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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间如掌中的细沙,在粗茶淡饭和不经意的闲话中从指缝间悄悄溜走。细细数来,竟不知不觉地到了六月。也正是在这个不知不觉的过程中,翠绿的麦浪变成了金黄,若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一定会看到整个平原地区是一片金黄色的世界。

早已入夜,陈庄村和她的村民也早已熟睡,杨树和桐树叶子的拍打声,以及东南方低空那轮明月洒下的银白色光雾,使熟睡中的陈庄村看上去显得更加安详。时间刚到四五点钟,勤劳的女人便在为一大家子人准备早饭的忙碌中迎来了六月的第一天。

时令已快到芒种,但早上八九点之前和太阳落山以后还是很凉爽的,丝毫感觉不到夏日的毒辣,特别是早上刚起床那会儿,空气中甚至还透出丝丝寒气,让人不得不在短袖外面套上一层薄薄的外套才敢出门。若在以前,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儿,但凡是有劳动能力的人,起床就会拿着镰刀下地去,因为那时候,把地里的庄稼变成金钱是一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但现在,随着农村的发展,不光农民的生活质量逐步提升,劳作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镰刀时代早已被遗忘在历史之中,甚至在每月初一十五镇上的大集会上,也很少能看见卖镰刀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收割机。那个气势恢宏的大家伙,每年的夏秋之际都会在广阔的平原耕地上展示它钢铁的力量。所以,人们并不为还伫立在地里随风摇曳的金黄色小麦着急,等再过些天,等那些凝聚了人们辛勤劳作的金黄麦子再晒上几天,到时大型收割机一到,每亩地只需支付五十块钱,人们就可以坐在地头大树下的阴凉里,在与街坊邻里的谈笑中坐享其成了。

虽然镰刀早已过时,它们已经在农具堆里锈迹斑斑。但它们并没有完全被淘汰,每到这个季节,它们总是会被人们重新翻出来磨得锃亮,因为几乎每家每户总有那么一小片儿收割机够不到的地方,地头儿的坑坑洼洼里便是它们的用武之地。

勤劳的农民们正盘算着,最好在收割机到来之前把玉米种子点上,所以此时的陈庄村民们都期盼着能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这样既不会毁了地里庄稼的收割,也可以起到灌溉和松软土地的效果。到时把玉米种子点上,再随便浇些水,肥料一撒,除草剂一喷,就可以放心外出务工了,既省心又省力。但老天似乎并不在意农民的心情,这段日子总是把太阳挂在天上烘烤着大地,而那些每日徘徊的大片云朵,更是洁白得像棉花糖一样,丝毫没有一点儿灰的意思。

这些天,在外务工的农民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脸上满是喜悦和满足。可以看得出,在外务工的这些辛苦日子里他们的收获不小。当然,也有些人不回来,他们常年在外务工,早已把自家的地以每亩多少钱的价格承包给了别人。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有点儿看不上地里庄稼卖的那点儿钱了,但又不能把地荒废了,便只好承包给别人,这样不仅有现成的钱拿,也图个省心省力。这些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从他们说话时的硬实口气就可以听得出,这一年,肯定又没少赚。有的人甚至还开回了汽车,惹得村民万分羡慕,颇有点儿衣锦还乡的意思。

陈晓光是昨天回来的,他在省城一所专科学校做辅导员,工作不是很忙,所以趁着农忙时回来帮父亲收麦子。他还有一个足以光耀门楣的身份——省城毕业的大学生。

陈庄村里上过大学的人不多,别说是像陈晓光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就是比他们再小上几岁的那些后生,也大多数都是初中毕业就开始闯社会了。如果当时陈晓光没有上大学,那他肯定也和村子里其他同龄人一样,盖几间房子,娶个老婆,再生两个孩子,接下来的人生就是为他们拼死拼活了。就像他的发小吴满,由于家里穷,只上到初中毕业便回家务农了。最近听说他为了娶媳妇也外出务工了。每每想到这些,陈晓光都会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去了省城,上了大学,见识了不同的人和不一样的世界。

虽然他也经常在书里或电视里看见那个繁华的都市,但当他真正地走进去感受它,并生活在其中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不一样。他也知道,他和那个世界是疏离的,虽然生活其中,但他并不属于那个世界。他向往那种世界,希望能和它保持同样的气质与生活方式,那是他的梦想。

这天早上,陈晓光不知不觉从睡梦中睁开了双眼。他没有听见闹铃声,这说明还不到七点,伸手拿过枕头旁的手机,一看果然如此,六点二十五分,他想再睡一会儿,但却睡不着了。自从他回来以后,作息时间也开始变得极为规律,不像以前在省城上大学时,每天不管有事没事,总是不过十二点不睡觉,早上不过九点不起床,有时候上午没课或是周末,还能一觉睡到下午。但一回家,他那晚睡晚起的生物钟一下子就重新设置了,每天晚上十点半准时睡觉,早上七点准时起床。

现在陈晓光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父亲陈家和外出务工还没有回来。他和父亲通过电话,父亲说这两天就回来收麦子了。他的母亲周小红在县医院照顾病重的姥爷,他知道姥爷得的是食道癌,已经到了中晚期,虽然已经做了切除手术,在定期化疗,但也只是在熬日子而已。

人们常说“吃麦不吃豆,吃豆不吃麦”,就是指食道癌病人,上半年发现有病,能熬过收麦,熬不过秋收;下半年发现有病,熬过秋收,熬不过麦收。姥爷这种情况,现在正是收麦之际,能不能熬到过年还不知道呢。他当然也知道母亲对这一切心如明镜。他看得出来,母亲为姥爷的病心痛、难过、失眠,也为此苍老了许多,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一回到家,陈晓光连赖床的习惯也没有了,一睁开眼,只缓解了两分钟便坐了起来。若在学校,他肯定又得赖在床上看会儿手机才行,什么朋友圈了、微博、体育新闻,要是实在没什么感兴趣的,就玩会儿手机游戏,总之,非得在床上赖半个小时左右才肯起来。但现在的陈晓光,却没有一点赖在床上玩手机的心情。

陈晓光随便穿了件浅深灰色的运动短裤,搭配一件深灰色的短袖T恤,又随便拖了一双拖鞋,便向厨房走去。他在学校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在学校时,只有在宿舍,他才会穿短裤和拖鞋,如果出去,即便是去餐厅买份盖浇饭,就算天再热,也绝不会穿短裤和拖鞋。村子里经常可以看见一些光着膀子的大人和孩子,他们在村子里闲谈玩耍,自然就像他们穿了上衣一样,若想让陈晓光也和他们一样,那估计比杀了他还难。用他的话说,这不仅仅是形象的问题,也是一个人的涵养和素质问题。

厨房是院子里一间独立的小房子,坐东朝西,和堂屋紧挨着,但地势和高度都不及堂屋,陈晓光也只是听说,这是为了区别主次,人们一般称为“东屋”。也有的人家会盖成坐西朝东,但地势和高度也不会超过堂屋,也是做厨房用,一般称为“西屋”。陈晓光刚推门进去,就迎面扑来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虽然不太好闻,却是熟悉的。

他去过很多人家的厨房,但每家的味道都不一样,虽说大同小异,但那一点点差异却又异常明显。如果蒙上他的眼睛,他一定能马上闻出哪个是自家的厨房。也许,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厨房里除了洗菜刷碗的水池、砖砌的灶台、煤气灶,以及日常的面、米、油、盐外,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就属角落里的磨砂玻璃小隔间了。那是一间洗浴室,装着推拉门,不到两平方米,高度也只是比正常人高了些,紧贴在墙上的不锈钢淋浴管道系统连接房顶的太阳能。不知道是谁最早想到了这个设计——洗浴室设在厨房里,但从那以后,后来村里几乎所有盖房子的人家,都沿用了这个设计。

陈晓光径直向浴室走去,他没有洗澡,只是往牙刷上挤了点儿牙膏,便拿起杯子出去了。厨房外面还有一个水池,他习惯在这里刷牙洗脸。刷牙的时候,会伴随着轻微的恶心,他知道自己有咽炎,所以并不大惊小怪。而对于那些吐在水池里白色泡沫中的血迹,他更是习以为常了。

简单的洗漱之后,陈晓光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白开水,这也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他又拿起枕头旁边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然后便锁门出去了。他准备去奶奶家吃早饭,他知道,这个时候,奶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陈庄村共有两条大街,东西一条,南北一条,在两条大街交汇处的西北角是一个硕大的广场,广场的边缘安置了一些健身器材,东西两边还设有篮球架。

广场是大队出钱修建的,颇受村民们的好评。一到晚上,这广场便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老人们抱着还不会走路或者刚学会走路的孙子、孙女或是外孙、外孙女,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聊着家长里短;妇女们随着流行音乐的节奏跳起广场舞;稍大点的孩子们在广场相互追逐,在健身器材周围上蹿下跳,玩着不知名的游戏;而那些上了中学的孩子们,广场上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已经不屑于参与这广场的娱乐活动了,三五个好友拿着香烟在村里闲逛,或是电脑游戏才是他们的最爱。

沿着南北向那条大街往南走上两个胡同口,再往西走两个胡同口,就可以看见往南去的一个胡同口的小斜坡,上了坡,走上十几米,这路西的第一家便是陈晓光的奶奶家。

奶奶家的房子是村中为数不多的超过三十年的老房子,堂屋后面的青砖早已有了脱落的迹象,但房子却始终坚强地站在那里。锈迹斑斑的大门并没有完全打开,只开了两扇小门,只有在开三轮摩托车或是四轮拖拉机的时候,大门才会完全敞开。

“奶奶。”陈晓光刚走进大门,便喊了一声,他每次来奶奶家总是这样。

“晓光,赶快吃饭吧。”李秀兰一下就听出了孙子的声音,便应道。

陈晓光听见声音是从东屋厨房里传出来的,果然,他刚掀开厨房的门帘就看见奶奶正在收拾烂菜叶子和昨天的西瓜皮。只见奶奶把烂菜叶子和西瓜皮在案板上切碎,然后全放进了一个小铝盆儿,他知道,这是一会儿准备喂鸭子的。陈晓光坐下,扫了一眼饭桌上的东西,饭已经盛好了,金黄色的玉米糊糊,一共四碗,菜很简单,醋和蒜调的黄瓜和生菜,还有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炒豆角,馍筐里则是自家蒸的馒头,刚刚热过,还冒着热气,馍筐旁边的一个搪瓷碗里还有几个咸鸭蛋。

“我三叔呢?”陈晓光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黄瓜一边问道。

“去东头儿了。”李秀兰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孙子一眼说,“吃个咸鸭蛋。”

“好。”陈晓光说着便把筷子支在盘子沿儿上,然后拿了一个裂开的咸鸭蛋在桌子上敲了敲。他知道三叔陈家业在陈庄村东边买了两进院子,正在盖房子,他之前也去看过,基本上已经盖好了,三叔也说过这两天就要完工了,便又问道,“还没收拾好吗?”

“没呢,估计也就这两天。”李秀兰说,“今天晚上还得请工队吃饭。”

“为啥?不是给过工钱了吗?”陈晓光问,这房子盖了不少日子,他没见过请工队吃饭。

“这不是快盖好了,得请人家吃顿饭。等盖好了,还得再请一顿,不请的话,就得每人给二十块钱。”李秀兰说。

“这是规矩?”陈晓光问道。

其实,陈晓光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他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几乎没怎么干过农活,再加上后来去省城上大学,对村里的规矩并不了解。

“是啊!都是这样,一般请两顿,不请吃饭就得每人给二十块钱。”李秀兰一边说着一边把开水壶放在煤球炉上,然后也坐在桌前开始吃饭了。

“一会儿我去送水吧。”陈晓光说,“奶奶,什么时候收麦子呀?”

“估计还得三四天。”李秀兰说。

“吃个鸭蛋。”陈晓光见奶奶坐下,便把手里已经剥好的鸭蛋递给奶奶。

“我不吃,你吃吧。”李秀兰端起碗直了直身体说。

说话间,陈晓光听见屋外院子里响起了自来水管的声音。他知道,是他二叔家的陈晓东,也就是他的堂弟起来了,正在刷牙洗脸。

陈晓东十一二岁,正上小学四年级。他的父亲陈家兴和母亲张翠芬在天津开了个小饭馆,专供周边的农民工去消费,小饭馆物美价廉,颇受农民工的喜爱。所以,这些年下来,陈家兴着实没少赚钱,他在陈家村盖的二十多万的大房子,还有年前就已经在村子里招摇过市的小汽车就是最好的证明。也正是因为没少赚,陈家兴就属于那些只有到了过年才会回来的有钱人,他早已把自己的地承包给了三弟陈家业,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而陈晓东就被托付给李秀兰照顾,成了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陈家兴还有一个女儿,叫陈晓青,已经二十岁了。她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到省城上了专业技能学校,学的是美容专业,目前正在一家不小的美甲店工作。

不到两分钟,陈晓东便收拾完毕了——眼角的眼屎还清晰可见。他一进厨房便坐下来拿了个咸鸭蛋,他见咸鸭蛋上有条裂缝,随即又放了回去,然后挑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哎!小孩子哪里知道裂了缝的咸鸭蛋才好吃!他没有把咸鸭蛋在桌子上“砰砰”地敲,而是在鸭蛋的一头掏了个小洞,然后用一根筷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里面的蛋清和蛋黄掏进玉米糊糊里。

“晓光哥,你看。”陈晓东拿着只有一个小洞的空蛋壳让陈晓光看,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一样,充满了成就感。

“赶快吃,吃完上学去。”陈晓光没好气地说,他现在可没心情玩小孩子的把戏。

“今天六一儿童节,不上学。”陈晓东说。

陈晓光这才意识到,原来今天是儿童节。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无忧无虑,也是多么的无所畏惧,可现在呢?长大了,成熟了,想要的也就多了,但现实的残酷让他无所适从。他的要求高吗?无非是想在省城找一份热爱的工作,然后奋斗下去,从而改变自己农民的命运。

哎!世事艰难。

就着一个咸鸭蛋、一点儿调的黄瓜和生菜、一点炒豆角,陈晓光吃了半个馒头。这时候,玉米糊糊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没几口,陈晓光便喝干净了。此时的李秀兰,已经开始喝第二碗玉米糊糊了,规律的日常生活和家常便饭让这位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还有硬朗的身体。家里的老人健康,那可是一大家人最大的幸福。也只有李秀兰有硬朗的身体,她的三个儿子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外面打工。

陈晓光吃完饭来到院子里,用手接了点自来水管里的水漱了漱口。这是有一次他在学校餐厅看了一个如何预防牙结石的健康节目后养成的习惯。自来水管设计得很简单,就是地上一根铁管子,上面拧了个水龙头,看起来就像是地上长出来的一样。水龙头下面并没有水池,只是放了几块红色的砖块。所以,陈晓光用手接水的时候只能尽量站得远一些,弯着腰伸着脖子靠近水管,不然,那水流冲刷在红色砖块上肯定会溅一身。他看着院子里种的豆角和黄瓜,想起刚回来那天这些绕着竹子架的藤蔓还不过半米高,不到半个月,竟已经长到一人高了。再看看那些藤蔓上的小黄花,已经结出了两三厘米长的小黄瓜了。

“可别浇水。”李秀兰见孙子站在豆角和黄瓜地前,便提醒道。

“为啥?”陈晓光问道,如果不是奶奶提醒,他还真想浇一下呢。

“豆角怕水,不能浇太多。”李秀兰说,然后便端着盛满烂菜叶子、西瓜皮、鸭蛋皮和没吃完的黄瓜和生菜,以及没喝完的玉米糊糊朝鸭圈走去,“八九点的时候把水送过去就行,记着把另一个水壶提回来。”

“行,我八点半以后去吧。”陈晓光说。

“奶,我去玩了。”陈晓东一边说着一边跑出了院子。

“你慢点儿。”李秀兰喊道,她刚一转身,陈晓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知道了。”胡同传来了陈晓东的声音。

陈晓光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堂屋看书了。他是个爱书之人,喜欢买书,更喜欢看书,从小就喜欢看。

他还记得他看的第一本书是《一千零一夜》,当时的他,简直对书里的神奇故事爱不释手。从那以后,他便喜欢上了读书,他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书了,像什么《鲁滨孙漂流记》《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等。再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成熟,他开始喜欢上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余华的一些作品,特别是《平凡的世界》,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了。也许是爱看书的原因,所以陈晓光从小就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当作家,另一个是当一个记者。他觉得记者是无冕之王,可以揭露世间的丑恶,具有侠者风范。所以,当时他上大学选择专业时选了新闻专业。只是,这两个梦想他都未能如愿。

现在的日子对陈晓光来说是比较难熬的,所以他又重读《平凡的世界》。每当他对生活绝望、失去信心的时候,总是会重读这本书,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像书中的人物一样,对生活充满希望。

“晓光。”

“嗯?”陈晓光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听见奶奶叫自己,便坐起来应了一声。

“你看书吧,我去穿刷儿了。”说话间,李秀兰已经到了堂屋,“一会儿记得把水给你三叔送过去。”

“好,记着呢。”陈晓光说。

陈晓光知道每天早饭和午饭后,奶奶就会去“穿刷儿”。所谓“穿刷儿”,就是把上百米长的一小撮像是做过离子烫的软钢丝剪成十几厘米长的小段,然后再用特殊工具将它们穿在一个定制的有五个孔的圆形铁片上,当然,这只是半成品,还得将它们拉到工厂里再进行加工,成品以后,就是一个圆形的刷子,主要用来刷生锈的金属。

“穿刷儿”是村里一家人从外地揽来的活计,穿一个一毛钱,他们又雇村里的人过来穿,一个六分钱。不过,像这种效率低、报酬低的活计,也只有村里上了年岁,但有一定劳动力的老人才会干,他们一天穿上四五箱,一箱一百个,就可以挣二三十块钱。这比在家闲着没事要好得多,用他们的话来说,能挣一点儿是一点儿。

透过矮小的窗户,陈晓光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恍惚。李秀兰,他的奶奶,这个自三十八岁便失去丈夫、生养过五个儿女的勤劳女人,独自一人把儿女抚养成人以后,把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放在了孙子身上。这一路走至今日,是何等的艰难困苦呀!

陈晓光坐在奶奶的床上环视屋里,这间已经经历过三十多个春秋的房子,从他记事起,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进堂屋的门,就可以看到正前方一个紧贴墙壁的长桌,上面铺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花色桌布。桌子左上角是一座比陈晓光的年龄还要久远的座钟,虽然走着走着就会快上十五分钟,整点报时也总是会少敲一下钟,但它的钟摆却始终没有停止过。桌子中间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有焚香留下的灰烬,香炉旁边还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根断香,而香炉供奉的是一张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桌子旁边是一张矮一些的小方桌,冬天或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会用它吃饭,平时则放些馒头或剩饭剩菜。房子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枣红色衣柜,紧靠着东墙,衣柜右边的墙角则放着一张只剩下光板儿的小床,上面曾睡过李秀兰的小女儿和她的三个孙子,旁边的墙壁上贴着谢霆锋的海报,那还是陈晓光的小姑陈家宜上初中时贴的,至今也是好多年过去了。冰箱紧挨着长桌的左边放着,自从有了冰箱以后,门口的橱柜就再也没有履行过它的职责了,倒是成了陈晓东存放零食和玩具的好地方。挨着冰箱的是一张棕色小床,每当陈家兴过了年去天津打工时,陈晓东便会睡在上面。房子西南角是一张略高大些的木床,这就是陈晓光此刻正坐着的床,也是李秀兰自从结婚以来睡了五十多年的床。床边是一张再高些的小长桌,上面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电视机和一部电话,电视机和电话周围则胡乱放着些陈晓东废弃的作业本、游戏卡牌,以及他吃剩下的零食。棕色小床和高大木床成直角摆放,刚好在房子的西北角挤出一小片空地,那里放着一个大木箱,上面放着被子和衣服。从陈晓光记事起,那个大木箱就一直在那里,但他却从来没有打开过,也从来没有见奶奶打开过它,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他不得而知。

陈晓光先是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觉得脖子和腰有些累,便躺了下去,又看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也许是他为自己毕业后的前途担忧,也许是他惦记着一会儿要给三叔送水的事,总之,他睡得并不是特别踏实,再加上在学校时由于熬夜造成睡眠不好,所以,八点半时座钟报时的钟声一下就把他惊醒了。

陈晓光瞟了一眼座钟,突然想起昨天已经把它的时间给调整过来了。他有些不放心,又看了看手机,果然是八点半。他把书签放进书里,随手往床上一扔,随即坐了起来,又打了个哈欠,随着两滴眼泪夺眶而出,他便一欠身子踩上拖鞋去院子里洗脸了。

他回到堂屋没有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而是直接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电动车钥匙。他没有锁堂屋的门,只是随手带上就推电动车去了。插上电动车钥匙,打开电源,把电动车推出狭窄的过道,然后骑了上去,当他路过厨房门口时,把洗脸前准备好的开水壶放在电动车的踏板上,随即右手手腕轻轻一抖,电动车便箭一样冲出了院子。陈晓光知道,大门是不必锁的。

时间已过了八点半,虽然早晨的清凉还未散尽,但陈晓光骑着电动车刚到太阳光下,就隐约有一种熏烤的感觉。来到东西大街时,他又抖了抖手腕,电动车便加速冲了起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能看见极个别的老人抱着孩子坐在胡同口的大树下乘凉。由于小麦还没有收割,所以,这个时候的大路还是很干净的,若再过些天,等收了麦子,村子里的两条大路肯定难逃被麦子完全覆盖的厄运。沿着大街一路向东,穿过两条大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再走上两个胡同口,往南一拐,不出五十米,这路东新盖的两层小楼便是陈家业的新房了。

陈晓光刚回来那两天就已经看过三叔陈家业的新房了,盖的正是时下最流行的两层半的小楼。房子的风格有点儿中西结合的味道,屋顶是中原地区常见的瓦屋斜坡顶,门窗则有点偏欧式风格,这也是时下村里最流行的。陈晓光在刚才来的路上,还看见村子里四处写着欧式门窗的广告,足见这种风格的流行程度。

房间的格局也基本和村子里同样规格的房子保持一致,一楼是一间客厅和两间卧室,二楼也是一间客厅,但有三间卧室,再往上半层则是储物间。由于农村没有专门的下水道,房子里并没有设计厨房和洗手间的位置。在陈庄村,虽然陈家业的新房子不是最好的,但也绝对数得上是一流的,从村里人看见陈家业时那羡慕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别的不说,单是这不低于二十万的开销,在村子里也绝对称得上是大手笔了。这两天房子刚刚粉刷了墙壁,外围也贴了瓷砖,看起来就更气派了。

陈晓光来到房子近处,把电动车挨着另外几辆电动车停好,拔了钥匙便提着开水壶向院门口走去。他知道施工队大多数是本村和周边村的人,想必这些电动车是他们骑来的。刚到门口,就见大门已经贴好了瓷砖对联,鲜红色的大字甚是惹眼,内容很吉祥“四海财源聚宝地,九州洪运进福门”,横批是“家和万事兴”。

陈晓光刚把目光移开,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正前方已经完工的影壁画就映入眼帘——背景是蓝天白云、高山流水,近景则是苹果树和牡丹花,壁画上端题有“富贵平安”。

“啥时候贴的啊?”刚一进院子大门,陈晓光就看见正在抹墙的陈家业,又问道,“三叔,水放哪儿?”

“前两天贴的,看着咋样?还行吧?”陈家业微微一笑,随即朝着一片空地随手一指说,“放这儿就行。”

“嗯,好看得很,很吉利,也很大气。”陈晓光放下开水壶,看着影壁画说。

陈家业听了面露喜色,看得出,能得到在省城上大学的侄子的肯定,这多少证明了他的眼光。

“你奶呢,穿刷儿去了?”陈家业问。

“嗯,八点就去了。”陈晓光又四下看了看,问,“另一个开水壶呢?我拿回去再烧点儿水。”

“那儿。”陈家业站起来,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开水壶,便指着说。

陈晓光踮着脚拿过另一个开水壶,又和周围一些认识的人打了招呼,随便寒暄了几句,便对陈家业说:“那我先走了三叔。”

“行,你走吧。”陈家业又问,“咋过来的?”

“骑电动车。”陈晓光一边答一边欲转身离开。

“行,那你慢点儿。”陈家业说。

“嗯,知道了,我走了三叔。”陈晓光说。

“嗯,走吧。”陈家业说。

陈晓光刚骑上车出了胡同口,一片云就遮住了太阳,顷刻间,大地笼罩在一片阴凉暗淡之中。也许没有那么热的缘故,陈晓光并没有像来时那样拼命加速,而是慢慢悠悠地晃荡着,这使他的背影看起来也心事重重了。

虽然陈晓光的速度很慢,但还是没出五分钟就到家了。他把电动车重新停在过道里,拔了钥匙往短裤兜里一塞,然后直接提着开水壶去自来水管处接水了。他把自来水管的水开得很急,若是把手伸过去,就会被水冲得生疼生疼的。强劲的水柱直冲进开水壶里,仿佛要把开水壶冲破一样。由于水流很急,再加上这是经过漂白的水,所以,开水壶里早已白花花的了,好像那自来水管里放出来的不是水,而是羊肉汤。

看着白花花的水流,陈晓光不觉有些恍惚,他又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等他回过神来,水已经溢出开水壶了。他赶紧拧上自来水管,盖上开水壶的盖子,然后便提着向厨房走去。

陈晓光把开水壶放在煤球炉上,又把煤球炉的通风口打开了一条缝隙,这才关上厨房的门去了堂屋。正当他准备躺下继续看书时,突然感到小肚子一沉,便赶紧扯了些卫生纸向厕所奔去。

陈晓光回到家这些天,不仅睡眠变得极为规律,就连新陈代谢也规律得像闹铃。每天上午这个时间,总是会有想去厕所的感觉。但他着实不想去院子角落里那个又小又脏又臭的厕所,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忧心忡忡的。只是这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情强求不来,不是说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他还必须得去。

别看院子角落那厕所简单得像小孩子搭的积木,只是衬着两面院墙又那么随便地摞起两截一人高的墙头,但它们却把人类的道德底线托得稳稳当当的,任它狂风暴雨也吹不倒冲不垮。陈晓光又是个道德观念极强的人,所以,他不仅必须去厕所,还必须得去院子角落里那个又小又脏又臭的厕所。

陈晓光刚靠近厕所,一阵浓郁的骚臭味就扑面而来,一群明晃晃的大苍蝇更是把他层层围住,这使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说来也奇怪,别看这厕所骚臭味儿浓郁无比,但是这味儿却传得不远,不靠近厕所两三米,还真闻不见,颇有点儿“美味”不外溢的意思。

陈晓光一踏进厕所,那味儿就达到了极致,惹得他一阵恶心。那群横冲直撞的苍蝇也更加嚣张起来,飞蛾扑火般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忍不住撇了撇嘴,皱了皱眉头,嘴里的一口吐沫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他又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口吐在了旁边的小土堆上。

李秀兰总是在茅坑里的排泄物上覆盖一层薄薄的土。这样做,不仅防臭,还多少抑制了蛆虫的滋生。那层薄薄的土上面落了一层“会飞的蚂蚁”。这是陈晓光给它们起的名字,他不知道这些小虫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没有长大的苍蝇,见它们长得像蚂蚁,只是多了一双翅膀,飞起来也不像苍蝇那么无理取闹,便这样称呼它们。陈晓光刚一站上茅坑,顷刻间,那层“会飞的蚂蚁”就一哄而散了。

相对于苍蝇而言,虽然这些“会飞的蚂蚁”也让人觉得恶心,但陈晓光并没有特别讨厌它们,因为它们一向只是忙自己的事情,从来不去骚扰他。当然,也可能是这些“会飞的蚂蚁”个头太小,飞起来毫无动静,事后也不会像蚊子那样留下犯罪证据,所以,即便是它们招惹了他,他也发现不了,只是以为它们没有骚扰他而已。

苍蝇就不一样了,这些家伙不仅恶心,而且惹人生厌,极度令人讨厌。为了不使那些恶心的苍蝇靠近自己或是趴在自己毫无遮挡的小腿和屁股上,陈晓光只能一边抡着胳膊驱赶一边微微晃动身体。

“找死的家伙!”乱飞乱撞的苍蝇不停扑向陈晓光的小腿和屁股,使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陈晓光已是满头大汗,深灰色的短袖也被汗水浸透了,他的腿也有些麻麻的。他拿起厕所门口的一把铁锨,随便铲了些土,然后撒在了茅坑里。他想着能出其不意,活埋几只苍蝇,但那些恶心的家伙反应极快,就在铁锨里的土落向它们的瞬间,它们轻松地逃脱了。

为了远离厕所这个臭味之源,陈晓光赶紧放下铁锨,然后小跑到自来水管处。他先认真地洗了洗手,然后把满头大汗洗掉,又把脚伸过去冲了冲,最后又用香皂洗了一次手。甩了甩手上的水,正要回堂屋,这时,他看见三婶孙淑华走了过来。

孙淑华是个非常勤劳的女人,自从她嫁给陈家业后,二十多年的时间,她默默地为这个家奉献自己的力量。她是李秀兰最喜欢的儿媳妇,不仅因为三儿子没有和她分家,更因为孙淑华进了陈家以后,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硬话。在农村,婆媳之间二十年没有发生过一次争执,这可以说是个奇迹。

也正是因为孙淑华的勤劳和默默付出,才使得她和陈家业的生活越过越红火,最近虽然为了新房子的事操碎了心,但总能在她的脸上看到幸福的笑容。这种勤劳付出带来的收获和幸福感,让她心里极度踏实。

孙淑华穿了一件浅粉色条纹的Polo衫,一条黑色紧身裤,下面是一双粉色的拖鞋。由于水洗和年岁已久,Polo衫已经有些泛白和褶皱,颜色稍浅的地方还略微泛出淡淡的黄色。黑色的紧身裤光泽鲜亮,看起来倒像是一件新的。虽然她这身打扮看起来很年轻,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还是让她看起来有些未老先衰。她的脸庞和手臂有些黑,几乎没有光泽,皮肤也很粗糙,三十岁的时候她几乎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给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老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她也四十出头了,但看上去,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这倒是给人一种与实际年龄相符的沧桑。

“三婶。”陈晓光见孙淑华走了过来,便礼貌地打招呼。

孙淑华微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向堂屋方向走去。她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钥匙。陈晓光看得出来,那是电动车的钥匙。

“我去集上买东西,你想吃什么?”孙淑华一边推电动车一边问陈晓光。

“不用不用,也没什么想吃的。”陈晓光赶紧拒绝,他知道孙淑华是真心实意的,但他从小就不是一个随便跟人要东西吃的人。

“晚上请工队吃饭,反正都得花钱买,就买自己想吃的,嗯?”孙淑华说话间已经打开电动车的电源并骑了上去。

“不用了三婶,我真没什么想吃的。”陈晓光说。

“那行,我自己看着买吧。”孙淑华也知道陈晓光从小就懂事,便笑了笑说,“那你在家吧,我去了。”电动车已经开始徐徐前行,说话间就快到院门口了。

“嗯,您路上慢点儿。”

陈晓光回到堂屋,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和大学同学聊了会儿天,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他从他的同学那里得知,他们过得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在家混日子,整日为自己拿到毕业证以后该做什么而忧心忡忡。陈晓光的大学同学里,有农村的,也有城市的,虽然他们都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但担忧也有不同。那些城市的,基本在上大学之前,他们的父母就已经替他们找好了出路,他们担忧的是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只能安分守己地做父母为他们找好的工作。像陈晓光这样的,他们担忧的就不一样,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能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或能不能实现理想,他们只是想能留在城市就足够了。

在陈晓光看来,那些城市里的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然,他也是由衷地羡慕他们。只是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人生来就有的东西,而另一些人也许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但不能抱怨,只能更坚强地朝自己的目标走下去,因为生活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十一点半的时候,李秀兰回来了。她知道陈家业忙了一上午,一定饿得头晕眼花了,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回到家就能吃上现成的饭菜。

李秀兰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失误过,随着她年龄越来越大,对这个家的帮助也是越来越有限,所以她只能尽量从这些小事上帮助儿女们减轻负担。她去“穿刷儿”,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能多挣一块钱,儿女们就少一块钱的压力。

陈晓光见奶奶回来了,便忙从堂屋出了。李秀兰正弯腰在自来水管处洗手,水流很小,但水柱冲刷着地上的红色砖块,还是溅到了她的裤腿和黑色布鞋。水流从红色砖块流到地上,快速地到了她的脚下,她赶紧挪了挪脚,躲了过去。

陈晓光见奶奶的手上已经搓出了不少的肥皂泡沫,但长期的“穿刷儿”工作,那乌黑的金属色已经侵入了皮肤,再多的肥皂泡沫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水流冲刷掉了奶奶手上的肥皂泡沫,但奶奶的手还是有些黑。

“奶奶。”陈晓光叫道。

“晓光,中午吃什么?”李秀兰还是很偏爱这个懂事、在省城上大学的孙子。像这种问题,她永远不会问陈晓东,虽然陈晓东年龄更小一些,但李秀兰只希望他能少淘气一些就谢天谢地了。至于让这个孙子考上省城的大学,她从来没有奢望过。

“吃什么都行。”陈晓光说。

“那还吃面条吧?”李秀兰说。昨天中午吃的就是面条。

李秀兰弯着的腰已经直了起来,然后向堂屋走去,她得先歇歇脚,缓解上午“穿刷儿”带来的劳累,顺便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好。”陈晓光也跟着奶奶进了堂屋。

“这还有你前几天买的烧饼呢。”李秀兰打开冰箱的门,上下扫了一眼,然后从馍筐里随手拿起一块被陈晓东吃得只剩半个巴掌大小的烧饼吃了起来。

早些年开始,李秀兰的牙齿就不太好了,现在满口的牙齿除去掉了的几颗,剩下的没有一颗不活动的,所以,她嚼起东西来,看着就像是在吃烫嘴的烤红薯。

陈晓光往冰箱里瞅了一眼,果然看见他前几天在镇上买的烧饼。那是一种煤火烤的烧饼,中间薄,边缘厚,一面烤得焦黄,洒满了芝麻,另一面虽然也焦黄,但颜色更浅一些,而且没有芝麻,看起来像新疆的特产馕,只是比馕小很多。他在省城也见过这种烧饼,叫高炉烧饼,价钱要比镇上的高一倍。

烧饼的口感和味道很好,而且和肉(特别是卤牛肉)是绝配,几乎人人都爱吃,所以,刚回到家那两天,陈晓光就去镇上买了一些。卖烧饼的老板人也特别好,见陈晓光买得多,一次就买了十块钱的,便多给了一个。

“这还有你三叔前几天买的肉呢,还有炸鱼,不知道坏没坏,没味儿。”李秀兰把黄色搪瓷碗里的猪肉和塑料袋里的炸鱼拿到鼻子下面问了问,又放了回去,说,“你饿不饿?去煤火上烤个烧饼吃吧,夹点儿肉。”

要说这烧饼过了夜,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难吃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再重新烤一下,那效果和刚出炉的几乎没有差别。昨天下午饿的时候,陈晓光就去厨房的煤火上烤了一个吃。

“我不饿,一会儿吃饭吧。”陈晓光说。

李秀兰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然后又从搪瓷碗里捏了一片猪肉塞进嘴里,之后便出了堂屋,向厨房走去。

陈晓光知道奶奶要开始做饭了,便也出了堂屋,随奶奶进了厨房。

回到家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奶奶家吃饭,自知在大事上帮不上奶奶和三叔什么,也只能在厨房里的小事上尽力了。择菜剥蒜之类的琐事,虽算不了什么,但多少能省下些时间。

陈晓光掀开厨房门帘的时候,李秀兰正在挑堆在墙角的蔬菜。所有的蔬菜都在那里,西红柿、豆角、青椒、生菜、黄瓜、香菜,还有三个紫色的茄子。鸡蛋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的小竹筐里,用一块干净的抹布盖着,每天收上来的鸭蛋则放在桌子下面一个棕红色的陶瓷缸里。

李秀兰先挑了三个西红柿和两根黄瓜放在案板上,然后开始挑豆角。由于院子里的豆角和黄瓜的藤蔓才半米多高,要想吃上新鲜的豆角和黄瓜,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行,家里大多数的蔬菜也都是从镇上买来的。李秀兰弯着腰捡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把装豆角的塑料袋提到饭桌上,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有些豆角已经长了暗暗的斑点。她把没有斑点的豆角两头掐去,放在一个铝制小盆里,把那些有斑点的扔到喂鸭子的小铝盆里。

“喂鸭子吧。”李秀兰一边挑豆角,一边惋惜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晓光说的。

“我把西红柿和黄瓜洗一下吧。”说话间,陈晓光已经把西红柿和黄瓜放到另一个略大的铝制小盆里。

“好。”李秀兰说。

说话间,陈晓光已经到了自来水管处。他把铝制小盆放在红色砖块上,然后把水管开到最大。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激烈的水流可以有效地清理掉蔬菜上的脏东西。他洗得很认真,把西红柿和黄瓜洗了两遍之后又用清水冲了一次,当他洗完回厨房时,李秀兰已经择好了豆角。

“我来洗吧。”陈晓光见奶奶正要端着小铝盆出去,便接过来。

“不用了,你剥蒜吧,一会儿调黄瓜。”李秀兰说。

“好。”

陈晓光从墙角的地上捡起一头蒜剥了起来。之后,他又洗了一个个头较小的青椒。他把剥好的蒜瓣和切丝的青椒一起放进蒜臼里,再撒上适量的盐,便开始捣了起来。把青椒和蒜放在一起捣这一招,是他去大学死党赵寻的家里做客时学来的,当时,赵寻的母亲做的家常凉菜的味道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够吗?”陈晓光拿着蒜臼让奶奶看了看。

“够了。”李秀兰一边切豆角一边看了看说。

李秀兰的话音刚落下,孙淑华就骑着电动车回来了。透过窗纱般的门帘,陈晓光看见电动车踏板上孙淑华买的东西。电动车在门前一闪而过,他就认出了两样东西,透明的塑料袋里,烧饼清晰可见;略大一些的红色塑料袋里,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但他知道那是炸鱼,因为镇上只有卖炸鱼才会用这种袋子。

“放哪儿啊?”陈晓光出了厨房来到孙淑华旁边,顺势从电动车踏板上拎起两个最大的袋子,他把左手的袋子交给右手,然后又从踏板上拎起了几个小一些的袋子。

“放厨房吧。”孙淑华停好电动车,然后把剩余的袋子拎在手里。

“放这儿吧。”陈晓光刚到厨房门口,李秀兰就掀开门帘,并示意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已经被腾出来的小桌子上。

孙淑华也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上面。她从桌子下面的夹层里拿出两个盘子,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些炸鱼和烤鸭放了进去。

“吃炸鱼吧晓光,还有烤鸭,这家的没吃过,不知道怎么样!”孙淑华把两个盘子端到餐桌上。她捏了一块烤鸭,然后又从塑料袋里掰了小半个烧饼。

“嗯,还不错,挺好吃的。”陈晓光夹了一块烤鸭放进嘴里。

李秀兰从盘子里捏了一条炸鱼,一边吃一边把炒菜的大铁锅放在煤球炉上。

“我炒吧。”孙淑华见李秀兰要炒菜,便赶紧把手里所剩不多的烧饼和烤鸭塞进嘴里。

鸡蛋、豆角、西红柿,所有的材料都已准备好了。菜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鸡蛋、豆角、西红柿放在一起炒一下,然后再加些水炖一会儿就行了。面条的做法更简单,用白水煮熟了即可。不过,在这样炎热的夏天,把煮熟的面条过一遍凉水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虽然把煮熟的面条在凉水里过一遍吃起来很凉爽,但陈晓光并不会这样做,倒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的肠胃不喜欢,吃一次过了凉水的面条,能让他三天都觉得像是吞了个铅块。他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就很少吃凉皮、米皮之类的东西。

煮面条的水开始沸腾的时候,陈晓东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两分钟之后,陈家业也回来了。

陈家业用香皂洗了手和脸,随便甩了甩之后,便朝着厨房隔壁的房间走去。这是他和孙淑华结婚之后住的房子。几年前,他们搬到了北地的新房子里。几年过去了,辛勤的劳动已经使他们收获第二套房子了。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瓶啤酒,酒瓶上还套了两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

“起子呢?”陈晓光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不用了。”说话间,陈家业已经用一双筷子和大拇指打开了啤酒,“喝点儿吧?”

“不用不用。”陈晓光连忙拒绝,四年的大学生涯和城市生活,使他对健康有了更深层次地理解,他一向很少喝酒,除非是迫不得已,或是情之所至。

陈家业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子不怎么喝酒,就没有再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伴随着幸福的“嘶嘶”声,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烤鸭塞进嘴里。他脸上还挂着一颗颗的小珠子,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

吃完饭以后,陈家业和孙淑华去了北地,他们要回去午睡一会儿,除了躲过最热的两个小时以外,最重要的是要保证下午有充足的精力继续为生活拼搏。孙淑华本来要帮李秀兰刷锅洗碗,但被她拒绝了。孙淑华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戴上白色的印有小碎花的遮阳帽,然后就和丈夫出了院门向北走去。李秀兰刷过碗之后也会午睡一会儿,这是她多年来就有的习惯。

“去睡会儿。”李秀兰吩咐陈晓东。

“哦。”陈晓东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相对于午睡来说,他更想看会儿电视,或是去找小伙伴玩一会儿。虽不情愿,但他还是乖乖地躺到李秀兰的床上。他知道,不听话的后果,只会是一顿教训,之后自己还得乖乖睡觉。

“睡会儿吧。”对陈晓光说这话的时候,李秀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十分和蔼。

“嗯。”陈晓光把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子上,然后躺了上去。他看见手机的绿色呼吸灯在闪烁,拿起一看,原来是死党赵寻发的微信消息。

“在家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

陈晓光看了看消息发送的时间,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他回复道:“再过几天吧,收了麦子再回去。”

此时,李秀兰正坐在床沿喝茶缸里的白开水。之后,她没有把茶缸放到白色的餐桌上,而是直接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她侧身躺在床上,身体略微蜷缩着,她的一只手放在枕头上,另一只搁在小肚子上。几分钟之后,响起了她均匀温柔的鼾声。

快到两点的时候,孙淑华从北地回来了。那时候,李秀兰已经起床了,并去厨房打开了煤球炉的通风口,她已经决定下午不去“穿刷儿”了,因为晚上要请工队吃饭,她得帮助儿媳妇张罗晚饭的事。

此时,陈晓光已经被堂屋外面轻微的动作声从睡梦中带回了现实世界。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忙碌的下午。他快速下了床,一边看了看还在睡觉的陈晓东,一边出了堂屋。他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处随便洗了把脸,随即进入厨房。

他看见李秀兰正在择豆角,很显然,那是新买的豆角。砖垒的灶台上的铝制小盆里已经泡上了粉皮,从粉皮的软硬程度可以看得出,最少也有十几分钟了。孙淑华正在熬辣椒油。熬辣椒油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在炒菜锅里倒些植物油,等油热了以后,再把准备好的红辣椒放进去,等到辣椒酥脆的时候捞出来,然后放在蒜臼里捣碎,最后把捣碎的红辣椒和植物油倒进碗里即可。

孙淑华刚把一把红辣椒放进油锅里,瞬间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厨房也开始弥漫着混有辣椒香味的油烟。陈晓光从小就不怎么吃辣椒,这混有辣椒香味的呛鼻油烟使他咳了起来,眼睛里也被呛出了泪水。

“赶快出去,赶快出去。”李秀兰见状,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陈晓光赶紧出了厨房,瞬间好了许多。他先去厕所,从厕所出来时又看了看养在猪圈里的四只鸭子,鸭子们浑身泥水,看得人甚至都不想吃它们下的鸭蛋了。四只鸭子对他的口哨声视若无睹,只是慵懒地卧在地上。他觉得无趣,只好洗了把脸返回厨房。

这时,孙淑华已经把炸过的辣椒从油锅里捞到了蒜臼里,正准备捣碎它们。

“我来吧。”陈晓光拿过蒜臼开始捣。

油炸辣椒的香味再次朝他涌来,不过,这次他却没有咳嗽,甚至没有一点儿呛鼻的感觉,他感觉到的只有让人欲罢不能的辣椒香味,忍不住猛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李秀兰和孙淑华纷纷扭头报以微笑,之后则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三婶,你看行不行?”陈晓光拿着蒜臼,让口朝着孙淑华。

“可以。”孙淑华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餐桌上的一个小瓷碗,“倒那里吧。”

“晚上来几个人啊?”陈晓光把捣碎的辣椒倒进小瓷碗里,又用筷子把剩下的刮了出来。

“你三叔说是十二个,九个男的,三个女的。”孙淑华已经拿起了炒菜锅,她见陈晓光停止动作,便把锅里的油倒进了小瓷碗里。

“工队不是三十多个人吗?”

“其他的都是外村的,之前已经请过了,现在就请一下本村几个关系好的,估计还得一顿呢。”孙淑华略显无奈地说。

“那两桌就够了。”陈晓光拿起蒜臼起身说,“我去刷一下”

“不用刷。”孙淑华说。

陈晓光仔细一想,确实是没有刷的必要,因为蒜臼里残余的辣椒只会让捣出来的蒜泥更加美味。他“嗯”了一声,随即坐了回去,然后从地上拿起一头蒜剥了起来。他知道,调粉皮和黄瓜的时候,蒜泥是必不可少的调料。

李秀兰出来洗菜,正撞见小孙子对着水龙头喝凉水,便呵斥道:“又喝凉水,肚子里长虫子。”

陈晓东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对奶奶的呵斥充耳不闻,只说:“我去玩了。”

“就知道玩儿,作业写了没?”李秀兰问。

“写完了。”陈晓东一边说一边朝院门口走去。

“豆角准备怎么吃?”陈晓光看着正在自来水管下面弯腰洗豆角的奶奶问。

“一会儿炸一下吧,干煸豆角。”

“好,我喜欢吃。”陈晓光突然想起了他的大学时光,每次和同宿舍的人聚餐时,总是少不了干煸豆角。这道简单的菜,似乎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口味。

李秀兰笑了笑,继续洗豆角。

陈晓光见奶奶关上了水龙头,便赶快提前一步掀开厨房的门帘。这时,孙淑华已经把刚刚炸红辣椒的锅洗干净了,正往里面倒植物油。李秀兰也开始在餐桌的案板上切豆角了,豆角很新鲜,掐头去尾之后,她只需将它们切成十厘米左右长的段就可以了。

等锅底的小气泡开始陆续散开的时候,孙淑华将李秀兰切好的豆角全倒进了锅里,瞬间,油像沸腾了似的不停地翻滚起来,油锅里无数个小气泡冲击着豆角的场面也是颇为壮观。当浅绿色的豆角变成深绿色时,就说明豆角可以出锅了。

孙淑华把炸好的豆角用漏勺捞出来后,把锅里的油倒进一个黄色的搪瓷碗里。李秀兰正在往豆角上撒盐和白芝麻。

“烤鸭、炸鱼、香肠、猪肉、西红柿炒鸡蛋、干煸豆角、粉皮儿,再煮个花生米就差不多了,八九个菜呢。”孙淑华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一边说。

“花生米泡好了。”李秀兰说。

孙淑华把炒菜锅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下面,然后拿出一个铝锅。她去院子里把锅刷了刷,又接了半锅水。陈晓光见她端着锅走过来,便很有眼色地掀开门帘。

孙淑华进屋后把锅放在了煤球炉上。

“葱、姜、蒜、辣椒、花椒、茴香、五香粉……”孙淑华一边说一边把这些调料放进锅里,“橘子皮呢?”

“这儿。”李秀兰从旁边小桌子上一个小抽屉的塑料袋里翻出几片风干的橘子皮,她用小铝盆里洗过菜的水把橘子皮洗了洗,然后递给孙淑华。

“橘子皮,还有什么?”孙淑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陈晓光和李秀兰,“对了,盐,差点儿把最重要的忘了,别的没了吧?”

“没了。”李秀兰说。陈晓光没有吱声。他想了想,也没想到还有什么要放的。

“晓光吃黄瓜吗?”孙淑华一边说一边从墙角的塑料袋里拿了两根黄瓜。

“嗯,好,我去洗吧。”陈晓光从孙淑华手里接过了黄瓜,“奶奶呢?”

“我不吃。”李秀兰指了指餐桌上放着的一块面瓜(一种适合牙齿不好的老年人食用的瓜)说,“我吃这个。”

陈晓光这才想到奶奶的牙齿不好,根本就咬不动黄瓜,也难怪三婶没有问。他去院子里洗了洗黄瓜,然后挑了一根小的咬了一口。

“好吃。”陈晓光很喜欢黄瓜的鲜味,他觉得这比当季的苹果好吃多了。把另一根递给正坐在凳子上的孙淑华。

锅里的水沸腾的时候,孙淑华才把泡好的花生米放进去。

“花生要等水开了才放啊?”陈晓光一边吃黄瓜一边问。

“嗯,这样煮出来的花生米吃起来才脆。”孙淑华解释道。

“这样啊,又学了一招。”陈晓光笑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厨房向猪圈走去。他站在猪圈外,看着里面的四只鸭子。他把手里的黄瓜把儿咬成若干个小块儿,然后扔给它们。四只鸭子一阵哄抢之后,又慵懒地卧在地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煮好花生米以后,孙淑华又扳着手指数了数,直到确定每桌能上够八个菜,这才松了口气。

“我去打会儿渣儿。”孙淑华见晚上的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对李秀兰说。

“打渣儿”就是把各种木头疙瘩放进一台专门的机器,打成碎渣。因为今年盖房子,孙淑华和丈夫没有外出打工,虽然前些年积攒了一些资本,就算一整年在家歇着,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勤劳的他们却不忍心放过每一个挣钱的机会。

“别去了,躺着歇会儿吧。”李秀兰有些心疼地说。

孙淑华笑道:“不累,反正也没事儿,我去打一会儿不就能挣几十块钱吗,一桌饭菜就出来了。”

李秀兰知道自己这个勤劳的儿媳的性格,她哪里是不累,她是舍不得歇呀。知道劝不住,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孙淑华走了以后,她继续收拾厨房,直到她觉得一切妥当,这才关上了厨房的门,开始在院子里为小孙子洗衣服。

陈晓光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李秀兰洗衣服,看了一会儿正在生长的黄瓜和豆角,之后又去猪圈看了看里面的四只鸭子。他去看鸭子的时候,发现它们比之前活跃了不少,正在散步。直到李秀兰把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他才无聊地进了堂屋。

晚上七点的时候,陈家业带着一帮人回来了。这些人和陈家业一样,浑身泥土,四肢粗壮,有的人还光着膀子,膀子上未干的汗水使结实的皮肤看起来有一种健康的光泽。他们黝黑的脸庞透着暗暗的红色,眼神里流露出无畏,一看就知道那是历经艰辛岁月的面容。

“先洗洗手,这儿有肥皂。”一进院门,陈家业便指着自来水管旁边一块洗衣服的肥皂说。

“你先洗吧。”

“没事没事,你先洗。”

众人在推推让让中挨个儿洗了手。当自来水管关上的时候,那块放回原处的橙色洗衣皂已经变成了黑灰色。这时候,再看那些人的双手,虽然比洗之前干净不少,但那已经侵入掌纹和指甲缝里的黑色依然清晰可见,就像艰苦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的沧桑痕迹,永远也洗不掉了。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三张餐桌,孙淑华见客人来了,便把厨房的门帘卷了起来。

“上菜吧。”她自己端起两个盘子,向李秀兰和陈晓光示意。

“三哥,咱们坐一张桌子吧,要不喝酒不方便。”一个身穿迷彩短袖的人说。他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五,胳膊上的肌肉呈现出完美的线条,理得极短的头发和他的迷彩短袖搭配起来,使他看上去像个军人。他是陈家业最好的朋友。

“那不行,再说了,一张桌也坐不开。”陈家业环视了一下众人说。

“差不多,咱们男的坐一桌好喝酒,她们女的坐一桌。”一个光着膀子的人开口了,在这三个女客人中,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老婆。

三个女人只是露出疲惫的笑容,没有说话。男人们则纷纷表示赞同。

陈家业坚决不同意,非要三个桌才行,但无奈其他人要坐在一起,便说:“那行吧,那一会儿得多喝点儿。”

“把这个抬进去吧,这样宽敞点儿?”孙淑华一边说一边走到中间那张桌子旁,口气有点询问陈家业的意思。她已经做好了抬桌子的姿势了。

“好。”陈家业看也没看孙淑华一眼,径直走向堂屋拿冰镇啤酒去了。

陈晓光见状赶紧走了过去,他站在孙淑华对面,微微弯下腰,然后身体一直,桌子便被他们抬了起来。“抬这屋吧。”孙淑华用下巴指了指她曾经住的东屋。

“好。”陈晓光一边看着脚后跟,一边慢慢退进屋子。

“小心台阶。”

十个男人围着一张最大的桌子坐下了,而那三个女人,则和李秀兰、孙淑华、陈晓光、陈晓东坐在一起。

“晓光,过来坐吧。”迷彩短袖摆了摆手。

“你们坐,你们坐,我坐这儿就行。”陈晓光指了指李秀兰和陈晓东之间的空位推辞道。

“过来吧,喝两杯。”迷彩短袖又摆了摆手,其他人也纷纷劝陈晓光坐过去喝两杯。

“没事没事,你们喝。”陈晓光挥了挥手,然后坐了下去。

“忘了把灯拿过来。”陈家业看了看已有些昏沉的天色说,“晓光,你去东头儿把那个灯拿过来吧。”

“哪个?”陈晓光问。

“就是之前在这儿挂着的那个。”陈家业指了指东屋的窗户,表情像是在问陈晓光想起来了没。

“你说那个,好,我马上去。”很显然,陈晓光想起了三叔说的那盏灯。

“你一进堂屋的门就看见了,就在地上搁着呢。”陈家业提醒道。

“嗯,知道了。”

“骑我的车去吧。”身穿迷彩短袖的人说着递给陈晓光一把电动车钥匙,然后手指着院门口说,“门口那个黄色的车。”

“好。”陈晓光见自家的电动车在里面的小过道里放着,而且两张餐桌和已经落座的客人挡住了出去的路,便欣然接过钥匙。

果然如陈家业所说,陈晓光刚走进新房子的堂屋,就看见放在地上的灯,一盏只连接着一根电线的节能白炽灯。灯没有开关,只要把电线上的插头插在插座上就可以了。

回去以后,陈晓光把灯递给陈家业,又把电动车钥匙还给迷彩短袖。陈家业把灯放在东屋的窗户下面,然后就返回去继续喝酒了。

天色不知不觉就变暗了,当他们在黑暗中吃了一会儿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把灯打开。

陈家业把灯上的插头从窗纱上的破洞里穿了过去,然后把灯挂在了窗户旁边墙上的一根凸出的长钉上。他来到东屋,小心翼翼地把插头插在固定在墙上的,早已破败不堪但还能使用的插座上,一瞬间,插头和插座间碰撞出一道火花,并发出一声电击的声音。

堂屋的座钟敲响九次的时候,大家才注意到时间的存在。钟声几乎使每个人都本能地拿出手机看了看。

这时候,李秀兰和孙淑华坐在桌子旁,正聊着收麦子和种玉米的事情,她们早放下了筷子。盘子就那么摆在桌子上,在客人走之前,她们还不能收拾桌子,不然会让人觉得有送客之意。陈晓光没有坐在桌前,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离陈家业不远的位置,他在看男人们喝酒,听他们聊天。而陈晓东,此时已经从广场回来上床睡了一个小时了。

“十点了,咱们把打开的酒喝完就结束吧?”一个年龄略大的男人说,整个晚上,他的话最少。

其他人见已经十点了,也都表示同意,便纷纷把手头打开的啤酒拿到桌上。

“把酒分一下,喝完赶紧撤。”

“急什么?这一共也没几瓶了,喝完再走吧!”陈家业把手边几瓶还未打开的啤酒也拿到桌子上。说话间,他拿起起子又打开一瓶,当他继续打开第二瓶时,被众人给拦住了,迷彩短袖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起子。

“行了家业,咱把这打开的喝完就结束吧,时间也不早了,你和淑华也早点儿休息。”年龄略大的男人说。

“那行吧,那咱把桌上的喝完。”陈家业也知道时间确实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干活,也就没再推让。他把没打开的啤酒又放回地上,之后便忙着给空酒杯的人添酒。然后,大家干了一杯。

剩下的酒也不多了,加上陈家业新打开的一瓶,倒一圈下来,刚好可以保证每个人的杯子都是满的。他们又说了几分钟,这才干了杯中的酒准备离开了。

而那三个女人,早在陈家业开灯之前,就已经随便吃了点东西离开了。虽然孙淑华拼命地挽留她们,但她们连孙淑华给她们盛的大米粥都没有喝。她们一边略显不好意思地拒绝,一边站起来快速往外走,孙淑华的挽留对她们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人已经散了,窗户上的灯还亮着,几个小时前还干干净净的院子,此时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特别是男人们坐的那张桌子的地方,地上到处都是空啤酒瓶、吃剩下的烤鸭骨头、拧下的炸鱼头、不小心掉落的花生米和调粉皮、干煸豆角里的花椒……孙淑华把桌子上的菜收拾了一下,为了节省盘子和冰箱里的空间,她把所有的炒菜全倒进一个大盘子里,把所有的凉菜全倒进小铝盆里。李秀兰也秉持同一原则,尽量把盘子里的肉集中在一个大搪瓷碗里,但猪肉、鸭肉和香肠还是占据了两个大搪瓷碗和一个盘子,剩下的炸鱼倒是好办,可以直接放在塑料袋里。陈晓光也帮着她们收拾,之后又和陈家业分别把两张桌子抬到堂屋和厨房。

孙淑华正准备拿起扫帚打扫院子里那片狼藉的时候,李秀兰打发她和陈家业回家睡觉去了。她知道,忙碌的一天过去了,即将到来的依然是忙碌的一天。

“晓光也回去睡吧。”李秀兰拿起扫帚扫院子,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催陈晓光回去睡觉了。

“好。”陈晓光一边答应一边把散落在地上的空啤酒瓶拿到豆角架旁靠墙的一片小空地,那里已经堆满了空的白酒瓶、啤酒瓶和饮料瓶。之后,他去堂屋拿钥匙、书和手机充电器,然后就和陈家业、孙淑华一道回北地去了。

陈晓光家和他三叔陈家业家离得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胡同和几户人家,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多米的距离,只是陈家业家更靠北一些。

“三叔三婶,我回家了。”到家门口时,陈晓光说。

“嗯,回去吧。”陈家业和孙淑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进门以后,陈晓光先回自己的房间放下了手头的东西,然后又回院子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刷牙洗脸。

他回房间关了灯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心情有点沉重,和同宿舍的同学在微信群里聊了会儿天,然后又看了会儿新闻和微博。之后,手机也无法吸引他了,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开始胡思乱想,随后就睡着了。

芒种前一天下午,陈晓光的父亲陈家和回来了。陈家和背着行李到家门口才发现钥匙不见了。他回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到底是把钥匙忘在工地,还是弄丢了。也可能就在行李包里放着,只是他没找到而已。他随便翻了翻行李包,见没找着,便又背上行李往李秀兰的院子走去了。他之所以没有好好翻看行李包,是因为东西多而繁杂,大动干戈的话,即便找到钥匙,也肯定不能把掏出来的东西再原样放回去了。

他本想给陈晓光打电话,让他回来开门,但一想到打电话是长途,陈晓光的手机号还是省城的号码,这一打一接就得花一块多钱,便作罢了。更何况,他的行李不重,距离李秀兰的地方也不过是三五分钟的路程,打电话实在不划算。他知道,如果陈晓光不在家,就一定在他奶奶李秀兰那里。

陈家和到李秀兰的院子门口,见大门并没有锁,便直接打开院门。他知道,李秀兰肯定又“穿刷儿”去了。他径直向堂屋走去,掀开堂屋的门帘刚一抬头,却发现门上了锁。他放下门帘,往左移了两步,然后从墙上齐眼高的凸出的长钉上拿下一把系着白色纳鞋底绳的钥匙,正是堂屋门锁的钥匙。

他打开锁,推开门,门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他把行李放在一把小椅子上,然后去院子里洗了把脸,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条原本白色,如今已变成黑灰色的毛巾擦了擦,这才坐在李秀兰的床上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应该快回来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自言自语道。

“家和。”陈家和刚把手机放回裤兜,院子里就响起了李秀兰的声音。

“娘。”陈家和赶紧出了堂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刚彩娟说的,她说,大老远看着像家和。”李秀兰模仿着彩娟的口气说。

“我刚看着也像她,她染头发了吧?”陈家和抽了一口烟,笑了笑。

“嗯,染的,她头发都白完了。”李秀兰弯腰洗了洗手。

“晓光呢?我没拿钥匙。”陈家和说。

“在东头儿,在那儿帮忙呢。”李秀兰用晾衣绳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还没弄好啊?时候不短了吧?”陈家和说。

“不短了,就剩下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没收拾。”李秀兰说,“进屋吧。”

“我去看看。”陈家和一边说着一边抽着烟出了院子。

刚一出胡同口,陈家和就碰上几个熟人,他掏出烟来,给在场的每个男人让烟。有的人不抽烟,没有接;有的人接下了,他便拿出打火机帮忙点上;还有的人嘴里正抽着烟,便接下他的烟夹在自己的耳朵上。他自己正抽着的那根烟马上就只剩烟屁股了,于是,他又拿出一根叼在嘴里。他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只剩烟屁股的烟头对准嘴里的烟,然后一边微微转动一边猛吸了两口,终于,他嘴里吐出了新的烟雾。

“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这不还没回家呢,没拿钥匙。”

“今年咋样啊?”

“一般吧,挣不到钱。”

“这是去哪儿呀?”

“去家业那儿看看。”

“家业那儿啊,那新房子盖得可真漂亮,这几年家业赚钱了。”

陈家和和几个熟人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大路向东走去。前些天还干干净净的大路,此时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了,虽然大多数人家的小麦还没有收割,但路上已经铺满了金黄色的麦粒。

日头还没有落西山,有些人家就已经开始把铺在水泥路上的小麦拢在一起了,之后在拢起的麦粒上盖两层塑料纸,就算突然下雨,也不用担心了。

陈家和沿着水泥路上仅剩的两尺宽的地方走着。他随手从地上捏起一小撮儿麦粒放在手心里,他用手指像数钱似的捏了捏麦粒,然后往嘴里填了两粒。

“差不多了呀。”他嚼了嚼麦粒自言自语道,然后吐在了一旁长有荒草的土地上,又把手心里的麦粒随手扔回金黄的世界,麦粒像水滴落在水里一样,顷刻间便无影无踪了。

“啥时候回来的?”一对正在把麦粒拢在一起的中年夫妻见陈家和走了过来,便和他打招呼。

“刚回来,怎么收这么早啊?”陈家和一边说一边给男人让烟。

“我这就是地头儿的一点儿,收割机也够不着,就自己收了。”男人接过烟笑道。

陈家和拿出打火机给男人点烟,男人忙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说:“有火,有火。”但他还是比陈家和慢了一步,便忙用手挡住火,然后把烟放在嘴里对准了挡在手心里的火苗。

“今年好像收得都晚啊。”陈家和收起打火机说。

“是呀,以前到芒种就都收完了,今年不知道咋回事?没有收割机,没办法。”男人说。

“不用急,早晚的事儿。”陈家和刚才在胡同口也听说了,他也不明白今年为什么不见收割机的踪影。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男人说:“去家业那儿吧?”

“嗯,过去看看。”陈家和说。

“行,那你赶紧去吧,晓光也在那儿。”男人说。

“嗯,好,那你们忙。”陈家和向男人和女人扬了扬下巴,继续向东走去。

陈家和刚走进胡同口就看见了陈晓光正在和泥灰,他慢步走到近处,才看见陈家业在门口抹墙的边边角角。

“包工队呢?咋没收拾利索?”陈家和从旁边拿起一把平头铁锨,然后也开始帮着和泥灰。

“他们要赶别的工,结账走人了,反正就剩这一点儿了,我自己也能干。”陈家业说,“别沾手了,马上就好了。”

“今年怎么收这么晚?”陈家和往地上的泥灰里兑了些水,用铁锨和了和,然后用力一铲,他快步来到陈家业旁边,把泥灰倒进灰槽里。

“那不知道,不见收割机。”陈家业说,“估计也就这两天吧。”

陈家业停下手里的活计,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陈晓光说,“晓光,你去春光那儿买个素拼,再买点儿花生米和猪头肉,一会儿我跟你爸喝两杯。”

“我这儿有。”陈家和也忙从兜里拿出了一百块钱。

“不用不用,我有钱。”陈晓光执意不肯要陈家业的钱,他放下铁锨,然后快速向电动车走去。

“你的钱你留着。”陈家业还是把钱硬塞给了陈晓光,“你一会儿直接回家吧,弄得差不多了。”

“好,知道了。”陈晓光骑上电动车,沿着胡同向南开去。

晚上吃饭时,陈家和问陈晓光生活和工作怎么样。

其实,为了让家里人放心,陈晓光从毕业就一直瞒着家里人,说他在电视台工作。他一副轻松的样子说:“挺好的,虽说现在工资低点儿,但还是很有前途的。”

当然,只有陈晓光自己知道,他目前的状况并不像他在父亲面前表现的那样轻松。毕业时,他不仅没有得到在电视台实习的工作,他甚至连电视台的大门都没有进。他的两个同学进了电视台当实习记者,他从他们那里得知,在电视台做实习记者,不仅没有工资,而且还得交两万块钱才能进去。他听了以后,就彻底打消进电视台的念头了。之后,他把方向转向了报社。在他跑了几家报社以后,才发现,报社比电视台更难进,因为人家压根儿就不招实习生,不仅如此,由于受网络媒体的冲击,大多数的报社还在裁员。

陈家和听了以后非常激动,就多喝了两杯。他自己做了一辈子农民,而如今家里要出一位记者了,还是省电视台的记者,那是何等的荣耀啊!

对于自己的儿子,陈家和一向是比较放心的。就拿花钱这一件事来说,除了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之外,陈晓光几乎就没有再跟家里要过钱,他靠着勤工俭学和奖学金就把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解决了。但陈家和还是会定期给陈晓光一些钱,他不想自己那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儿子在学校里低人一等,他也希望儿子能穿体面的衣服,请女孩子去体面的餐厅,就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

第二天上午,南地出现了收割机。陈晓光和陈家和、陈家业去了南地。

陈家和还有陈家业一人开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后面都拖着一个大车斗。陈晓光弯着腰站在车斗里,双手扶着车斗的边缘,陈家和就坐在在他前面的驾驶席上,随着引擎震动的节奏一起一伏的,他隐约可以看到陈家和鬓角生出的白发。风迎面吹来,他想起小时候那些奔赴刑场的罪犯,也是像他现在这样站在车斗里,只不过那是卡车的车斗。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只有犯了死罪的人才是单人单车吧?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碰上陈家业的眼光。

他们到南地的时候,收割机正像一把大剃刀一样在地里剃着大地的脑袋,空气里全是飞扬的粉碎的麦秸秆。一阵风吹来,人们不禁眯起了眼睛,然后揉得通红通红的,揉得流出了眼泪。

为了方便起见,不管谁先来,都只能按着顺序收割。陈晓光看着远处正在轰轰作响的收割机,心想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轮到自家的地和三叔家的地。此时,陈家和及陈家业已经下了四轮拖拉机朝地头的柳树走去。柳树下坐着几个街坊邻里,他们正在谈笑风生。陈晓光跟在陈家和、陈家业后面,也走了过去。

很快,陈家和、陈家业就加入聊天,而陈晓光只是在旁边听着。什么今年挣多少钱了、盖新房子了、出去打工了、谁发了、谁出车祸了、相互之间开玩笑了……总之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气氛格外轻松,丝毫不像是农忙时应该有的状态。

街坊邻里也会问陈晓光这个在省城上学的大学生,上的什么学校、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学的什么专业、找工作了没呀、一个月多少钱、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呀……

陈晓光感到不厌其烦,特别是问他工作和工资的问题时,把他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真有些后悔来这柳树下了,早知道这样,他宁愿在太阳底下晒得脱层皮。但他还得面带微笑地应付着,好在收割机很快到了他家的地面,总算是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收割机在地里就那么洋洋洒洒地一去一回,小麦就算收好了。陈家和、陈家业几乎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开着四轮拖拉机去了镇上的粮食收购站,收成还算不错,平均下来,每亩地能卖一千多块钱。

下午,陈晓光和父亲帮着陈家业把北地地头儿一片洼地的小麦割了,李秀兰也去帮了忙。连着一个多小时弯腰割麦子,把陈晓光的腰累得酸疼了半个月都没缓过劲儿来。

第二天上午,陈晓光跟着父亲和三叔收了北地的麦子,等到晚上,陈家业又浇了一整夜的地。陈晓光家的地没有浇,因为还没有种玉米。

明天陈晓光的母亲周小红就回来了,他们得把玉米种上,施了肥,浇了地,庄稼里的事儿才能告一段落。

陈晓光回省城那天,陈家和去送了他,虽然他明确表示不用送,但陈家和还是送了他,就像头天晚上陈家和给他钱时,虽然他明确表示不要,但陈家和还是把钱塞给他。相对于丈夫对儿子的沉默寡言,周小红则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她一直在嘱咐陈晓光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不要舍不得花钱、添件衣服、找女朋友一类的琐碎小事。

陈晓光是吃过午饭以后走的。

陈家和没有给他一句忠告,只是充满爱意却也严肃地说了句:“走吧,走吧。”说完,他拿起电动车钥匙又说了句,“走吧。”

周小红也没有再多说其他的,只是把一直嘱咐他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不要舍不得花钱,添件衣服,给我们也找个媳妇儿。”

“我不是一向做得都很好吗?”这次陈晓光没有打断母亲,他想让她放心,“不用担心这些,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周小红放心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了。”陈晓光说。

“走吧。”

陈晓光想,父母之所以没有给他任何关于为人处世的忠告,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他无比放心。他们相信他是个正直而且谦虚的人,更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就像相信他们自己一样。他对自己远没有他们那么放心,他了解自己,就像对外人保密的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一样。作为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有属于这个年龄的一切缺点:自私、虚荣、自以为是、贪图享乐、好高骛远、没有上进心、说多于做……他也很幼稚,但他从来不把幼稚当成缺点,这是他二十四岁时应该具备的品质,也是他很多激情和幸福的来源,他喜欢自己的幼稚。所以,每当同龄朋友说他很幼稚的时候,他总是一笑了之,从不多言。

到了镇上的十字路口,陈晓光去买了三斤炸鱼。他每次回学校都会买上三斤炸鱼,因为不光他自己爱吃,宿舍里那些舍友也是天天馋得流口水,特别是赵寻和东哥,早就提醒他回学校的时候带些炸鱼了。

大巴车如期而至。陈晓光从电动车上拿起双肩包,说:“我走了,爸,你回去吧。”

“好,赶快上车吧。”陈家和说。

陈晓光走了两步,回头看看,陈家和还站在原地,又说:“你回去吧,爸。”

“好好,你赶快上车。”陈家和一边说一边摆手示意陈晓光上车,他的脚却丝毫未动。

陈晓光往车门方向迈了一步,他见陈家和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又催促道:“好了,爸,别站着了,赶快回去吧。”

“我这就回,我这就回,你赶快上车。”陈家和又摆了摆手,这才艰难地往电动车旁挪了挪了脚步。

“那我上车了爸,你赶快回去吧。”陈晓光扶着车门的把手上了车,他回头又看见了陈家和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透过车窗,他和父亲挥了挥手,示意他赶快回去。

陈家和看着车窗里的儿子,脚下像是生了根,寸步不移,直到大巴车拐向下个路口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他这才骑上电动车回家去了。

背井离乡的伤感并没有过多影响陈晓光的情绪,踏上大巴车的那一刻,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在发达的交通背景下,两百千米的距离算不上什么,但这对陈晓光来说,却是城与乡、梦想与现实的天地之别。

大巴车在路上磨磨蹭蹭,又去了周边几个乡镇接了些乘客,一直到将近三点,才算正式踏上了开往省城的路途。陈晓光找了个后面靠窗的位置,一上车便闭上眼,浑浑噩噩之中,他感觉自己睡着了,又觉得没睡着。

恍惚之中,陈晓光感觉手机震了一下,打开一看,原来是他大学时的死党赵寻发的微信,问他麦子有没有收完,什么时候回省城。

“已经在车上了。”

“好,等你,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看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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