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归来不是空空的行囊
家里的二十四节气泾渭分明,小雪节真的下了小雪,大雪节真的下了大雪,没有规矩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枯木逢春为时尚早,残枝败叶上还有积雪,溶雪真比下雪冷。我们的《兵役法》也真是,每年的老兵退伍和新兵入伍偏偏选择在这样万木萧条的时节,很容易使退的产生士气低落走投无路前途渺茫幽暗灰心的联想,冬季征兵应该改为春季征兵才是,但上面有上面的考虑,新兵要去部队过元旦过春节大搞联欢的。
我一想到自己是空中飞得不高的一片落叶又跌落在地了,怕情绪失控,租摩托车代步,皮箱背包绑在后座上,我与司机的后背贴得很紧。
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加上残枝败叶上的积雪,摩托车两轮打滑,皮箱松动,“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我说我扛着走算了。司机知道我退伍了心情不是很好,收钱时说哪好意思,没把你送到,我说这不能怪你不送,是车走的路不好,他说我一语双关三关,我背好扛好,走了几步,司机冲我后背说,下次免费。
低头赶路,解开纽扣,偶尔抬头,我家的土坯子茅屋依稀可见了。田间地头有人放下手中的锄头,望着我背上的包和肩上的箱,因为望不到我的人头,许是在猜,谁家有出息的小子在外挣了大钱衣锦还乡?
近了,池塘边蹲在石头上洗白菜的一个婶,见我背的扛的都是迷彩服的,还没起身抬头看清我的脸,一猜就中,大叫着:“伯——伯——”
爸坐在家门前的禾坪上晒刚刚出来的太阳,还披着一件黄色军大衣,那是我没有当兵前我花他的养猪钱帮他买的,破旧得很了。他当时很舍不得,是我花得大方。
爸的左右两手插进右左两个袖筒里,缩着头的头上戴着黑帽子。爸还不老,却老成这样了,怪不得叫他的人不是叫爷就是伯了。
伯还保持着多年前养成的站着坐着都能打瞌睡的坏习惯,那么大几声“伯”竟然耳聋了。婶还在叫着,越走越近叫,音量并没降低多少,被推醒了,爸回过神来倒很快:“我崽回来了?”“是呀!”——对话让我莫名其妙,婶只是叫,并没有说我回来了。
爸自言自语一样:“退伍回来了好,不要走了,四海为家说得好听,哪里是家的,金窝银窝当不得自家的狗窝。”
“伯,你刚才是做了个白日梦吧,我还没说呢,你崽也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是退伍回来了?”
“哪是刚才,老早就。”
文盲爸爸说话也这么有水平,老早就做了个梦可以,怎么三个字的“老早就”呢?我突然想到瞎子爷爷,真就是瞎子爷爷——
“瞎子算准你崽将来当官的呢,怎么……怎么……就……就……退了呢?”
“在生算是算,死了托梦是托梦。”
爸有点不像是爸,明知故问:“真是退伍回来了?”还一连问了两声。
我本来想叫声爸的,甚至爸爸的,但爸逼我回答,我不叫了,只答一个字的“是”——还像部队执行命令一样。
爸也真是,太明知故问了,不是没有看了看我,而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我没穿军装了,背上背的是个大大的迷彩服包,肩上扛的箱也是个大大的迷彩服,一看就知道,我在部队把该当的兵当完了。
娘是娘,妈是妈,被人喊叫回来,是欢天喜地的,双手来握我,不是礼节性的那种随便握握,握得很紧,握了十几秒钟,边握边抚边摸,摸也不是随便那种,头也摸摸,脸也摸摸,肩也摸摸,不差没摸脚了。摸了是呸,呸我爸死老头子,崽回来了,不认识崽似的东问西问。
出嫁了的两个姐姐先后来看了我。女友玉梅时常在她们家走动。女友管姐姐的孩子叫外甥,等于承认她是我的准女朋友。
女友是我独特的精神支撑,她往我在外当兵几年干涸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又一股甜美的清泉。
想当初,反传统的女友玉梅被逼着跟镇政府一个副镇长的儿子非正式订了亲的,我爸不止一次骂过我,骂我凭什么与人家的公子争女人呢?人家女的花容月貌,你不要太贪色。我当时呸了我爸,我贪了吗?我没贪啊,是她贪我呢。我爸爸呸我呸得厉害,呸呸呸的,呸了不止三声,呸我两个字:“鬼信。”
镇长不算大,何况还是副的,副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哪怕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也没有,何况人家的亲戚关系真不是盘根错节的,是直系直属的。大女婿在市公安局什么股室当股长,大女儿在建设银行,二女婿是县交警队队长,二女儿在县党校上班,常务副县长是娘的老表,他叫的是表叔——那可不是歌词里唱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那种,人家是实打实的。
副镇长的儿子是教书的,镇里中学教,教的是化学。教化学的,每个礼礼拜拜上完几节化学课时就行了,黑板上做好几道给学生看的题目就行了,可死死认为教书与育人是一回事儿,不好好学习化学的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或她好好去学。
学生弟弟学生妹妹不吃他这个化学老师那一套,骂他多管闲事,他硬要多管,管多了,不吃他那一套的学生弟妹越来越多,多人骂他是拿耗子的,拿耗子的是什么,是狗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骂多了,听多了,直接病了,病进医院了。
电话一打,女友赶过去,问原因,是骂病的气病的。劝几句,竟然发脾气,这是为他们好,化学是科学,必考科目,高中都考不上,哪有机会考大学,初中毕业有个屁用,广东打工找不到工作,只能做环卫工扫厕所。等等脾气一发完,玉梅说:我就是个初中毕业生,没屁用,打算扫厕所去。没说分手,没提出分手,只说你蹲过的茅坑厕所,小便大便,都你自己扫,不给你扫。
我当兵去了新疆部队,是没怎么打算贪玉梅什么色了,只写了第一封信给她,收到一封回信后再没有写过给她。
没想到,连想也没有去想,哪里会想得到呢?
事实上还真得到了,她说她只是想看新疆大沙漠。我觉得由头太小,小得像三岁小孩子提出要求看看你捏成的拳头里面究竟是什么差不多。我不理了她。
还是没想到吧,不这说真不知怎么说。
想不到的事想到了,还是没想到。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顺水推舟顺风顺水水到渠成一样,我真得到玉梅了。她是飞来寻找害怕感觉的,那感觉一找到,便投怀送抱了,便心甘情愿了。照理,连接上她的吻都不知是不是下辈子的事,我竟然节省很多步骤,直奔主题了。
说出来都是鬼话,说出来鬼都不信,信的是鬼。我宁愿去当鬼,宁愿当鬼去。
当鬼了,就走火入魔,因为魔鬼魔鬼是一个人儿,那人儿就是我。
我没有像几个月前的上次探亲那样,与乡里乡亲的没话找话说,没有敬烟递火,竟然闹出了怪事。
怪事怪是怪,但也不怪,怪得事实在,事实先是摆在银行里,无可辩驳,先是摆给在窗口柜台边当班的银行里人看,人家叫来领导,领导不敢说不给取出十七万,上面有存款人的咒语,不给取款,存款人变鬼找上门来的,不放过他或她,包括他或她全家。
应该说不是领导怕死,不是领导怕死人,死了的人哪是人,是鬼,世上哪有鬼呢,鬼是谁也没见过的,只是有个这样的鬼字而已,怕什么怕,当然不怕。
人家怕的是事实,在事实面前也不怕,也不给取款,才真是鬼了呢!人家不才,不是,不鬼。
取款的银行人问身份证呢?户口本呢?取款密码呢?
一一提供就是。存折已经提供了。密码输入就是,按键就是,按完,计算机系统一路绿灯,没显示或提示密码错误,当然给钱,存折交换,不是货币交换。给的没有十七万,精确到少数点后二位后,补充那么几百几十几块几角几分,就是整整的十七万,当然啦,完全可以叫十七万整啦。
怪事是哪样的,我不信,又不得不信,娘纯清事实一样,说得头头是道,去掉“说得”也可以,反正头头是道错不了。盗亦有道,何况非盗。
娘说,瞎子爷爷抬上山去不几天,有个大老板来了,没问人,径直开到瞎子的坟山边,下跪,叩头,烧纸钱,烧了半个钟,边烧边哭,司机买来几卷鞭炮要炸响,挨老板骂了,骂多事,谁要你买的,命令司机把那么好的鞭炮丢池塘里去了,多浪费啊。
娘说,有人走过去陪着老板烧了一把纸钱,抽了一支好烟,还得了一包,抽的抽了,得的卖了,卖给街上商店老板了,得了五十五块钱。
娘说,老板问了问陪烧纸钱的人,瞎子怎么死的,得了什么病没有,在灵堂里摆放几天,丧事办得热不热闹,入棺有几床盖被,哪些人送的,花圈有多少个,哪些人送的,酒席摆得好不好,有多少桌,抬棺人请外面的,还是乡里乡亲凑齐的。
我说,娘,人家答的你快说啊,一起说掉啊,肯定一问一答嘛。
娘说你急什么,我说我就急答。
娘也真神了,记性好得出奇,老板怎么问的,答是怎么答的,也按照顺序来:自己死的;没得病;灵堂摆放一天;不热闹;一床绸子盖被,一件军用大衣;花圈有六个,在生相好送的;酒席摆得不好,没出十大碗,没出盘泥菜,才三桌,随便得很;抬棺人没请外面的,一个当兵的突然回家探亲了,刚好凑成十六个抬棺材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我说娘,你还听到什么,都快说啊。
娘说,老板说的,都合了瞎子在生说的。
还有呢,我听到外面风声,我得了瞎子一笔大钱呢。
娘说,我听到的风声不是你得的,是你老婆玉梅哩。
我长长的一声“啊——”
我突然想起一句成语“隔墙有耳”,还有一句,也是隔墙的,叫隔墙有眼。
我等了很久才问娘,这风声是谁传出来的?
娘说,还不是陪老板烧纸钱的人,外村的,不是本村的,我想打听打听,是你爸呸住我,骂我多事。娘耳语我,问我,你这几天外出乱打听没?
我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一动不动的,不摇不点。
娘说,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老板找瞎子蒜命时穷光蛋一个,后来开的是金矿,买的是什么马。
我傻里傻气的答道:宝马。
娘说对对对,是宝马是宝马。
娘记住了马,没记住宝,猪马牛羊听多了容易记,金银财宝肯定从没听说,所以“宝”字记不住。
我没启发娘,娘也主动说,老板就是开着宝马车来给瞎子还愿的,与瞎子吵架一样,说话一定要算数,发了财十万块钱红包不少你的,一定要兑现,不收也得收,瞎子硬是不收,老板没办法,拿他的身份证存在银行里,给瞎子存折时,把密码写在纸上,老板走了,瞎子不收起存折都不行了。
噢,对了,娘想起什么似的,风声还有,还在传,瞎子当时说,给我再大的红包,我也花不完了,留着钱干甚么,不如设个你爱好的文章奖什么的,专门奖给写文章的人,以你老板的名字。
我说,娘娘娘,什么奖你肯定没有听清楚,肯定不叫文章奖,叫别的。
反正有个“文”字,娘说,我也是听别人传的,奖是奖状那个奖,学生评到三好学生了,老师发给奖状那个奖。
那样的奖状奖状奖给谁呀,我不是启发,我是自言自语。我还自言自语,应该不是名字,是名义,以老板的名义。
娘说,我也一直在想奖状奖状,那样的奖状奖给谁啊,老板又不是老师,奖给哪个学生啊?
我突然抬头,差点想说我知道了。
娘看出了我有点不对劲,问,是你得了瞎子十万块还是你玉梅?
我说没有没有都没有。
娘说,这风声的嘴巴你堵不堵?
我说,人嘴两张皮,各有各两张,堵住两张,另一个又是两张,堵是堵不住的,越堵越堵不住,不如不堵。
娘说不堵啊,那风声更传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