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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来当主任

机会来了

尚大强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从床底下找出装酒的葫芦,揭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他望着房顶,房顶幻化出一幅幅精彩的图像,不同的人物对他竖着大拇指摇晃,还有人佩服得躬身致敬。他禁不住咧嘴大笑,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于是就爬了起来,抓过酒葫芦仰脖又咕噜了几口,顿时浑身热血沸腾,双手举过头顶,吼叫着赞美自己。他觉得事情正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上顺利进行,好运就在前面。

昨天,他密切关注的情况有了准确消息。尚大强在外有一个多月了,今天才回来,未进家门就先到居委会,只为加深人们的印象。居委会办公楼在老街的剅背上,处在西流河经济、文化的中心位置。跨进门,他就与人打招呼,热情异常,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给人们散了烟,然后扯开喉咙朝楼上喊黄主任。楼上无人应答,他身边的人说,黄主任不在楼上,已经“撂挑子”了。他关切地询问详情。原来黄主任知道被人告黑状,气愤不已,旧疾复发,住院了,他口头提出了辞职,得到了区委批准。尚大强为黄主任愤愤不平:那么有能力,那么得人心的人,怎么就下台了呢?他的话情真意切,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为黄主任鸣冤叫屈的尚大强,却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老黄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占着主任位子,干得十分卖力,后面的人怎么上去?尚大强望眼欲穿啊。他写好了告状信,寄给了在仙桃读高中的堂弟尚又强,让他修改、誊抄后再匿名寄给县委。堂弟把一切办妥后给他回了信,并寄回了底稿。次日,他就离开了西流河。三天后,要求黄主任下台的小字报分别贴在了居委会大楼的西墙和区公所大门的侧面。

居委会里那些平日喜欢抛头露面、评头论足的一些人,就被怀疑,被唾骂,唯独他尚大强被撇得一干二净。

杨志勇听说尚大强回家了,就来找他。尚大强见杨志勇慌慌张张的样子,埋怨他不沉稳。坐起身后,从中山服左上兜里掏出新华牌香烟,手指在烟盒底下顶了顶,一支烟露出小半截,凑到嘴巴上衔了出来,然后再抽出一支丢给了杨志勇。

杨志勇点燃烟猛抽了两口,蹙着眉头说:“姑爷啊,您还稳坐钓鱼台啊?”

尚大强自信地笑着没言语,只是轻轻摇头。杨志勇觉得没趣,转身欲走。

尚大强立即站起,跨前一步拉住了他,说:“我知道你一片好心,等我当了主任,肯定会照顾你的,放心吧。”他习惯性地将头朝左一甩,大分头上黑黢黢的头发齐溜溜搭在一边,咧嘴笑着,两颗金牙射出的光芒在闪烁。他挺直了瘦高的身躯,单眼皮下坚定的眼神,放射出满满的自豪。

杨志勇告诉他,丁家的人在四处笼络人心,一心想把丁志芳推到主任位子上;除此以外,还有何家……

不等杨志勇说完,尚大强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居委会主任,他们抢不走。”白净而又周正的脸上现出自命不凡的神采,他抽了两口烟,吐出一串烟雾,一声不吭就出门了。他要去找李顺久,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

杨志勇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出门,看到尚大强扬长而去,心里很不舒服,将烟头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他不好发作,也不便发作。他清楚尚大强的德行,要用你就跟你亲近,不用你,你就成为泡过的茶叶、洗过脸的水。杨志勇已经习惯了。他不能硬气,没有酒喝的时候,没有烟抽的时候,还得求尚大强救急。

尚大强朝粮油站走去。他要搬开另一个障碍,并将这个障碍改造成保护自己的“碉堡”。他认为自己完全应该当上居委会主任:贫农出身,伯父是红军烈士,父亲在1954年发洪水的时候为抢救集体财产光荣牺牲,也是革命烈士;本人身为建筑组副组长,能写会算,能说会道。他盘点过满街的青壮年居民,有可能当主任的,要么出身不好,要么缺少文化。就说那个丁志芳,着急的时候,说话就结巴,怎么当主任?还有何家的秉章,家庭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居委会能把大权交给他?……唯独李顺久是他进步的障碍。

李顺久是李家“顺”字辈中的老九,街坊里许多人喊他九叔、九爹。他的哥哥李顺长,是一名军人,有不少的战友和部下。以往区公所有难事,李顺久出面往省地县一跑,十有八九就能办成。所以,西流河的人都高看他一眼,给他三分面子。每天上工,他不用发愁,无论去哪个单位,人家都会给他记上一天的工,有的还不让他做任何事,专门腾出领导办公室让他喝茶、看报。当然,他也不是白得好处,无论哪个单位遇到难事,他也挺仗义,自告奋勇去找关系,将事情圆满解决。

尚大强径直走进粮油所长的办公室,就看到了李顺久的侧影。李顺久半躺在藤椅里,两腿交叉搁在办公桌上,津津有味地翻看大腿上的画报。尚大强满脸堆笑地喊了一声九叔。

李顺久瞟了他一眼,随手将画报丢到桌上,冷冷地哼了一声,嘴巴努了努,示意他在桌边的木椅上坐下。

尚大强拿出大公鸡香烟,李顺久一见就蹙眉头,直摆手。尚大强急急顶出一支,硬是往李顺久的手里递,一边指香烟上的牌子,李顺久看清了烫金的“牡丹”二字,才伸出两个指头夹住了。尚大强赶忙给他点烟。李顺久抽了几口,腿从办公桌上抽下,站了起来。也许是坐久了,觉得屁股不舒服,就来回踱着步子,披着的将军呢子军服带起一阵风。他问尚大强,找到这里有什么事,像极具威望的上司面对俯首帖耳的下属表现出神圣的威严。虽然他的个子矮小,但这些年,在任何人面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样子。

“老黄下台了,您有什么打算?”尚大强边说边观察李顺久的表情。

李顺久一副不屑的神情,冷冷地说:“主任又不是下酒菜,我的眼角都不会瞟一下。”

尚大强着急了,站了起来:“我的九叔啊,您不当主任,谁还有胆量坐那把交椅?”

李顺久冷笑道:“我每天逍遥、快活,像神仙一样过日子。当个小主任,自己找麻烦,我傻呀?”

“您这样说,我就不好再说别的了。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非说他放狗屁不可。”

李顺久很不耐烦,瞪眼骂道:“尽放狗屁!”

尚大强马上赔礼,连忙请他坐下了,见他消气了,就说:“我晓得您在西流河的地位,更晓得您的威望。不过,都是别人在给您面子,不是您对别人开恩啊。”

李顺久不耐烦地说:“有屁就放,莫跟我扯起冬瓜说葫芦。”

“我就直说了。九叔,您确实小看了主任的权力。您想想,在西流河,除了区委欧阳书记,谁能比得上居委会主任?”尚大强竖起了大拇指在他眼前晃动。

李顺久不以为然:“咋提不上筷子的居委会主任倒成了一壶陈年老酒?”

“九叔,您想一下,西流河有头有脸的人物,谁家不在居委会,谁家没有孩子?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工作?能让孩子走上正式工作岗位,就靠居委会主任签字盖章啊!”

这好比醍醐灌顶,李顺久终于开窍了。是啊,一朝大权在手,西流河的各行各业,岂敢怠慢居委会主任?当了主任,今后在西流河就更能扬眉吐气了。但想到要管那些柴米油盐之类的麻烦事,激起的热情马上就冷却了。

李顺久流露出不想管那鸡毛蒜皮小事的想法,早在尚大强的预料之中,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就说:“九叔,您不要担心,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我来做啊。”

李顺久问:“哎哟,不要婆婆妈妈,有屁就快放!”

“您掌舵,我来划船。”

“见你妈的鬼,你去仙桃,非要弯到汉口再掉头,不累呀?”

尚大强赔笑道:“您当党支部书记,我就挂一个主任的名。”尚大强见李顺久在注意听,补充说:“书记是一把手,我就是您的一个皮影子,由您提。您发话,我办事,甘愿当您的狗腿子。”

“嗯。”李顺久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当书记有权力,又不需要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将呢子军服抖了抖,得意地摸摸大背头,挺胸背手踱了几步,又坐到了藤椅里,端起紫砂茶杯呷了一口茶,架起二郎腿不停地摆动。他瞟一眼,看到尚大强着急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说道:“你急什么呀,主任的位子哪个抢得走?”

“我的个九叔啊,您还得动一动,免得夜长梦多啊!到区委去打个招呼,欧阳书记肯定会给您面子,就不会再派干部到居委会了。那样的话,居委会的一把手才是您的呀。”

李顺久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尚大强说的在理。区委派一个国家干部来,自己想当也就当不成了。他决定到区公所走一趟。尚大强非常高兴,与李顺久约定,晚上在老地方一起喝酒。

区公所就在新街的街口,西流河中学撤销后留下的校舍做了办公室。苍松翠柏掩映,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李顺久披着全街人都熟悉的、看上去明显大了许多的将军呢子军服,端着紫砂杯,踱着八字步,叼着新华牌香烟进了区公所大门。在绿树掩映的甬道上,他看到了办公室的张志峰在第一排办公室的过道上晃悠,便慢悠悠地踱了过去。张志峰老远地就热情招呼他,走过过道迎接李顺久到办公室,接过紫砂茶杯给他沏好茶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一面给他敬烟,一面道喜,李顺久一脸茫然看着他,问喜从何来?老张说:“他琢磨了几天,断定居委会主任肯定非您莫属。”他淡然一笑,故意表示没有丝毫兴趣。老张为他惋惜,说:“居委会主任又有实权又有威望,您不当,好比把黄金丢到了茅厕里,太可惜了。”李顺久心里暗喜,坚定了做居委会一把手的决心。现在舒服是舒服,手头却没有权力,要想得到好处,靠的是别人的人情。要是自己有了权力,就能把人情送给别人。到那时,谁人不来求我,谁人不说我好?

李顺久正要走,看到副区长刘昌学骑着自行车回到区公所,马上迎面走了过去。刘昌学下了车,喊了一声九叔,给他敬烟。李顺久说,“昌学啊,我今天来,就是跟你们这些头头脑脑说一声,我要当居委会的一把手。”

刘副区长说:“好事呀。不过,人事安排哪个领导说了也不算,区委要开会研究。”

“我清楚,你不能当家。我就是要你带个话给老欧,莫把位子给别人了。”

李顺久不由分说的态度,仿佛下达命令。刘昌学要做解释,他根本没有兴趣听。刘昌学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了。

李顺久走到了新街,端着紫砂壶茶杯,挺胸昂首,一脸喜色,不时与人点点头或者嗯嗯两声,偶尔呷一口茶水。他甚至觉得他就是居委会新上任的一把手了。走过食品公司,他就想,我以后吃肉,你们还会找我要肉票吗?还会要我排队吗?经过供销社的时候,他就想,我以后抽内供的香烟应该绝对没有问题吧?他心里感激尚大强的提醒,不然,他不会对居委会一把手的位子上心。他踱着八字步,显得更加神气。他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有滋味了。直到走完整条新街,他才转头。

到了剅背拐弯处,他考虑去不去剅沟走一遭。想到尚大强巴不得马上得到消息,万一在剅沟碰面了,没有一个准信儿,不好说话。他不愿意说谎,也不想让尚大强早点得到消息,他打算回家休息去。

李顺久随便瞟了一眼,发现从居委会办公楼溜出来的人影很像是尚大强,又觉得自己眼花了,仔细再看,人影不知闪到哪里去了。他好生纳闷。

居委会的这栋办公楼有三层:第三层是主任的办公室和资料室,第二层是会计室和统计室,下面的一层主要供居民休息、看报,有时也作为会议室使用,平日里就是曾老先生在打理。曾老先生名叫曾宪道,是公认的文化人,满街的人称呼他为曾先生。他摆茶摊与书摊,也教书法,代写书信,同时兼做居委会的收发员与文书,不要任何报酬。他占用的地方,居委会也不收取租金。曾老先生待人和善,一脸微笑,一腔热情,无论哪个来,他都当客人。

尚大强见到曾先生,打过招呼就扬袖擦额头上的汗星。曾先生给他让座后,转身沏好茶,送到他面前,关切地问他何事。尚大强望望曾先生,手掌朝下压压,示意曾先生坐下后,小声说:“我特地来找您,就想求您出个好主意。”

“莫客气,请直言。”曾先生说。

“老黄下台了,我想顶他的位子。您说,我该从哪里着手呢?”他说,“事成了,我会感激您的。”

“哦,好事啊,好事嘛。”曾先生慢慢说,一边思索。

“您可要给我想一个好计谋啊。”

“尚组长,这个事不是取决于计策,需要人心、人气啊,老朽建议你在这个方面做做文章。”

“您说清楚一点,我心里着急,还没有领会过来。”

“当主任,一要上面安排,二要下面拥护。如果区公所不派人来,就会在居委会选人,谁能上去,就靠选票了。”

尚大强明白了,就说:“好,我马上就去联络人。”尚大强说罢起身,走了两步转头说,“您这里人来人往,拜托您多替我在街坊面前说说好话,让大家推举我。”

“我心里有数。”

送走了尚大强,曾先生坐在那儿发愣。说实在的,他对尚大强根本不看好,虚伪、浮夸,又沽名钓誉,做不得主任。他也不希望区公所派人,派来的干部谁会安心工作?居委会需要稳定啊!

“曾先生,姓尚的来找你讨了主意的吧?”李顺久的突然出现,让曾先生惊讶,他急忙站了起来,把刚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李顺久说了。

“呸!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居委会还轮不到他来充人尖子。”李顺久破口大骂。狗日的尚大强,把我当二百五,瞎了你的狗眼!

蛊惑

尚大强打听到杨满珍干活的地方,急忙找了去,笑着和杨满珍一起做事的街坊打招呼。有人就开玩笑:“哎哟,这么想婆娘,就早几天回来呀,天黑都等不得了?”尚大强抱拳致歉,说家里确实有急事,非要满珍回去不可。

杨满珍今天的工作轻松、工钱却很高,真不愿意回去。但顾及丈夫的颜面,只好夫唱妇随。走在半路,就急不可耐地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尚大强嘻嘻笑着,说回家后细说。

回到家,满珍一屁股坐在了矮脚小靠椅上。尚大强心里有数,不把她逗高兴,自己的事情就办不好,就将这些日子所赚的四十五块工钱给了杨满珍。杨满珍脸上有了笑意,怕他笑话自己见钱眼开,努嘴让他放到了桌上。尚大强放好钱,蹲在她面前,嬉皮笑脸盯着她,说:“几十天不在一起,看到我怎么不冷不热呀,你不愿意我回来?哎呀,谁让我不争气呢,想你想得不行了,否则哪能回来呀?”杨满珍笑了,嗔怪道:“你啊,就晓得哄人,哄死人不抵命。肯定是有事求我,有事就说,我能不帮你?”

尚大强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告诉她:“我要当主任!”

“你当主任?”杨满珍像是被黄蜂蜇了一下,弹跳起来。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呀?”尚大强激动地给她说了自己的思考和分析,夸下海口道,“我不当主任,西流河居委会就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

杨满珍想着还要去上工,不愿意听他讲空话,就说:“你当主任我不喜,不当我不急。”

尚大强不高兴了,埋怨道:“我当主任,你脸上有光呀。在你们杨家人面前不也有头有脸?以后,你们杨家也要沾好多光嘛。你可不要只看到脚尖子哟。”

杨满珍猛然明白过来,丈夫当上主任,掌管着整个居委会,自己是多么荣耀啊!可是,眼下还是一场梦啊,刚刚涌到心尖上的一点喜气马上就像开水锅里的蒸气一样散开了。“哎呀,八字还没有一撇,天上的月亮还在水里,你就当真啊。”

“只要你配合我,主任的位子肯定该我坐。”尚大强兴奋地挥舞着手,对老婆进行着说教。他说:“要想夺得主任位子,就必须争取人心,争取人心就得先笼络人心,制造舆论。当务之急,就要先把杨家的亲友发动起来,真心拥护我尚某人当主任。再四处发布言论,说居委会只有尚大强当主任最合适。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种人心所向的态势。”

杨满珍同意马上跟杨家亲友一一打招呼。尚大强喜出望外,跨前一步把她抱住,杨满珍陡然觉得自己的丈夫是那么高大、那么能耐,顿时脸上飘起骄傲的笑容,她两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尚大强急不可耐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杨满珍走后,尚大强就后悔自己疏忽,没有教她如何制造舆论。杨满珍一向忠厚老实,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更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果说得有些人心里不是很舒服,就不会真心实意拥护他当主任。

他决定马上补救,思索了一会儿,就找了一支铅笔写下了该说的话,打算晚上再好好教教满珍。写完后,抓起葫芦喝了几口酒,开始做起美梦:主任到手后,他调整了大工小工的工时钱。有两三个单位的领导不同意,他对其家属说,以后,你们的子女和亲属就业,就去找别人盖章吧。于是,障碍很快清除,居委会增加了提留,他的工资按照做木工的最高收入发放,每月六十元。每天都有人围着他转,请他喝酒,陪他到仙桃逛商店,还有女人……他对金美云早就垂涎已久了。

尚大强到李顺久家中,用讨好的口吻请他去老地方喝酒。李顺久瞪他一眼,直摆手,转过身去,给了尚大强一个冰冷的脊背。尚大强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明白这位“祖宗”为何翻脸,僵在那里不停地搓手。李顺久自顾自抽着烟,粗哑的声音哼着花鼓戏。尚大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悄悄退出了门。

出门后,他就近穿插小路到了河边,像一只流浪的野狗,胡奔乱窜。

初秋的河水清澈、静谧,一拨又一拨的鸭子在河中寻觅着鱼虾。尚大强一脚踢起一块瓦片,瓦片飞到河里,一蹦一蹦地跳动着,溅起花洒似的水柱。他明白,李顺久很有可能要帮倒忙了。难道他想当主任?他紧张起来。如果李顺久想当,那简直就是一个拦路虎啊。怎么办呢?他想到找区委书记欧阳正民,又不敢去找。一直以来,见到欧阳书记,他就心慌。对欧阳书记,他又感激,又畏惧,想接近又心有怨恨。

“欧阳叔子啊欧阳叔子!帮我就该帮到底啊,为什么帮一把又打一拳呢?当年,您马虎一下,我也不至于今天为了一个芝麻小官把脑袋都快想破了。”他怀念在何口乡做干部的日子,白天看报喝茶,傍晚喝酒吹牛。每月十五号领工资,一分不差。一年四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唉!一念之差啊,挪用了乡政府的一百二十块钱,本来指望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哪晓得赔了一百多元。他捂不住了,只好求欧阳叔子,他是爸爸的战友。他想,欧阳叔子是全区最大的官,他说不追究,别人也应该不会过问。欠下的钱,以后从工资中慢慢扣。

“挪用公款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啊?你想坐牢呀!”欧阳叔子拿出积蓄给他填了窟窿。他感激,但也恨欧阳叔子一点情面都不讲,逼他辞职。现在欧阳叔子会让自己当主任吗?毕竟被他拿住了把柄啊。对,找小木叔子,由他出面去跟欧阳叔子说说,欧阳叔子肯定会答应。小木叔子,可是欧阳叔叔的救命恩人啊。

刘小木正在同乐闸口装船运货。大米、黄豆要调拨到武汉,他来督促。没想到扛了几小时麻包,牵动了腰伤的毛病,腰眼胀痛,他就站在船舷上,背对着码好的黄豆包轻轻撞击,疼痛才慢慢减轻。看到岸边的尚大强一脸笑容,又是喊叫又是招手,就举起还有点酸痛的手臂朝尚大强摇了摇,算作回应。

“小木叔子,上来歇会儿吧。”尚大强喊叫。

“你等会儿。”刘小木侧身说。他在战争年代养成了习惯,认为做干部就要带头。他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偷奸耍滑,事情没有做完就走了,那样心里不踏实。

见尚大强不停喊叫,搬运的工人就让刘小木先上去,刘小木摆手,又开始背包。

刘小木上岸了,尚大强迎上前说请他下馆子喝酒。

刘小木说,喝两口酒,在哪里都行,何必下馆子?尚大强就说去买熟菜,让刘小木到居委会等着。

刘小木进了居委会办公楼,在东边角落落了座。曾先生给他泡茶,端到他面前时,他已经打起了瞌睡。曾先生不想喊醒他,在书架下面拿出一件衣服,搭在了他的胸前。

尚大强打了两斤酒,买了十根麻花,切了半斤猪头肉、半斤牛肉,还有千张和卤藕、一斤花生米,借了几只碗、几双筷子、一只篮子,喜气洋洋地走进楼,迅速扫了几眼,看到打瞌睡的刘小木就过去用自己的膝盖顶刘小木的大腿。刘小木醒后看到丰富的酒菜,站起来,埋怨他太铺张。

“这点酒菜算不得铺张啊。小木叔子,日后我还会好好地孝敬您的。”

“哟,看来你有事啊,告诉我,这个杯子我怕端不动啊。”

“您莫以为有天大的事情,对您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来来来,边喝边说。”尚大强比刘小木块头小,不好按肩膀,就扯住刘小木的胳膊往下拉。

刘小木说到楼上去。尚大强就找曾先生要钥匙。曾先生告诉他,二楼的人已经下班了,从来不上锁。

他们上了二楼,进入小会议室,里面有一张条桌,尚大强就在上面摆放酒菜。刘小木用竹筷子撬开酒瓶盖子,拿过两只碗,各倒了半碗。尚大强端起碗,站着说:“小木叔子,我先敬您。”

刘小木示意他坐下,喝了一大口,对尚大强说:“应该喊曾先生上来喝两口啊。”

“是啊。”尚大强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舍不得,他来了,我们说话不方便吧。”

“到底有什么话说呀?搞得神乎其神。”

尚大强担心刘小木生气,就起身,走到楼梯口对下面喊:“曾先生,上不上来喝两口啊?”

“多谢啊,我的晚饭早就准备了。你们喝吧。”曾先生起身昂起头回应。

尚大强连忙说:“那好,您就慢慢吃吧。”

刘小木吃了几片牛肉,端起酒碗和尚大强碰了,他们各喝了一口。刘小木追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尚大强笑笑,说想当居委会主任。

“你当主任?”

“是啊。不是我吹牛,我的能力在这街上没有几个人能比,又能写,又能算,又能说。我当不成,居委会肯定没有人够格。”

刘小木说:“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啊,当干部,头上就戴了紧箍咒,喝酒都要受约束,你受得了?”

“您放心吧,当了主任,我会约束自己的。”

“好,好,我相信你是个男子汉。”

尚大强说:“您跟欧阳叔子说说,让我来当主任。”

“我清楚老欧的德行,就算他老爹在世来说情,还是要按规矩办。”

“我也不是不讲规矩啊。”

“你不是想要区公所任命吗?”

尚大强见刘小木一本正经的态度,就否认了任命的说法,就说,只要欧阳叔子坚持原则,决定通过选举产生居委会主任,自己就有希望选上。刘小木磨不开情面,答应向欧阳反映尚大强的愿望。

黑马奋蹄

居委会主任的人选,引起了居民不同程度的关心。人前人后,茶余饭后,各个单位,每个家庭,免不了要谈谈将是谁来当主任。

有消息传来,区公所不准备往居委会派干部;接着又传说,将在居民中间选主任。几个大家族,开始了串联,唾沫四溅地讲述着一个心愿,团结一心把家族的代表人物推上主任位子。一些小姓居民,听说了大姓家族的活动,很是担忧,虽有意见但不敢说。唯独魏莲芝偏不信邪,公开叫板,居委会主任又不是族长,凭什么由几个大家族来操纵?主任是全体居民的主任,不能偏向任何人,就该让一个公道的人来当,绝对不能让那居心不良的人上台!她的话,为小姓小户撑了腰。他们奔走相告。几个大家族开始相互提防、相互拆台、相互诋毁。由此一来,人们的思想好似汛期到来的西流河河水,一片浑浊。魏莲芝向欧阳书记毛遂自荐,要求出任居委会主任。消息传来,小姓居民欢欣鼓舞,两个大家族掂量一番,悄无声息地放弃了竞争。

魏莲芝是齐家全的媳妇。十八岁入党,并担任大队妇女队长,二十岁任党支部副书记。漂亮、活泼、大方,直率、善良、正派,说话时像男人一般高门大嗓,做事风风火火。狠的不怕,软的不欺,街坊里威信很高。

当年齐家全当兵,家里就剩下守寡的母亲和几岁的妹妹。半年后,齐母挑水摔倒骨折,魏莲芝就到了老人的身边照护。亲家公亲自送来大米、新鲜菜,顾不上喝一口水就往家返。莲芝是多么能干,多么细心呀!与亲生的没有两样,端茶递水、擦身子、洗脚,三个多月来,任劳任怨。就是块木头也该动情了,何况是人啊。齐母能下地走路后,逢人就说,这辈子最好的运气,就是有了一个女儿一般的儿媳。

更让人称道的是,魏莲芝的贤惠与孝心。

魏莲芝的儿子不到两岁,婆婆中风瘫痪。齐家全在仙桃上班,小姑子小青只有十一二岁,亲友们就说,只能让小青辍学照顾母亲,反正街道里不上学的小女孩多的是。但魏莲芝不同意,小青还有两年就高小毕业了,不读完,多可惜呀。她说,我是儿媳妇,照顾婆婆理所当然。从那以后,每天早晨起床后,她就给婆婆擦洗身子,然后做早餐,喂给婆婆吃;中午歇工时,跑步回家做饭菜,也是亲自喂给婆婆吃;天气好的话,就把婆婆背到室外晒晒太阳。晚上,安顿婆婆入睡了,她才去睡觉。小姑子要帮忙,她不让插手,就怕她耽误了学习。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她照护婆婆直至去世,前后五年,没有一句不耐烦的话。小青特别感动,总是说嫂子是天下最好的人。

另外一件事,更让人刮目相看。

三年前的国庆节,孤儿院的小敏不慎摔倒,端着的洗脸水泼到了王老三的身上。正赶上他穿着压箱底的中山装走亲戚,这下子被脏水打湿,觉得特别晦气,便揪着她的头发扇嘴巴。王老三是远近闻名的泼皮无赖,路人对他野蛮的举止虽然很不满,但不敢管,只是劝他别跟小孩子较真。孤儿院院长出面与他讲理,也挨了一记耳光。这一幕被魏莲芝看到,她上前抓住了王老三再次扬起的胳膊喝道:“住手!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你也真下得去手?”王老三瞪眼咆哮:“松开,不然我不客气。”魏莲芝不甘示弱:“你再撒野,我也不客气。”围观的人们纷纷指责王老三,王老三才收敛一些。其实他认识魏莲芝,晓得她敢作敢为的性子。魏家大湾就挨着他们村子,他害怕魏家人找他算账,便改口要那女孩赔衣服。魏莲芝说:“不过就是弄脏了,赔什么赔?我帮你洗干净。”回家拿来齐家全的中山装给了王老三,之后又把王老三的中山装洗干净还给了他……

尚大强得知了魏莲芝毛遂自荐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思来想去,就让老婆到杨家和亲戚中去说魏莲芝的坏话。杨满珍反驳他道:“她不坏呀,我怎么说才能败坏她呢?”尚大强直摆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

领导小组诞生

欧阳书记指示副区长刘昌学,要正式听取居民代表关于如何产生居委会主任的意见。布置这项工作时,欧阳书记与他有过探讨:居委会主任是安排国家干部兼任好,还是从居民中选拔好?居民中选拔的主任算什么级别?能不能直接选举产生?对于人事问题,刘昌学经验很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发表意见。他说已经听到一些居民的心里话,认为从居民中产生主任能顺应民心。至于主任的待遇与管理,还需要开会集体研究。

欧阳书记安排他做一番调研,区委再开会研究。

刘昌学通过居委会党支部将任务安排到各片区,让代表们收集意见后开座谈会研究。三天后,他与代表们座谈。

座谈会在居委会的一楼召开。两张乒乓球桌拼在一起作为会议桌,上面蒙了一层蓝布,四周摆上了椅子。

曾宪道作为记录员与会,陪着提前到会的刘昌学聊了一会儿。刘昌学看看手表,就站到了大门边迎候代表。

第一个进门的是老街东头的代表何定香。她是欧阳书记的爱人,居委会党支部副书记。刘昌学喊了一声大姑,何定香与他寒暄几句后找位子坐下了。

剅背的代表丁振邦在门口咳嗽了几下,喉咙里像是有痰卡着,终于咳出后,一身轻松。

磨盘洲的代表张师傅跟在他的身后,与丁振邦开玩笑:“总是又咳又喘,怕是爬灰的报应吧。”

特邀代表黄婆刚好走到门口,打趣说张师傅老不正经。三人都笑了。

刘昌学迎上一步,拱手作揖:“三位前辈,辛苦了,辛苦了。”

八字朝门的代表李顺久端着紫砂茶杯,披着将军呢子军装,哼着花鼓戏进了门。

刘昌学热情招呼,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顺久不冷不热地点了头,走到桌边,拖了一把椅子,屁股搁了上去。放茶杯时,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黄婆、张师傅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声不响坐下不妥,就一一招呼了一声,然后跷起二郎腿呷茶。

何秉章来了,刘昌学笑着和他握手。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初中毕业后,刘昌学考上沔阳师范学校,何秉章考上沔阳一中,高考填报志愿只报清华、北大,分数够线,政审却不合格。今非昔比,现在毕竟地位不一样了,在刘昌学面前何秉章显得很有分寸,交谈两分钟就分开,走到会议桌边与先到的几位长辈恭敬地打完招呼才坐下。

接着袁明华进门,刘昌学跟他只是面熟,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就含糊说了声:您好。

最后到来的是剅沟代表杨辰愿。他比刘昌学大上十岁,关系却不错。刘昌学与他握手,邀他一起坐下了。

刘昌学给大家敬了烟,笑着请大家安静。他说,在座的多是前辈,能够到会,他很感激。随即介绍了此次会议的重要性,说是关系到居委会的前途和命运,请大家一定要慎重。

李顺久打断他的话,说:“昌学啊,你别啰里啰唆好不好,说那么多废话不是浪费时间吗?干脆直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顺久啊,怎么这么不耐烦啊?”黄婆说,“昌学是礼数没有到,还是得罪了你了?他是区公所的领导,正在办公事,为我们居民做好事,你怎么总是吆五喝六的?”

张师傅接着说:“顺久兄弟啊,昌学是居委会的子弟,有不对的,作为长辈你可以教训,可要分个场合啊,不要让人觉得你想拆台啊。”

李顺久忙说:“你们误会了。我对昌学没有任何意见,就是坐不住,想快些散会。”

刘昌学又给大家敬烟,赔着笑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想听各位关于主任人选的心里话,并且把大家的意见带回区公所,最终让区委做决定。”

大家按顺序发言,尽量做到直言不讳,最终意见大同小异,居民们希望新的居委会主任能在居民中产生。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街道的人知根知底,做错了,可以说,不怕见怪;若是上面派来的,一怕不好沟通,二怕对方端官架子,更担心的是干不了多久就被调走,造成居委会工作安排不稳定。没了主任,居委会就像死了爹的人,少了依靠;主任换来换去,就像随寡母改嫁的小孩,担忧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大家十分看重黄主任打下的基业、立下的规矩,希望新主任能发扬光大。那么,新的主任必须正派、有能力、有魄力。

刘昌学将大家的意见进行归拢,叙述了一遍,问是不是像他总结的这些。大家说,总结得很全面。

刘昌学回到区委就汇报了。几天后,区委进行了专题讨论,决定从居民中推选主任候选人,然后按区组织干事考察,区委进行研究后再任命。

刘昌学再次召集代表们开会,拟定了推举的基本规则:候选人可以自愿报名,也可以推荐。除开地富反坏分子及其子弟,必须是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要有一定的文化,办事公道。因为候选人很多,主任只能选一人,那么,每张选票也只能选一人,多选就按废票处理。同时规定,每家派出一位成年人作为代表投票。居委会在选举前三天将正式候选人告知选民。各家没有特殊情况必须参加选举,否则,扣除一天的工钱。实到户数达总数三分之二以上选举有效,当选主任的得票必须超过到会户数的一半。

丁振邦建议成立一个推选领导小组,处理选举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杨辰愿马上附和,认为有了领导小组,组织起来才方便一些。

刘昌学也赞成,就请大家提名,推选德高望重的、有代表性的人进入选举领导小组。

“还推什么啊,今天来的都算。”李顺久喊。

何定香反对,她认为推选领导小组的人,不能当候选人。

杨辰愿说:“我们这里只有顺久叔子和秉章够资格参选,他们参选的话,就不能进推选领导小组。”

何秉章表示自己不参选,也不做小组成员。当年他考大学就是政审审下来的,他不愿自讨没趣。

刘昌学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推选领导小组由黄子姑(黄婆)、何定香、丁振邦、张继安、杨辰愿五人组成,杨辰愿任组长。

大家鼓掌通过。

攀亲

希望欧阳书记网开一面的梦想破灭后,尚大强心烦意乱。这天,姨妈特意来家做客,拜托他们两口子给表妹介绍一个好对象,他马上就想到了刘昌学。

表妹秦月霞在整个西流河是人人夸赞的大美女,谁见了眼睛都会发亮。提亲的无数,她一直都没有答应。她有言在先:农村的青年,绝对不嫁,街镇一般的青年也看不中。眼瞅着已经二十二岁了,母亲着急了,说你条件太高,小心嫁不出去。她说,最起码,我该嫁到街镇做居民吧?

尚大强想清楚了,要战胜魏莲芝,就应该取得刘昌学的支持。

他让杨满珍去说媒。杨满珍说,这门亲事恐怕成不了,刘昌学已经被方俊医生迷住了。尚大强其实也听说了刘昌学在追求方俊,但他认为,一个武汉的洋学生和西流河的土包子终究搞不到一起。

方俊来到西流河卫生院后,她的美貌、她的特立独行,立即引起了众人瞩目,伤风败俗的帽子戴在了她头上,还有“妖精”“婊子”等不堪入目的标签贴在了她的大名上面。难道刘昌学还会不顾一切跟她相好?谁愿意先捡一顶绿帽子戴上再结婚?就算刘昌学硬着头皮挺过去,他的父母、婆婆、叔子、婶娘能吃得消源源不断的流言蜚语?

杨满珍不愿做媒,尚大强决定亲自出马。他特意点名刘昌学的父亲刘金山到自己的手下做小工。中途休息时,他给老刘端茶敬烟,聊起了昌学的婚事。说他都二十八九了,还是单身一人,在西流河只有何秉章跟他做伴。刘金山为此说过一次又一次,儿子阳奉阴违,他也无计可施了。他感激尚大强关心,也希望尚大强留意一下,遇到合适的,就给刘昌学介绍。

“您能当儿子的家?我若费心帮您找到合适的儿媳妇,就怕昌学兄弟不听您的啊。”

“看你说的,莫说只是个副区长,就算当了县长,婚姻大事,我也不会完全由他。”

尚大强趁机提起方俊医生,对此事刘金山一无所知。

“您不晓得吧,那个女人呢,见过的都说漂亮。”

“好看的脸蛋又不长大米,我们这样的家庭,需要会持家的儿媳妇。”

“她是外科大夫,一个月赚几十块,钱不用发愁呀。”尚大强说,“西流河的人都晓得,方医生能干、泼辣。您想都想不到,男人开刀,女护士不好意思给病人脱裤子,她就敢亲自给病人剃阴毛,多泼辣呀!”

“哎呀呀,算了,算了,我们刘家能要那样的女孩做儿媳?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昌学喜欢呀!”

“我还没死呢,那种货色休想登我刘家的门!”

尚大强劝老刘消消气,给他摆道理,要想让昌学放弃方俊,就要给他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老刘连连点头。眼看水到渠成,尚大强拿出了表妹的照片,问老刘觉得怎么样。老刘仔细端详照片,第一眼就感觉表妹十分标致,大眼睛、小嘴巴、鹅蛋脸。尚大强在一旁介绍,说姑娘叫秦月霞,二十二岁,是家中的独女,高小毕业,在大队做会计。家庭条件不错,陪嫁包刘家满意。老刘觉得很好,请尚大强说媒。尚大强让他先跟刘昌学提提,刘昌学答应的话,他保证女方绝对没有问题。

刘金山亲自到区公所喊儿子回家,刘昌学说手头有要紧的事务处理,让父亲等等。他以为儿子故意推脱,就站到他办公室外,一直等到刘昌学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一同踏着月色匆匆回家,刘昌学与他说话,他一句也不搭理。进了家门,老伴儿张罗吃饭,刘金山就吼:“吃什么吃,我气饱了。”

老伴儿说有话好好说嘛,父子两人怎么像仇人啊?昌学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您消消气。您发火,总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刘金山单刀直入,问他为什么招惹医院姓方的医生。

刘昌学明白,有人在父母面前说了方俊的坏话。他给父亲递了一支烟,一边说:“我和方医生只是在进展之中,也可能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没有告诉二老。”

“你跟我听清楚,从今天开始,就不要进展了,绝对要跟姓方的断绝来往。”

“爸爸,您不能这么武断吧!”

“你把我当傻子,还想遮掩?她到西流河几天啊,就已经臭不可闻了,你还想让她进刘家的门?”

“您不能听别人瞎说啊。您宁可信别人,怎么就不信我呢?”

“我信你?你已经鬼迷心窍了。”刘金山气呼呼地站起来,指着刘昌学的鼻子说,“一个女孩子,帮男人刮阴毛,说都说不出口啊,她就做了。你说丢人不丢人?”

“爸爸,那是工作啊。”

“莫跟我狡辩。”刘金山说,“你给我一个痛快话,到底断不断?我跟你把话说在前面,你若再跟那个妖精来往,就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要姓刘!”

刘昌学知道父亲的固执,现在在气头上,不好辩解。他也不能答应父亲的要求,只好默不作声,坐在小板凳上抽着闷烟。

父子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刘昌学的母亲从后门出去求助罗芹花。她们是嫡亲妯娌。罗芹花听了来龙去脉,认为唯有婆婆出面才能平和地解决问题,就将打牌的婆婆请了回来。说了缘由,讲了一通道理,婆婆直点头。在婆婆心里,罗芹花是个明白人,刘家的主心骨。婆婆想,既然芹花认为金山做得不对,那就一定不对,就答应去说说儿子。罗芹花嘱咐婆婆,不要发火,免得把事情搞僵了。婆婆心想,该发火还得发火。以往昌学不找对象,他们作为父母要骂一通,说他心里不替二老着想;现在找了对象,又说三道四,真是糊涂!不骂他还会更糊涂。

婆婆进门,金山赶忙让座。婆婆却不坐,拄着拐棍站着,金山也只好陪着站着。昌学也站了起来。婆婆问闷闷不乐的昌学为什么一脸苦相。金山抢过话头说:“妈,您莫管,我在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家伙。”“你教训儿子?”婆婆问。

金山理直气壮地说:“是啊。”

“我就不能教训儿子?”婆婆气呼呼地说,“你要我别管你的事,你就可以管昌学的婚姻大事?”

“妈,这个事您不能由着他啊!他找的那个姑娘,不能做我们刘家的儿媳妇啊!”

“你给我闭嘴!我说话你就不听了?你要你的儿子听你的话,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呀?”

金山干着急却不敢犟嘴。

婆婆接着就把罗芹花所讲的道理抖了出来:人家给男人开刀,你说东道西,你难道要她见死不救?我问你,看到一丝不挂的姑娘掉到水里你救不救?救起来就有伤风化了?再说了,去年年底方俊救过何正国媳妇,满街的人都夸她是女菩萨,你就不记人家的功德?

提起此事,金山顿时明白了几分道理。

那天,方俊在乡下巡回医疗,赶回医院的时候,才知道何正国的老婆难产大出血。主刀医生已经告知家属,婴儿超重,横胎腹中,很有可能母子双亡,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救下一人。何正国已经在手术单上签字,不签字一个都救不了啊。于院长见到方俊回来,跟她说了情况,希望她去帮助抢救。她进入手术室,主刀医生居然找借口,将她推上了手术台。她迅速检查了病情,采取输血、矫正胎位等措施才开始手术,终于使得母子平安。何正国感激地在医院长跪不起。

刘金山渐渐明白过来,医生给病人看病,就是救人的,先前给何正国媳妇做手术的医生不就是个男的吗?他低下头跟婆婆表态,再不干涉昌学的婚事了。

婆婆说:“你以后不要犯糊涂。昌学找对象,是他过日子,找个好的,他好好过;万一找到不好的,该他受罪。反正是他自己找的,怨不得别人!”

昌学激动不已,跪在婆婆面前磕头:“奶奶,您放心,我找的绝对是一个好媳妇。”

两个小插曲

天色渐亮,人们在蒙眬中睁开了睡眼,同乐闸口还闪动着马灯的光亮。在冷冷的寒气汇成的薄雾里,一只小船停靠在了西南面,还尚未停稳就又来了一只,与先到的那只船并排停靠在了一起。船上的人相互打了招呼,各自跳到岸边,拴好船绳子,搭好跳板,再把箩筐、篮子往岸上搬。他们都是来卖农副产品的,就想趁早占个好位置,卖个好价钱。

一家一家的门缝和窗户里透出了亮光。

有挑担子的来了,在认为合适的位置歇下,将大竹篮里的菜一把一把拿出,摆在了地上。两辆推车推过来了,没有轮胎的轮毂与青石板摩擦出哧哧声,尖利刺耳,如同惊恐的野兽在怪异地嚎叫;手推车的摇晃中,瓢盆的碰撞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仿佛生疏的琴师在弹奏乐曲。赶早的人们,听到这样的声响,就知道是庞家的米粑和周家的油饺出摊了。

贸易交易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馄饨馆也亮起了马灯,肉铺开始摆出了案子……

剅背周围的居民也陆续起床了。

同乐闸的西北面荡来两只小船,鱼腥味老远就飘来了。沿着这条小溪往上就是西沟子湖、西圻湖,那里野鱼很多,还有喂养的草鱼,每天都是成船地装来在剅背交易。

“热米粑,热米粑,刚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热米粑哎。”

“油饺啊,油饺哦,又酥又脆的热油饺哦。”

“莴笋,新鲜莴笋,快来买新鲜莴笋啰。”

“萝卜啊,小人参白萝卜、红萝卜,脆蹦蹦的萝卜啊,又脆又甜又好吃。”

叫卖声此起彼伏。买菜的、卖菜的都是熟人了,寒暄几句后便讨价还价。

太阳一露脸,曾宪道打开了居委会办公楼的门。

今天,趁大家买菜的当口,刘昌学召集领导小组和各区域的负责人开个短会,审定候选人。

与会人员陆续到来。

大家审核了自荐和推荐的候选人名单,最终确定五名候选人:丁志芳、于振远、李顺久、尚大强、魏莲芝。

名单张榜后,消息马上传开了,人们挤在办公楼西墙头看名单。尚大强拽了杨志勇的胳膊,杨志勇就跟着他挤出人群。听完尚大强耳语,杨志勇拔腿往新街走去。他到了食品公司,看到了李顺久。李顺久今天在这里上工,他无心看报、喝茶,割了半斤肉准备回家。杨志勇喊了一声九爹,告诉他出了红榜。李顺久还没有弄明白怎么一回事,杨志勇已扭头走了。李顺久心想一定没有好事,喝住杨志勇,要他把话说清楚。杨志勇就告诉他,他这位候选人,排在红榜第三位。李顺久火冒三丈,随口就骂。匆匆赶到了居委会大楼,见围着很多人,就扒住人们的肩膀往里挤,人们看到李顺久来了,让出了一条道。他看到名单,气得眼睛发直。太欺负人了,欺负到我李顺久头上了!他上前一把撕烂红榜,扯碎后丢在地下,踏上了一只脚,曾先生一笔苏体行书遭到了粗暴的践踏。

李顺久冲进办公楼,扯开喉咙喊杨辰愿。

曾先生赔笑:“顺久兄弟,来,先喝口茶,莫急。”

“不急,都骑到我的头上拉屎了,我不急?”

“哎呀,哪有那么严重啊。来,喝口茶,消消气。”

李顺久气冲冲地说:“候选人是你秀才写的吧,看那名单,是不是太欺负人?凭什么把我李顺久排到第三个?欺到我的头上了,哼!”

曾先生泡好茶,端到他面前,请他坐下,说:“听我解释一下。”

“我就找他杨辰愿算账。”

“我来了,什么事啊,九叔,至于气得像关公?”

“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出我的丑,把我排到第三个。”

“那是按姓氏笔画排列的呀。”

“狗屁,姓氏笔画,莫拿洋词敷衍我。”

“这样说吧,我也是跟丁老先生学的。排名总有先后,唯独姓氏笔画排序才最合理。”

“瞎说。”李顺久说,“居委会历来没有这个规矩。要么从东到西,要么从西到东。你按东西南北排,我没得话说,这样排,就是跟我过不去。”

“您哪,少见多怪。谁的姓氏笔画少就把谁排在前,怎么不行?”

“我就是认为不行!”李顺久骂,“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莫想踩我。我晓得你的鬼心思,就想帮你妹夫尚大强!”

“李顺久,凭什么骂人?无凭无据,就说我叔子偏向我姑爷?你血口喷人。你以为你能当主任?呸!”杨志勇隔着人群吼叫。

“我骂了,你敢把我怎么样?”这下子李顺久更来气了,将拎着的瘦肉摔到地上。一看,才发觉摔错了,就又弯腰捡了起来。

“我警告你啊:李顺久,再敢撒野我就扭下你的脑壳。”

曾老先生连忙上来劝阻,几个乡亲隔在了他们中间。

“叔侄父子一起欺负我?瞎了你的狗眼。我不但要做候选人,主任也当定了。”

杨志勇挤上前,中间的人有意挡住他。他就骂:“李顺久,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能选得上?哪个不晓得你那德行,鬼才选你,吹牛不上税!”

“我跟你说,你再敢污蔑我,我就找你老头算账!”李顺久气得梗着脖子叫喊。

“见鬼去吧,你有什么值得窘的?”杨志勇挤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平日里仗着你哥哥耀武扬威,街坊们让你,你就以为是怕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呸!今天我明明白白跟你说清楚,我们杨家不怕你,我们杨家也有司令,也有老红军。我警告你,再不知趣,我就打得你狗啃屎。”

李顺久晓得杨志勇的“半转”脾气,说得出做得到,便在他人拉扯中借梯子下台,愤愤不平地走了。

次日,刘昌学专门找到李顺久,跟他做了解释,选举之前,候选人都是按照姓氏笔画排序,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他拿出了上届区委会选举的全套资料,李顺久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话说了,只有紧锁眉头抽烟。李顺久又说,杨志勇斗狠,公然辱骂他,必须道歉,否则,他退出选举,今后也不会再管西流河的事。刘昌学怎么做工作,就是说不通,只好对李顺久说:“等您冷静了,我们再谈。”李顺久回答:“杨志勇不道歉,无论如何都谈不拢。”

刘昌学到了居委会办公楼,向领导小组的成员汇报了情况,请大家想办法,如何解决李顺久的思想问题。

“杨志勇斗狠肯定不对,可李顺久要先检讨自己啊。我了解了一下,事情是他挑起的,他先撕下红榜,开口骂人,这哪像党员的样子?”何定香说。

“我也有责任,当时不冷静,态度也不端正,制止杨志勇不力,我给党员丢脸了,也该检查。”杨辰愿说。

何定香说:“你以后在小组会上检讨吧,李顺久必须认识自己的错误,否则,没有资格参选。”其他成员都赞同何定香的意见。

何定香说想找李顺久严肃谈一次,刘昌学表示同意,就陪着她一起到了李顺久家里。

何定香进了屋开门见山,批评李顺久在公开场合与普通群众互骂、斗狠,损害了党员形象。

“事出有因,他偏偏就揪我的小辫子?你偏心吧?”

“顺久啊,你的脑壳里完全没有党员的概念,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在那样的场合撕下红榜、与人斗狠,是什么影响?再说,杨辰愿代表组织办公事,你骂他就是没把组织放在眼里。”

“定香姐,你也跟我过不去?”

“我是支部副书记,现在是以党组织的名义和你谈话。”何定香说,“你我都是居民,要维护居委会的利益。你看你,是在做拆台的事,像话吗?”

“九叔啊,您确实做错了。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可是,您明知错了,也不认错,缺少党性啊。”

李顺久依然不认错,反倒指责他们偏袒杨家,声明坚决退出选举。他们再说什么,李顺久一句也不愿听。

何定香回到办公楼,见只有杨辰愿一人在,就通报了和李顺久谈话的情况,然后提醒他,志勇好冲动,要多教育、多提防,以免搞出更大的乱子……

都说完了,他们便一同下楼,准备回家吃晚饭。刚准备出门,正碰上魏莲芝跨进办公楼,与她们打过招呼,扬起胳膊用衣袖擦拭了额头的汗珠。

何定香问,“你找我们哪一个?”

“哪个都可以。”魏莲芝说,“你们都是领导小组的,最好一起听我汇报。”

他们就一起到了三楼,何定香给魏莲芝倒了一杯水,魏莲芝接过,一口气就喝干了。何定香接着又去倒,魏莲芝赶忙拦住:“怎么好意思再劳驾您呀,我自己来。”魏莲芝给自己倒好了,顺手给何定香、杨辰愿的搪瓷茶缸里斟了开水。

魏莲芝又喝了一口水,拿出两张纸,在桌上用手掌抹了抹,分别递给他们。

杨辰愿看到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你,一个外来人,不要在居委会逞能。退出选举,不然,你儿子会变成死人。

何定香看到另一张纸上写的是:你妈就是一个烧(骚)货,偷人养汉,当居委会主任不够格!

第一张是水泥包装袋上面撕下来的半截纸,另一张是学生算术作业的空白纸。字都是从报纸上挖下来的,大小不一,用米粒粘贴的。

杨辰愿让她说说具体情况。

“今天早上起床,在门缝边发现了这张纸条。”魏莲芝指着第一张。

“第二张是你孩子发现的?”何定香问。

原来,下午第二节课,她儿子去上厕所,回来就发现了,因为胆子小,没有告诉老师。

何定香、杨辰愿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应该报告区公所特派员。

“我跟你们反映,就想让组织上知道情况。我和丈夫都晓得,不好查,也没什么查头。”魏莲芝说,“做这个事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我懒得去猜。但我不信邪,非要参选主任不可,要死两腿一蹬,没什么了不起!”

杨辰愿说:“好,我支持你。你能及时反映情况,相信组织,值得肯定。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要向区委汇报。区委如何处理是另一码事,但是居委会领导小组会尽力调查、分析,坚决打击歪风邪气。”

“多谢。”魏莲芝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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