用草纸撮成的细绳，这让辛然想起妈妈的针线活来，想到这装书人技艺太不精湛，不由得骄傲地笑了起来。
“夜半钟声到客船，姑苏城外寒山寺……”，小小的手翻动着，一列列大字映在眼前，鼻翼旁袭来浓浓的书香，“诶，这怎么反了呀？”辛然心里直犯嘀咕，哎呀，原来这书要从后面看过来呀，哈哈，辛然一激灵，高兴地合上，从后往前翻。他突然想起上次七月节跟四舅家小表哥去看电视的情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旨不就是从后往前念的嘛，想来这书定是有些年纪了。心里又忍不住一阵欢喜。
不一会儿他便把这书看个精光，脑海里全是那些没见过的古诗文，以至于全没顾及到时间偷偷溜走。
“小然哪！”，老人的声音忽地使他缓过神来，他抬起头，目光远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慢慢走过来，她身着一件老款式的斜扣布衣，三寸金莲踩着双尖角小鞋，裤腿被裹脚布缠着，头带一顶蓝灰色小帽，手里拄着根竹拐。“诶，外婆！”少年跑过去搀她，“不用，我还健朗得很！”，老妇人瘪着嘴笑，“老头儿，你快点！”，她并不扭头，满是皱纹的嘴里含糊地吐着言语。
辛然直看向后面，只见一老人从门里挤进来，老人稍胖，一双皮鞋沾满了泥，裤脚边儿也带着尘土，往上是一件精神的中山装，领子里，老人满脸堆笑，慈祥的面容旁长满白发，“外公！”，少年亲切地叫着。“小然哪，两个月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老人温和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外公外婆，好好在殷坊读书，我听说你的成绩一直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一定要努力呀！”，老人跟了上来。俩老一小，有说有笑地进了门。
傍晚时分，屋子里菜香四溢，享受完美味后，外公便坐到摇椅上看书，外婆则忙着洗碗打扫，辛然无事可做，安静地陪在外公身边发呆。
“爷爷，奶奶！”，门外传来个稚嫩的声音，“小然哪，快去开门，定是你表哥来了！”，辛然突然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毕竟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陪自己玩，门外这个声音，听来和自己岁数相差无几，定是来解救自己来了。于是匆匆跑去开门。门框外，一个少年正如风一样奔来，他正欲抬手敲门，见门忽然开了，忙把手缩回去，捂着嘴笑。少年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以至于那么短也看不到头皮，好似带了一顶灰毡帽，这画面辛然只在书里看过，还是黑白的。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还在空气中荡着秋千，双腿仍是奔跑的姿态，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俊山来啦？”，屋里，外婆问到，满含着疼爱，“嗯！表弟也在呢！”“嗯……”，辛然不知怎么说。嘴里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
“爷爷，奶奶，俊山来向你们问安。愿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少年熟练地舞动薄唇，这是殷坊的旧风俗了，辛然不禁有些羡慕。“奶奶，听说你最近胃不舒服，常常整宿整宿疼得睡不着觉，阿妈今晨很早就起来烧香，还立了筷子，阿爸又去药铺买了胃药，让我带给你。”说罢，从兜里掏出两个白瓶，递给老人。辛然也听阿妈说过外婆常犯胃痛病，吃药打针都没根治，说是恐招惹了鬼神，每到节里总要念咒保平安。
老人接过药瓶，放到供桌的一个抽屉里，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了几颗橘子，分给俊山和辛然，并问辛然要不要跟表哥去玩一会儿，辛然当然不肯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话音未落就跟着俊山跑了出去。
次日，天还没亮，就听到有人打门，辛然半梦半醒中听出俊山的声音，便起床去迎。昨日玩的太开心，以至于都快忘了今日开学的事了。“然弟，昨晚我回家听阿妈说你也来这里读书，还跟我同一个年级，我可高兴了。”，少年歪着嘴笑，“爷爷奶奶，我带然弟去读书了啊！”，“哎呦，你们这样去可不行呀，昨晚我跟你二伯说了，今天让他带你俩去报到。”，老人在屋里回话，听得出也已经起了床，只是早晨的天已有些凉意，老人说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说曹操，曹操到。二伯正好赶来！“你俩孩子，这么着急呢？人辛然想快点去学校学知识我倒相信，俊山，你难不成是要早点去闯祸吗？”，男人满脸严肃，一副眼镜下，两颗眼珠凹陷进去，浓密的眉毛如列队的军人，整齐坚毅，像雕塑作品一样。“老二，你说啥呢，小然和俊山哪，都是读书的好料子，只是优点不同！”，屋里老人咳了几声，又打了几个喷嚏。“爸呀，交给我吧，你早上多穿点衣服，这又是咳嗽又打喷嚏的，可别害了感冒！”，二舅说完，领了俩孩子去学校了。
大约一里的路，便到了学校。
一架赤铜色大门敞开着，上方几个方正大字，“殷坊完小”，这门可是辛然所见过的最有气势的了，门旁高墙直延伸到远方，像两条白色的玉带，在晨曦里摇曳，他突然想到在山间见过的如同大尾巴般的雾气，顿觉飘渺起来，一想到可以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心中难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得强忍着欢喜，跟在二舅身后，得意地走进去。迎面扑来的，是一群人的欢声笑语，大人们熙熙攘攘，孩子们你追我赶，一块宽敞的绿茵映入眼帘，几个调皮的孩子正躺在地上打滚，另一旁是一片碧绿的池塘，仿佛一大块翡翠正铺在地上，池塘里依稀可以看到几朵莲花，她们骄傲地坐在水面，跟书中所写的踩在筋斗云上的孙悟空一样神气，辛然似乎正看到池塘里蹦出几只蛙来，“呱呱，呱呱——”地不停地叫着，而被人群填满的地方，则是一块干净的篮球场，两座球架像两只大手，将来往的人们团团抱住。人影里生出一座高楼，老远就可以看到上楼的扶手和栏杆，这便是教学楼，墙壁是新上了色的，一共三层，辛然从下往上数着，又立即从上往下确认了一遍，没错，三层，这可比外婆家的高了整整一层，还是平房，辛然高兴坏了，心里像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催促他赶快去看个究竟。
二舅带领俩孩子填了表，缴了费，负责迎接的老师告诉他下午就正式上课，便将俩孩子带了回去。辛然一头雾水，这一趟似乎只添了些羡慕，并无实际收获，怎就匆匆来，匆匆走了。他开始期待下午的到来，开始憧憬未来的生活，他幻想能在这里找到最好的伙伴，能遇到最好的老师，这里没有横行霸道的高个儿，没有不明是非的周校长，一串串期待，扎到心田，时间似乎也突然满了下来，他看到墙角的蜗牛都在奔跑，屋里的苍蝇像直升机一样飞翔又降落，桌面的木纹生长着一圈圈年轮，板凳下溜过一只只忙碌的蚂蚁。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下午，俊山也突然出现，俩人会面都未等得及问好，便笑哈哈地飞奔去了学校。
教室里，三十张桌椅座无虚席，在孩子们的吵闹中，一位身着长裙的女老师走上了讲台，“同学们，欢迎大家重返校园，今天，我们五年级啦！”，女老师越说越激动，故意在“五年级啦”这几个字上加了色彩，热烈而着重，这几句话，辛然听得满腹都是使命感，“接下来，让我们大家一起，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同学——辛然。”，女老师抑扬顿挫，双手摊开，示意辛然起立，整个教室都充盈着掌声和欢呼声。辛然有些害怕，同桌一起的俊山连忙推他，他微微直起身，腼腆地看了看老师，微微一笑，“不用害怕，辛然同学，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大家庭中的一员了，我代表同学们欢迎你的到来。”教室角落处，一个明朗的声音传来。辛然回过头，一个身材略微比他高大些的男孩正看着他笑，肥嘟嘟的圆脸上挂满了笑容，教室里又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闻所未闻的欢迎仪式于辛然看来太新潮，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同学们一看，便知道他胆小，老师也急忙安慰着他坐下，又另起了个话题，谈起读书的意义来。
这个下午，总归是个不平凡的记忆，那群可爱的孩子，成了辛然最可靠的家人，那个身着长裙的女老师，也成了辛然心里妈妈的样子。他抱着新书，夜里激动得睡不着觉，书上安静地躺着那句他白日里写的话：“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