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古道,杨柳依依。
这里是元京城十里外的小驿,古旧的木屋旁撑起一处茶棚,供往来行人歇脚休息。
眼见天色渐晚,而小驿内依旧座无虚席,跑堂的小二招呼着装束各异的客人,有挑货的小贩、有锦衣的玉商还有持刀的官差……
这其中有一人作书生打扮,身带一个小布包裹还有一柄朴素长剑,守在一张位于角落的桌旁,已经有些时辰了。
小二只是匆匆上了一壶清茶、几碟小菜,便不再问津,店里有富商还有官老爷,哪有功夫多管这个穷书生。
然而殊不知,这个不起眼书生的真实身份绝不是任何商贾与官员所能比的。
他就是曾经的圣德皇帝奉临——虽然已经被贬为庶人,但仍然身藏皇族重器,是丰泽皇帝极为器重之人。
距离万隆殿诛杀江潮已经半月有余了,奉临的身体完全恢复,于今日黎明拜别丰泽皇帝,携带奉哲恩师所制地图悄然离开皇宫,踏上寻找南疆上古遗族的道路。
奉临在数日前写信给位于止水城的师父水镜先生,与之相约在元京城外的这间小驿碰面。然而他已经在此等候小半日了,仍然没有见到师父的踪影。
此时的奉临心情郁结,倒不是因为师父爽约,他了解师父的性格,平素行事果敢任侠,定是路上遇到什么不平之事而耽搁了。真正让奉临难过的是离京路上的见闻,街上随处可见搜查江潮残党的官兵,据说最近每日都有大批的人在西市被斩首示众,甚至几个名动京城的大氏族都遭到抄家灭族的厄运,虽然皇兄曾说过要以仁慈的原则处理江潮党羽,但这终究是一场残酷的朝斗,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血雨腥风必不可少。这其中固然有像江潮一般罪该万死的谋逆之人,但也定有无辜受累之人,只因与逆贼有来往或是有血亲,便会引来杀身之祸。在后世的史书里,这些杀孽或许只会被轻描淡写地记录在丰泽皇帝的传记中,但自己真的可以从容地置身事外吗?
毕竟鬼渊封印在自己体内,皇兄也将承云剑交给了自己。如果自己不选择解封鬼渊诛杀江潮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然而江潮不死,奉氏皇族又会受制于人,危在旦夕……
如果自己现在仍然是皇帝呢?
那些人应该也会死!江潮势力庞大,一旦有人假借帝王仁慈成为漏网之鱼,必然会发动猛烈的反扑,方今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如此一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自己也会像皇兄一般快刀斩乱麻,不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是,那样的话自己心里会更加愧疚痛苦吧。
奉临心中思绪万千,现今自己所想,皇兄必然也有所考虑。想来那日他对自己说出‘不杀不足以立威,不杀不足以绝后患。此间定夺,朕自有分寸’一言时,便已做好背负杀孽的觉悟。
“聪颖有余,然决断不足,富仁乏威,不宜为帝。”
奉临想起十二岁生日时父皇对自己所言,那时的天岁皇帝已是重病缠身的老人,而且大权旁落,连太子与二皇子都胆敢在他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争抢皇储之位。他所说的话已经不带有政治利益,而是单纯以父亲的身份为儿子的未来提出中肯的建议。他早早将自己赐封离京或许也是想让自己远离皇位争夺的旋涡。
如此看来,父皇所言不假,自己不适合做皇帝,即使能做出与皇兄相同的抉择,也会因富仁乏威的性格而郁郁寡欢,自责不已。长此以往,定会影响治国决策,给乱臣贼子可趁之机,出现第二个江潮也未可知。
“客官?客官!”
小二不耐烦的声音将奉临从渺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呆了一下,微笑道:“什么事?”
小二把那条脏兮兮的油布往肩上一搭,翻着白眼说道:“客官您已在小店内坐了多时,这茶水小菜也差不多用完了,如果您已吃饱,能不能给其他客人让个座位?”
奉临没想到小二会下逐客令,不过他环顾茶棚,果然人满为患,不少商旅行人只能靠在门外的柱子旁喝一口凉茶。想来此地乃京畿要路,行人众多,这小驿姑且只能作为暂时休憩之地,像酒楼那样长时间停留自然不妥。
眼见天色已晚,恐怕师父不会到此赴约,不如先行寻找一处客栈休息,再做打算。
“抱歉。”
奉临付了茶水钱,提剑起身,这时店内突然响起喧哗之声,原来是几个带刀的官差指着一群喝茶的小贩喝道:“你们几个说什么呢?再敢造谣就给老子到牢里凉水去!”
小贩们吓得脸色皆白,连忙向官差认错赔罪,旋即匆匆结账,灰溜溜地跑了。
店内众客亦是噤若寒蝉,方才还十分热闹的气氛突然清冷下来,显得特别诡异。
奉临觉得事情不简单,便快速离开小驿,追上那群小贩,一问究竟。
“不行啊,可不敢再说了!没看官老爷都发威了吗,我们可不想吃牢饭!”小贩苦着脸说道。
奉临取出一锭银子:“有劳小哥们了。”
几个小贩面面相觑,又远远看了一眼茶棚,终于下定决心,收了银子,轻声道:
“出大事了!死人了!听说盛和村出现吃人的鬼,半个村子的人都被吃了!”
奉临心中一动:“吃人的鬼?”
“没错!听说那鬼青目獠牙,全身漆黑,会把人撕碎扯烂,心肝统统吃光,别提有多吓人了!”
“所以你们方才就是因为谈论此事而惹怒官差?”
“没错!官府封锁了消息,呸,不如说他们根本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听说盛和村有人报了案,官府只派了几个衙役调查一下便草草了事了!”
“那也不能全怪官府!”另一个小贩接口道,“以前京城附近也偶有妖怪作乱,都是大将军江潮手下的青鳞卫出面治理。现如今……唉……上到皇帝下到官差都忙着抓江潮的同伙呢,哪有功夫管这些妖怪啊!”
“瞎说什么!你不要脑袋了!”一个小贩喝道。
刚才指点皇帝和官府的小贩惊觉失言,连忙闭嘴退到后面。
奉临越听心中越沉,皱眉道:“敢问盛和村在哪?”
“就、就在西边四五里处!”
“多谢。”
奉临不再多问,转身向西望去,残阳如血,凝重的山影下似乎隐藏着未知的诡秘。
“这位老爷,如果没事我们就先走了。鬼怪凶狠,劝你不要去找麻烦啊!”
小贩们警惕地看了几眼默不作声的奉临,纷纷挑起货物,匆匆走开,离去的路上还不忘抱怨刚才那个多嘴失言的小贩。
从小驿西转,离开官道,下行至林田小路,盛和村位于元京城十五里外的山腹中。奉临几经打听辗转,等找到刻有“盛和村”的石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虽然心知前路凶险,但奉临依然决心一探究竟。前日他收到师父来自青川城的信,那里距离元京不过三十里,想来师父早已抵达附近。盛和村发生如此血案,即使官府封锁消息,师父也必然有所耳闻,很可能因此耽搁了行程,自己前往盛和村很有可能遇见师父。另外,虽然小贩的话语难听,但所言却是事实。以往京城附近若有妖怪作乱,都是青鳞卫前来平定。如今江潮倒台,作为其心腹的青鳞卫必然首当其冲,而江潮势力渗透极深的吏部、兵部、刑部也面临残酷的清洗,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根本无暇顾及京郊山村的命案。如此局面的形成,自己决然脱不了干系。所以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去盛和村走一遭。
奉临还没进村,便已闻到尸臭冲天,走进村落,更能听闻哭声不绝。简陋的村庄灯影幽幽,随处可见铺盖白布的尸体,守在尸体旁哭泣的多是妇孺老人,其状凄惨无比。
奉临来到一位面容枯槁的老伯身旁,还未开口,那老伯便挥手叹道:“快走吧,快走吧!这村子完啦!”
“老伯。”奉临道,“我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您能为我说说详情吗?”
“有什么好说的,那些怪物见人就杀,我们平民百姓如何能抵抗……”
奉哲看了一眼停在院子里的两具尸体,皱眉道:“常言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些尸体为何不尽快下葬呢?”
“还不是官府闹的?!”老伯神情激动,“死了这么多人,官府只派了几个衙役。留下一句‘停尸等待仵作来验’就没了下文。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这么干等。这几天尸体都发臭了,村里人无奈只好先把一些腐烂严重的尸体埋了,这不村东边的树林里正连夜挖坑埋尸呢!”
“唉……”老伯叹口气,“也不知村里那口大将军布下的铜钟怎么了,以往山里有鬼魅只要敲下钟就会有青鳞卫的人来,如今钟快敲碎了也不见人影……哎呦,江大人,你在哪啊?你再不来村里的人都要被吃光了!”
老伯越说越激动,竟然哭了出来。
奉临心中一沉,看来这山村消息闭塞,村民还不知朝堂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震动。元京城地处灵脉,附近多有被灵气吸引的妖灵,依老伯所言江潮掌权时建立了一套以青鳞卫与警钟为核心的除妖体系,而且收效甚好。如今江潮与青鳞卫皆被消灭,这套体系也不复存在,新体系的建立至少要等这场风波平息之后,百姓不知还要遭受多久的苦难。
“老伯能让我看下尸体吗?”奉临谨慎地问。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眼前书生打扮的青年,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只是一介书生,但仍怀仁侠之心。”奉临道,“现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四海偌大,皇威不及处微末之人亦当为天子分忧,在下愿为此尽绵薄之力。”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老伯幽幽道,“我们这些老百姓不管天子不天子的,谁能让我们过上安稳的好日子,我们就听谁的。以前这山上也有大妖作乱,是江大人除祛妖怪还我们安宁,所以盛和村不念天子,只念江大人的好!”
奉临脸色微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处远地亦要知礼节!江潮所为皆乃天子所赐,老伯莫要为一时之益遮蔽耳目,信口违逆!”
“呵!我看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老伯气道,“你可别小瞧了我这双老眼!你一定是朝堂上的人,但你不是和江大人一伙的!”
“朋林党羽本不应存,何来同伙一说!”奉临情绪愈发激动。
“也罢!我现在家破人亡,早已不在乎什么了,我的话若真得罪了你便随你处置!”老伯心丧若死,“至于那尸体,你想看就看吧……”
奉临轻呼一口气,平复心情,道了一声“失礼了”,转身来到一旁,把吊挂的油灯取下,提在手里,俯身掀开白布,贴近尸体。
一阵恶臭铺面而来,虽然奉临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臭气冲的头昏脑涨。他运作体内灵力,保持耳目清明,定睛细看。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半张脸颊被撕开,舌头拖在外面,腹部有个巨大的口子,内脏肠肚少了大半,想来应是被村民所说的鬼怪吃了。如果仅是这些,会让人以为这不过是猛兽所为。尸体上最可疑的是伤口处呈现紫黑色的糜烂状态,与寻常腐烂的尸体不同,仿佛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
“可怜我家老二啊……”老伯又哭了起来,“还没娶到媳妇就这么惨死了……”
奉临小心地为尸体盖上白布,起身决然道:“老伯放心,官府不会对此置之不理,有朝一日定会除妖平乱,还盛和村安宁!”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儿子能活过来吗?”老伯痛心疾首,“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弥补都没用了!”
奉临一怔。
有些抉择一旦做出便无法挽回,连同那些意想不到的灾祸……
他想了又想,竟无言以对,最终只能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老伯节哀顺……”
“救命!救命——!”
东边传来凄惨的呼救声——鬼!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