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出租屋里遭劫难
在出租屋里,玉梅积极帮两间打扫卫生。吕品选择的是间没有玻璃窗户的,阳光不好,租下来后一直开着灯。我这间有玻璃窗,但玻璃不玻,全部离开窗框了,是几层报纸加浆糊糊上去的,屋主想得周到,报纸和浆糊配备在那。
玉梅给吕品那间小屋子拖地板时,我想把窗户好好修理一下,哐的一声关不上,找来一个小石块,砰砰的砸了几次,总算关得闭合了,但报纸糊的假玻璃洞开了。“过来帮忙。”我喊声吕品。吕品口里答来了来了,脚步半天没步过来。
“当叔子的,与嫂子怎么有那么多话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吕品站在门口呸我,“我当她是我的亲生小妹妹,你是我的非亲生妹夫,我当然要把好她嫁人这一关。”
“怎么把的,关关卡卡有几道?”
“第一道我考她说,我太听你的话了,要我在工业区周边找间出租屋住下,真的就找,找的这么便宜,这么寒碜,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种当兵的,没钱的,打小气算盘的。”
“她怎么答?”
“她答得比我们还节约:出租屋不是人住的吗?就晚上睡觉那几个钟,有必要吗?能的,该的,节约的,要节约。”吕品说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妹妹说话风趣,懂得比我还多,连节约能闹什么也知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这话呀,不仔细领会,真无味,一仔细,味儿鲜,就像‘盛世嘉年华’一样,年华是盛世嘉奖给大家的,越活越青春。”
“还考了你亲生妹妹什么没有?”
“我问她为什么有两个妈和妈妈?问得妹妹笑了,笑我这个兵哥哥说话比她那个兵哥哥说话有味得多。”吕品教训我:“你不要忧国忧民的样,与我耍嘴皮子那么厉害,与我小妹妹这么不行,笨蛋一个。”
“究竟谁是笨蛋,你还不明白?”
“你是把机会让给我?让我多多耍她的嘴皮子?”
吕品机灵,帮我糊好报纸,一变笨蛋就是大好蛋:“今晚我们三个好好聊聊天好不好?”
“好啊,你想聊什么?”
“聊我感兴趣的话题,聊我想知道的你的秘密,不排除隐私。”
“啊呀呀,我有什么隐私吗?”
“秘密,秘密最好,秘密代替隐私最好。”
吕品说坐坐坐,把我当客人一样招呼。玉梅还是返客为主,自己坐在床头,招呼我也坐在床头,吕品坐对面。出租屋狭小,要好好聊天,只能这么坐。
“聊吧,谁找话题。”我启发一句。
“当然是我,”吕品自报奋勇,“第一个问题,请问玉梅小妹妹,你为什么有两个妈和妈妈?”
“哈哈,还是那么个老话题呀,说是秘密也行,一直想公开给我男朋友听。”玉梅征求我什么意见一样,冲我点点头。
“别理他,他原意听的。”吕品干脆将我出卖了:“就是他要我问的。”
“是吗?这个很重要吗?”
“凡是你的秘密,对他来说,什么都重要,他是个对秘密特别好奇的人,他搞过采访,为何不敢采访你,我感到好奇怪。”
我的腿被玉梅一蹬,睁大眼睛:“今天老实招来,等一下他问了,我还有问的。三年了,你让我了解你太少太少。”
“被人了解是一种幸福。”吕品抢先帮玉梅回答。
我先闭上眼睛,闭上很久才说:“亲爱的吕品战友同志,你别多嘴多舌好不好,人家主人公不这样认为,你这个次品不要代替人家回答好不好。”我睁开眼瞥一眼吕品,“刚才怎么问的,你再问一遍就是,别的嘴不要多。”
“第一个问题,请问玉梅小妹妹,你为什么有两个妈和妈妈?”吕品问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那给我一支烟抽。”
“这个可以。”吕品说着递给一支,玉梅却不接,伸手向我讨要。
“这个,也可以。”我双手递,同时点火,不是给打火机了事。
“开始!”吕品正襟危坐。
“那么严肃干吗呀?”玉梅没当回事儿,跷起二郎腿,吐出的烟圈不成圈,也当成圈了,吹圈一样吹,越吹越散开。“这话呀,怎么说呢。”玉梅一句。
“开场白开得很好!”吕品插嘴,我睁眼制止。
“我怕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激动,娓娓道来。”
“我才不激动呢,我只是想生气。”玉梅真没激动,生气的样子倒很像。
“生谁的?”
“我那爸不像爸的,爸不是爸的。”
“假的?真的?亲生的?非亲生的?”
玉梅没被吕品循循善诱,停止配合采访。
“玉梅,你说,我听得比他认真,他三心二意。”我的女友当然我鼓励。
“我是个弃婴!”玉梅当婴儿遗弃已经弃了这么多年,还像弃婴样。
吕品起身说:“悄悄话了,该投入我战友怀抱说,我不便听了。”
“没事!”玉梅没投入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怀抱没有敞开,也不是吕品在当电灯泡,而是玉梅压根就没想投。
玉梅吞云吐雾的范儿像模像样,有一句没一句的:
“没想到他的,重男轻女思想,那么严重。”
“没想到他,还是个政府官员呢。”
“没想到他,这么狠心。”
“没想到生下我的亲妈,也那么听他的。”
“没想到我的两个亲姐姐,根本不像亲姐姐,当我闯进来的,外面移民来的,分割她们姊妹俩家产似的。”
“没想到安排我工作,是有目的的。”
玉梅停顿很久,吕品不能不问一句:“完啦?想不到的都完啦?”
“没完,还有一句。”玉梅喜笑颜开一样,“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大男人千里迢迢赶来看我,硬要逼我说故事。”
“哥,过去,抱紧我嫂子。”吕品踢我这一头床框,起身真要走了。
“小叔子,”玉梅拉住,“你听懂了吗?”
“我半懂不懂就行了,不要全懂,全懂不是我。”
“你可以全懂,”我叫吕品继续坐下,“我来通俗易懂给你听。”
玉梅想叫我,不知怎么叫,我明白,毕竟吕品是只电灯泡。
“我基本上弄懂了,”我说,“不懂的,玉梅你及时更正。”玉梅的头是昂起的,投给我的目光明显有柔情和蜜意。
“应该说,不能完全怪罪你亲生爸和亲生妈,因为当时的计划生育有那么严重。”
“这个,我可以理解,前面有两个了,我是第三胎,超生开除的,双开的。”玉梅不是及时更正,而是及时补充。
“我觉得就是这些。”我总结完毕一样。
“我有话问,请求批准。”吕品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举手。“嫂子刚才用了个‘闯’字,与‘进来’连在一起用的,‘闯进来’是什么意思?”
“我是十六岁才进入那个家里,从没见过面的两个姐姐当我是闯进来的,都不接纳我这个妹妹,不认可我是她们的家庭成员之一,分掉她们姊妹两个的家产似的。”
我不认为姊妹之间那么无情无义,因为兄弟如手足,姐妹难道就不如?“你两个姐姐怎么那么对你?”
“你傻呀,”玉梅骂我当然可以,“我跟她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一天,我闯进她们家门,她们都嫁人了,有丈夫了,有婆家了,有孩子了。”
“逻辑上说得过去。”吕品这样认为,我也这样认为。但我想主要原因应该不是这个,究竟是哪一个,我说不出来说不清楚。吕品似乎也有同感,也说不出来说不清楚,低头又抬头,后脑勺摸了又摸,突然凝眸玉梅一问:“是不是与全家性格不合,与你爸你妈和你姐姐?”
吕品一提醒,我觉得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性格决定命运嘛,玉梅作为弃婴,不可能碰上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从小受人欺侮是肯定的,养成了孤癖性格,与欢乐新家庭难以融洽。“玉梅,你男朋友我,亲自来问问你,你十六岁来到新家庭,爸妈退伍在家,你是怎样相处的?”
“他们看他们的电视,我看我的书。”
“啊呀——”吕品站起,“症结,症结,症结就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没别的,就是这个症结。”
“等于没共同语言!”我完全赞同,“没共同语言的两口子,结了婚是要离婚的。”
“你爸你妈喜欢看什么台?”吕品发问很快。
玉梅差点没听懂:“新闻联播。”
“播了呢?”
玉梅听得很懂:“播了后,看中央3台唱歌跳舞的,广告时间长了都换台,换各省卫视节目,也是唱歌跳舞的。”
“要不就是看养生知识讲座。”
“对啊,没错,你补充得完全正确。”玉梅竖起大拇指表扬我这个战友哥哥。
我想吸烟,给吕品一支,玉梅问我要,我来了灵感似的,说中她八九不离十:“你平时在家肯定躲在闺房里看古代诗歌,从来没有陪陪爸妈看看新闻联播和唱歌跳舞,没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还偷偷摸摸吸过烟的,不懂得弥补十几年来的父女感情母女感情,你爸又戒了烟,容得下你这个女地痞流氓吗?”
“哪弥补得了?不让我弥补,不知怎么弥补,我跟他们没有话说。”
“性格不合,就是八字不合,只得又找后妈去是不是?”吕品发问,玉梅想了想,纠正道:“哪是后妈,是真妈,本来就是真妈,是真妈收养了我十六年,妇幼保健院门口抱走我的。”
“真爸呢?”我问。
“真爸没有,没有真爸。”玉梅放下跷起的二郎腿,“真妈一直没嫁。”
“收养了你这个女儿嫁也不嫁,决心下得太大了吧。”
我不赞同吕品决心下得大说法:“应该很有故事。”
“当然很有,”玉梅笑得很开心似的,“真妈的故事谁也别想知道。”
“连我们也不让?”吕品苦肉计一样:“我们万里迢迢而来,本来都应该先回家看看父母亲人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都抛脑后了,就是为了找到你听你说出心中的秘密。”
“我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啊,我的秘密都说了。”
我倏地坐起,又站起,脑子高速旋转,终于想出一句致命一般的杀伤力话语:“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是首诗,毛笔写的,那首诗真是你的原创吗?”
“对!”吕品也用激将法,“我更不相信,除了相信毛笔字真是你写的,内容不相信,因为内容太不符合一个十八岁女孩的心理了。”
玉梅突然“哇”的一声,双手抱头,夹紧双耳,鼻子酸酸的,抽泣着,双腿猛蹬床板,冲我们吼叫:“滚,滚,滚,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我拉吕品衣角,轻声一句:“滚吧,给她滚吧!”
没想到我们还没滚出十几米远,刚下楼梯,七八个人向我们滚滚而来。
“站住,别跑哟。”
“没跑啊,我们是慢慢走的。”吕品比我反应快。
我反应过来时,七八个身着迷彩服的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从哪里出来?”一人问。
我想,问的人应该是个领队的。这帮人马出动,一般会有个领队的。“你们这是干什么?这阵势是干什么?”
“问你呢!问你们呢!”真是首领,“你们从哪里出来?”
“查什么证吗?”吕品比我有经验,“证件有的是,在出租屋里,部队刚刚发的。”
“什么兵种?”
“特种!”
“暂住证呢?”
“今天刚刚到,来不及办。”
我立即补充:“还没弄清哪里办。”
“上去!”领队的一挥手,迷彩服们将我和吕品团团围住,我们像犯了大罪一样被押解着走在最前面上楼。
“报告,有一间有个女孩子在哭。”一人跑步前进,站在领队面前,虽然没有敬礼,报告声还是跟部队一模一样。他们居然有探子。
“她为什么在哭?”领队指着我,又指着吕品。
“她呀,自愿的。”吕品笑笑的说。
“女孩子自愿在出租屋里哭泣?”
我及时补充:“真的,真的真的是自愿的,我们只是逗逗她,她就自愿哭了。”
吕品进一步补充:“不信,你可以当面问问她。”
领队的,劈头多问:“你们两个,没人逼她?逼她做了什么?”
“你们干吗啊,这是?”玉梅一抹眼泪,扬起头来:“你们都吃错药了吧。”
“乌烟瘴气,带走!”一声令下,玉梅第一个被两个迷彩服推搡:“走,派出所里去。”
“慢!”我堵住门口,“你们,你们,凭什么带走我的人。”
“二位,真是兵哥?”三人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起来,比个高矮一样。
“是不是,我给证你看。”吕品口袋里掏出军人退伍证。
退伍证居然被不屑一看:“见多了去,部队呆了几年,一退伍,一沾腥味,哪里还是猫儿,是饿狼扑食。”
“放你的狗屁,我是卖银的吗?”玉梅双肩扭动几下,厌恶身边的迷彩服。
我和吕品彻底什么都懂了。
“各位都是好汉,你们净化社会毒瘤,我双手赞成。”吕品先表扬,后提出问题:“问题是,我们究竟在房间里干了什么,你们必须先弄清才行,不能说带走就带走,这里说得清楚的,不必要去什么派出所说。”
“你吃了豹子胆是不是?我们听你的?”
“今天必须听我的!”我走到领队面前。领队没有我高,只是胖得多。
“凭什么听你的?”领队的在高矮的气势上有点败下阵来。
“就凭他是我的女朋友!”
“对,我就是,是他女朋友。”
“对,是我战友的女朋友。”吕品想找到证据一样翻口袋,终于找到两张火车票。
“这火车票只能证明你们是刚刚踏上广东这块土地,暂住证可以今晚不查你们的,不能证明男朋友女朋友关系。”领队的,还算说了几句人话。
我不得不倒向说人话的。因为是否男朋友,是否女朋友,仅凭火车票,是证明不了的。
“带走!”又不是人话了。
证明不了什么,当然带走。
“有了!”吕品的眼神在迷彩服们的张张脸上扫扫,看看,盯盯:“各位好汉,你们都不是文盲吧,这样好不好,她是不是我战友的女朋友,凭她能背诵的一首诗歌说了算好不好?”手一指,指向玉梅。
“什么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没别的意思,不是文盲真好办,有的是办法。”
吕品拉开我的迷彩服皮箱:“各位好汉,别急别急,给点点耐心,这是我战友的皮箱,我亲自帮他来找,好,找到了,就这个,大家看看,是不是一封情书。”
迷彩服们都在默念,尤其头儿,也叫首领。“背呀,背得出,真算是她写的,放过你们。”头儿说的又是人话了。
“背!背!背!”吕品急不可耐,双手在搓,鼓掌加油的样。
“背不出!”没想到玉梅是这三个字。
迷彩服们都笑了。
“我提醒两句:疆儿是沙又似海,沙海心处是天涯。下一句,下一句,再下一句。”
“还是背不出!”
迷彩服们笑着执行公务还是第一次,执行公务是严肃的,立马恢复正常的严肃:“怎么啦二位,当我们猴耍已经耍了。”
言下之意,我们仨都明白,该去哪里去哪里了。哪里叫派出所,也得去了。
吕品被推搡着竟然走了几步,真没出息。我的出息也不大,被推搡着也走了一步。
“慢,且慢,各位好汉!”玉梅先是大声,后是轻声:“哪位好汉身上带有纸笔?”停顿几秒,声音更轻:“我背不出,但写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