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围,青石墙横伸贯筑,侧顶的瓦角红檐贴得很近,一块块玄底金字的牌匾横亘在每两户门的中间,每块匾的两边都各有一盏小红灯笼守挂。
我的耳边除了略带哆嗦的吆喝声便是泼浪鼓的响声……
这里是一处集市。
“哇,好漂亮的木刻!”
那道声音像把飞刃,划开寒风,旋开飘雪,冲散阵阵嘈杂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朝声源方向迈开了步子。
窄窄的木架前面,是她的背影。大红色棉袍重重曳地,纤薄的肩上堆着层白雪,轮廓俏致的耳朵微微发红,青丝被绾成了极简单的发髻式样。
她不经意地转过了头来,飘忽的视线在周围环索片刻后落到了我的身上。
“小仙鹿!?”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雀跃。
听她这么唤我,我也分外惊喜。
幸而,启元镜的力量让我留在了她五年前的记忆里。幸而,如今我没有了鹿角,她还当我是仙鹿。
她欢快地扬手冲我摇,那样子,很像在招引小猫。
“想不想要木刻?”
我终于走近了,近耳听她同我说了第三句话。
“你的眼睛好漂亮!”
第四句。
我还没有想好如何来回答她前一句问题,她脸上的神色顷刻就变得俏皮起来。
她开始笑,莹亮的眼弯成了两道星桥。
“看这个。”说着,她从木架上拿下一根坠着桃木长生果的红绳。
“呐,给你戴上。”
我怃然看着她又一次弯身到了我的眼前。
怯怯将目光投在她静垂的长睫上,我不自觉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她已经起身了。我正要仰头看她,她伸来我头顶的手突然抚得我一阵激灵。
听说凡界生灵在男女相处之道上讲严非常,我很庆幸自己是以原形闪现在她面前的,不然这一切一定比现在进行得困难许多。
我由此做了决定,以后我就是她的灵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给完了钱,开心地摇了摇挂在我脖子上的长生果。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她的身后走着,前一刻还像猫,现下又像狗。
用凡界的话来说,上天注定我要做她的灵宠。
不一会儿,老树的声音突然传到了我耳边:“回来吧,快回来。”
我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她的背影,转头冲开一道又一道人墙,肆意地飞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在我心里不停地翻涌。
我靠着蛮力从东城一路跑到荒西,再到阴夕山,从山脚绕过之后,运术回到了西极渊。
六
在西极渊静待了几日后,我才敢再次去见她。
将军府门前树骨骇人,两个直直站着的守卫脸色严肃。
“阿姝!”长者的声音充满威严,语气却是颇为无奈:
“你又乱跑!”
“我很快回来。”门里的照壁后传来了另一道声音,“不用让人跟着了—”
我示意老树赶紧运术,于是,在她走到照壁前面来的一瞬间,我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她很惊讶,半天都驻足在原地。
那两个先前一直目不斜视的守卫也被惊得不轻。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阿姝。我在心里回答她。
待我欢欣地跨过门槛,几步跑到她腿边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何时,阿姝的父亲已经站在了一旁。
“这是,神兽?”万将军低头仔细打量着我。
阿姝似乎很紧张,急忙伸手把我的头拢到了她双膝的另一边:“不……不是。”
她说完,鞠身揽着我的脖子和我一起挪到了照壁后面。
而后,她抱起我便直冲她的闺房。
将我放在贵妃榻上后,她定定地看着我道:“你真的是神仙吗?”
我当然是凡界生灵所说的神仙,我有灵息,会术法,还长生不老。怕她不信,我当即用元气运术在她头上变出了一个花环。
她愣愣地摸了摸那五彩缤纷的花环,眼里充满惊异和不安。我看着那张神情怪异的脸,突然眼眶发热。
不知道关于溟川灵鹿的魅眼传说是否真实,如果它是真的,此刻回神紧盯着我双眸的阿姝会不会顿生永世难解的心结?
我害怕极了。
更让我害怕的是,她竟然慢慢将自己的脸朝我欺了过来。我这一刻恍然觉得,她的眼睛比我的更充满蛊惑。
她就那么寂寂地、温柔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在我的左脸上印了一吻。
霎时,云涛卷覆,天地倾翻。疾风呼号,万处漩涡一齐崩陷,只一瞬,它们又合聚成了漫侵而上的滔天巨浪,将我的心田震得粉碎。
“不要再来找我了。”她霎时抽离了目光,转头不再看我。
那种陌生而疏离的语气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听到了吗?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一句更是说得极其冷漠。
狂喜之后尽余失落,我激动得过分,猛地运转术力,一瞬便从凡界消失了。
在冲往西极渊底的途中,我的眼里不断有泪涌出,比万江奔涌的阵势还难以控制。
一回到渊底,我没有理睬老树无端的惊声呼喊,自顾自入冥定坐调运起了灵息,一坐便是一整日。
我终于缓过神来,谁知,我刚一睁眼,竟然看到了母亲。
五年了,她第一次来看我。银色羽衣华然静立,与西极渊格格不入。
一看到我,她明显呼吸一窒。
我为她擦了擦老树的那节身子,恭请她坐下。
她紧皱着眉头拉过我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我,满含心疼。
我很惊疑,因为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了,我依稀记得,上次是因为我被茹丘里处于蒙昧之态的猛虎攻击而命悬一线之时。那时父亲好像还在。
“快乐吗?”她伸手抚了抚我的眼睑。
快乐吗?要从何思虑……
我闷头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回视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母亲笑得很欣慰,“足够了。”
依依不舍地送走母亲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失了魂。心口明明堵着许多事,却又总感觉空寂得像装了一湾死潭进去。
老树恰时将启元镜浮到我眼前,我踟蹰着抬起头,缓缓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我的眼睛竟然彻底变得和母亲一样了。
我终于知道为何老树见到我会惊呼,母亲见到我会拧眉……
过了几日,老树估计实在看不下去我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主动和我聊起了凡界的事:
“还有五六日便是凡界的花灯节,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去得成吗?”我怎么可能不想去。
只是,听闻这节日,夜晚是盛时。
“当然去得成。”他的语气很笃定。
我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没有接话。
“别怄着了,其实你很想见她吧?”
我不语,不自觉地伸手攥紧了脖子上的长生果。
“但凡可以好好来过的事,千万不要让它酿成遗憾,不要像我,在灵息将尽时回忆往昔,竟发现命里的遗憾比自己活的岁数还要多。”老树慨然道,“其实很简单,一切都很简单,全在于你。”
全在于我……全在于我。
我隐约明白了。
七
凡界的花灯节果真焰天火地、星飞烟舞。
“阿姝。”我运术将自己的元神好好温热了一番,然后踏上石桥,微笑着喊她。
一池河灯前,我心爱的女子回过了头来。寒风突地温柔起来,抚着她鬓边的发轻扬轻动。
“你认得我?”
她今日穿了缃色的衣裙,大袍亦是同色。
“当然。”我细细看着她受惊的眉眼,徐徐走到她跟前。
“可我不认得你。”她盯着我,后退了一步。
“我叫恩尘。”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告诉她的话。
“我叫万姝。”她仍把目光沉在我的眼睛里。
她希望我这样叫她,我偏不。
“阿姝,焰火盛会就要开始了,你的信物交出去了吗?”
凡界东城有一规定,花灯节这天,未出阁的姑娘须将自己私备的信物赠予合缘的男子,才能上千星阙看烟花。
那是观赏烟花的极佳之地。
她瞬然低头,眼里落满了璨如星烙的河灯:“没……没有。”
“给我吧。”我从自己银袂里掏出了一颗珠子,“作为交换,我把我的宝贝给你。”
她怔怔看着我,半天不作反应。
“等盛会结束你再找我把信物换回去。这并不算违反节俗,就当是向天神借了一场焰火,可以吗?”看着她睁得圆溜溜的眼睛,我忍不住笑。
“那好吧。”她慢慢从袖袋里摸索出了她的信物。
那是一个面花绣了一半的荷包,仅存的几缕金丝的针脚歪扭失章,我甚至看不出她想要绣什么图样。
她拿过我的珠子,转头就走。
没走出几步,她又折返回来:“我从来没有登上过千星阙,你陪我。”
她一脸羞赧:“只当是向天神借一场焰火。”
最后,我们一起站在了千星阙的九台阁上,因为太拥挤,我把她牵到了一处较安静的角落。
我们之下,千盏红灯繁缀,我们之上,万簇火莲齐绽。
灼夜的火光映在阿姝的笑颜上,回响在天地间的聩然震响惹得她不时惊呼,不时言笑,两眼始终弯弯,殷唇始终生动。
鬼使神差地,我缓缓欺到了她面前,她定定回视着我,没有后退。于是,我学着她那日的动作,捧起她的脸,轻轻将唇贴上了那两瓣朱嫩。
下一刻,一束烟花在近空骤燃,看到她的眼眸猛地震颤了一瞬,我突然害怕自己两臂间的温意眨眼就会消失。
我慌忙侧开脸,将下巴抵上她的肩,收怀将她抱得更紧。
许久,我都没有打算放开她。
“恩尘公子……”我耳边的声音弱弱的。
显然,我吓到她了,羞于鲁莽,我的双手终于放松了些许。
“你说。”
“为什么你在看如此绚烂的焰火时,左瞳里没有光?”
答案就在她此刻攥在手里的珠子上。
“你看错了。”我抚了抚她后背的发。
她继续道:“你是否见过一只没有鹿茸的仙鹿?”
“没有鹿茸?”我低声嗤笑,“仙鹿会这么狼狈吗?”
“不会,它就算没有鹿茸,还是姿态卓然,还是惹眼非凡。”
闻言,我把脸往她颈间埋得更深了些。
“东城人总说,万姝是最蛮扈的将军府小姐。往年,我从来不会在花灯节时将信物给别人,因为我知道一定没有一个人肯接。”
别人不接,可我深切苦求。
“我很疑惑,你这么贵气俊朗的公子,为什么会找上我,还愿意同我一起登上这千星阙看烟花?”
她的温声细语听得我沉醉不已,我蹭了蹭她的肩,应承道:“你不是知道吗?我向天神借了一场焰火。”
“你相不相信。”换我喃喃,“有些人可以因为一眼而倾覆自己的一生?”
“我相信。”她很快接话,同时,有什么轻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顿时僵愣,不敢相信她会回抱住我。
烟花雨落,她的声音未歇:“我记了那双眼睛五年,只因为曾经看过一眼。”
真的吗?
为什么要在我豁出一切的时候让我生出想要争取余地的念想?
为什么,我没有在更早的时候就听到这些……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泽隐匿着灵体,冷脸在一旁等我。
我故作镇定,慢慢欠身,生生拉开了她环抱在我背后的手。
方一转头,背后便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爹一直信奉预获异兽之颅能冥定战风。”
所以她那日不得不说那样的话来赶我走,我知道。
我没有回头,几步走到了阙楼九台阁的台阶前。
“恩尘—”她颤抖着声音唤我,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以后该去哪里找你?”
我再也无法冷下心前行,于是我告诉她:“在荒西,有一座山……”
八
白泽一瞬将我带到了苍虚。
我出神地站着,全然不睬灵座上勃然大怒的玄树。隐约听到他问罪几何,可我一心都在思虑,我方才说的,阿姝听到了哪里。
“为何要在凡界运术?为何要让溟川失礼于淼川?”
这声吼问方息,我终于回过了神来。
真是讽刺,明明痛恨凡界,溟川的灵物却都以人形普存,为何?
“白泽,给你镜子!”我将启元镜大力丢向灵座,一旁的白泽立即上前,在启元镜即将砸到玄树那张怒面之前,他抬手在半空,握住了他的镜子。
玄树彻底恼了,他在两掌间运转起一团幽绿色的光,狰狞着脸,目眦牙裂地大吼着让我跪下。
我从未见他那般失态。
“我不跪。”
下一刻,母亲却直直朝那方灵座跪了下去,双目尽是惊惶。哥哥随即脸色惨白地跪下,白泽也跟着跪下。
“灵尊,您饶了恩尘吧,他只是一时糊涂……”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串通别人为他绸缪了什么!”玄树转头厉声责怪母亲,面色更加骇人。
“对不起,灵尊,是下灵的错。”母亲缓神一瞬后便不停认错,“下灵错了,下灵是溟川的罪灵,还请灵尊责罚下灵。”
“这便通振他的灵元,让他跪下!”玄树伸指恨恨指向我,方才显象的那团术力忽然便消失了。
我们是至亲,母亲轻易通灵振脉便可操控我。见母亲的手已经贴到了她额心,我当即震散了自己身上所有灵息。
我不跪,我说过了。
我爱阿姝,一切都是我情愿。
母亲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泪水夺眶而出。
无甚可悲,我不过是失了人形和灵息而已。作为一只空余灵识的鹿,我开始光明正大地从苍虚坠落。
在我以为自己就要在苍虚万丈之下归元时,白泽救了我,还马不停蹄地带我去了西极渊。
原来他知道老树能运转他的镜子。
九
白泽一把拉过我,让我伏到老树身上,接着,他奉托老树,让他通过镜子把我送到阴夕山。
“下灵没有上过阴夕山。”
和老树一样,我也只去过那座怪象乱生的山的山脚。
“送到山脚亦可,还请您这便运术!”
说完,他十分着急地看向了我:“据说,日落最后一刻,阴夕峰顶会出现云道,万物皆可从那里通往淼川,恩尘,你去求如今镇守淼川的延苍灵守,托她重塑你的灵根。”
见我颓然摇头,白泽急声斥我:“好了,你去求一副凡界的人身罢,估计那位灵守也一定会给你!”
我猛然点头。
“如今的这位淼川灵守分外慈悲,传闻,在不久前,她的两位灵徒因情根之事一同归元了,她若感念起来,定会可怜你。”白泽拂了拂我光秃秃的头顶,“我往你的右瞳里注了些我的元气,放心,玄树灵尊感应不到。”
“花灯节已过,凡界现下应该正值第二日后晌,你的灵根就要散尽了,事不宜迟,一定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那里!”
在我从镜子旁消失前,白泽一直喋喋不休,不过我不觉厌烦,反而希望他说得更多些。
“如果灵守想要收你为徒,你便归顺淼川吧,我不会怪你,你好好活着就好。”
“记得……”
夕阳极其明耀,照得我双眼泛酸。
白泽灵鸟果真灵息深厚,我靠着他给我的一息元气,才跑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从阴夕山山脚赶到了山顶。
此刻,万道霞光离我很近。夕阳原来这么美,我从前只当它是催命之兆,所以从未好好欣赏。
过不久,我应该就会看到通往淼川的云道了。
“恩尘”
这时,我忽然听到,在阴夕山另一脊端的山脚下,好像有人在唤我。
“恩尘——”这一声比方才真切。
是阿姝。我敢肯定。
“恩尘——”她开始哭了。
阴夕山外有层雾障,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山时,只感觉黑石层叠,浊气密笼,其实从山腰处起景致早已有变,不过极少有人知道。
她一定是被吓到了,她会不会以为我死在这座山上了?
阿姝!阿姝!
我努力想要回应她,可我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晕黄的光漫洒在我的周身,有微风轻起,我心一横,转身迈开了两只前脚。
此刻我只知道,我的阿姝在哭。
她不停歇地、声嘶力竭地唤我,一声又一声,凝了那么重的爱惜和忧叹。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到她仰着泪眼哭喊的样子。
如果我还能运术,我一定会把这座山夷为平地。
灌耳的风渐渐变得震耳欲聋,不知是不是过大的声响给了我错觉,我感觉自己身上的绒毛越来越少,脊背冷得发疼。
幸好,我的四脚仍然躁热,每蹦过一块粗糙的坚石,它们便更有力一分。下山的路是如此的让人快乐,因为路的那端有阿姝。
“恩尘——”
我感觉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了。
长生果实实切切砸着我的颈端,还有一物也会不时招呼我的脖子,它是被我拴在与长生果同一根红绳上的荷包。如果阿姝见到这些,一定一眼便会认出我。
等着我,等着我——
我想永远陪在她身边,再也不让她忧惧。
最后一道霞光被云隐去,四脚正腾空的我,右眼顿时有如几万支尖利无比的冰锥没入,恍惚地,有什么一点点散成了飞沙,一瞬被风吹落到了石头上。
十
阿姝——
你看,日落了。
我才来凡界短短五年,活得却比过去几百年都要快乐。我的命也不长,但我遇到的慷慨善灵却不少。
现如今,我心爱的人终于会唤我的名字,会为我担忧,会独涉远途赶来见我……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话。
足够了。
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我明明想告诉阿姝我没有死,最后还是死在了阴夕山上。
可惜我全然失去了让阿姝铭记于心的那双眼。
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奉托白泽,让阿姝在他的启元镜里最后瞧我一眼,最后看看我如何拼命朝她奔赴,她一定会明白我有多不想让她哭。
可惜,我都不能落在她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