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有预感，但翠儿真真切切地将话说出，云锦特别无奈，苏宛若留下了一道大难题。
妓院并非正行正道。
醉欢楼主，文雅一些，称为领家；难听一些，称为老鸨。她是凡夫俗子，可没有视流言蜚语为浮云的境界。
在场各人，表情精彩纷呈。
有人扭头，盯着窗外，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有人杏眼圆睁，不可置信的样子；还有的人，双手撕扯着丝帕，似乎心有不忿。
在利益面前，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从容不迫。
正想着推辞，娉婷的话音响起：“翠儿丫头，你莫不是糊涂了吧？宛若姐姐青春正好，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向你交代后事？即便是姐姐未雨绸缪，又为何咱们十二主事竟是一丝风儿也没听见？难不成，你是攀上了高枝，把宛若姐姐和醉欢楼当做投名状？”
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娉婷自然心有不甘，话说得刻薄，不但指责翠儿买主求荣，更暗示云锦谋害了苏宛若性命。
云锦闻言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喝道：“你好大胆。”
说着，抓起小茶几上的掐丝珐琅茶盏朝娉婷掷去。
娉婷大惊失色，踮起脚尖跳了跳，连忙躲开。
茶盏被摔得粉碎。
茶水浸得青砖湿淋淋的，血般触目惊心。
云锦冷笑：“小小醉欢楼，本公主还未放在眼里。这份投名状，未免太薄了些。”
娉婷自知鲁莽，也不敢再多言。
“按本公主的性子，娉婷姑娘你出言不逊，原该拔舌。但看在苏姐姐的面上，便饶你一回。人贵有自知之明，别以为穿了两天绫罗，就忘了曾经吃过米糠。”见娉婷白了一张脸，云锦的怒意稍微平复：“翠儿，醉欢楼我是不会接的，你们还是另选高明吧。”
朗声说完，云锦拂袖，便要离去。
翠儿反应迅速，拦在云锦身前，直直跪下：“公主，翠儿所说，句句属实。姑娘曾经说过，身为女子，大不易。醉欢楼收留的女子，有因病被主人赶出的，有被夫家休弃的，有身体残疾的……她们很可怜……醉欢楼好歹给了她们一个栖身之地，一口热饭热汤……”
说着说着，翠儿哽咽。
“翠儿起来。你的话我听明白了。苏姐姐一片苦心，让人感佩。只是这醉欢楼主，我真的不合适。”
翠儿紧紧地拽着云锦衣摆：“姑娘说了，身份决定眼界。醉欢楼得罪的人不少，往日凭着小侯爷的关照，有惊无险。如今姑娘不在了，谁能护得了醉欢楼的平安？谁能保证那些受苦受难的女子不被抛弃？公主，除了您，姑娘她是无人可以托付了呀……”
想要扶起翠儿，无奈她像颗钉子一般，牢牢匍匐在地。
云锦动容，越是艰难时刻，越能考验人的真心。
屋子里很沉静。沉静得让人不安。
这时，点墨上前，说：“公主，能否允许点墨说两句话。”
“请说。”
“苏楼主的遗愿，我们自当遵从。但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公主的意愿。点墨以为，从十二主事中推举能力最佳之人，任醉欢楼主。新楼主必须立下誓言，秉承苏楼主的训示。若有违反，十二主事有权将其罢免。公主尊贵，请您做个见证和监督。您看是否可行？”
云锦还未答话，翠儿已经立时尖叫：“不，姑娘的遗愿，醉欢楼一定要交到公主手上。”
翠儿实在是太执着了。
“翠儿丫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话的女子长相美艳，她将眼放斜，态度傲慢。
翠儿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素秋姑娘，我的身份，与你一样。”
说着，翠儿伸手从脖颈处拉出一条红丝线编织成的细绳，绳间挂着片白森森的玉雕叶子：“我是陶城醉欢楼的主事。”
素秋目瞪口呆。
点墨惊讶，只一瞬，便被她很好地掩饰着：“原以为陶城醉欢楼是苏楼主亲自掌管，没想到是翠儿姑娘在管事，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翠儿姑娘见谅。”
从丫头到姑娘，点墨转换得很是流畅。
在胸有成足的情况下，内心的虚伪是很容易被隐藏的。
真心，只有在摇摇欲坠、惶恐不安的时候才会被彻底展露。
七天，勾心斗角。
放任的结果，每个人都想争。自觉不自觉地，相互攀咬。
翠儿不但在逼着云锦，同时亦在逼着十二主事。
逼出真，逼出真面目。
这样缜密的心思，很像是苏宛若的手笔。
也许她早已经料到了一切。
“姑娘的通灵牡丹，在公主手里。牡丹上留有姑娘的一缕神识，将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这件事似乎不是秘密，众人看着云锦将锦盒拿出，全神贯注，生怕漏下任何一个细节。
白玉牡丹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云锦心念微动，有感应一般，伸出手指，
。
一点红从浮出，绚丽地如水波般四散开来。不一会儿，皎白如云变成了红紫夺朱。而翠儿胸前的白玉叶子也随着牡丹的变化渐渐染成红色。
翠儿冷冷地：“公主接任醉欢楼主，各位可还有异议？”
第一个屈服的，竟然是闹得最厉害的娉婷，她利索地跪在翠儿一侧：“莫城醉欢楼主事娉婷，拜见楼主。”
识时务，能屈能伸。这份玲珑心思，不简单。
有一便有二。
最后，只剩点墨和素秋依旧倔强地站着。
眼神交换，心思各异。
终于，素秋咬咬牙：“通城醉欢楼主事素秋，拜见楼主。”
点墨不由得闭上双眼，好恨呐，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甘心跪着，却又不得不跪：“宿城醉欢楼主事点墨，拜见楼主。”
赶鸭子上架的滋味，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子似的，很是复杂。
一时间，白玉牡丹近似神迹的震撼倒是冲淡了不少。
再推辞，未免显得不近人情。翠儿那句：念着与我们家姑娘往日的情分。叫人心酸。
云锦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苏宛若的情景。她的话语，她的笑颜，清晰一如昨日。
也许在那时，她就已经安排着今日。
十二主事，或多或少曾经受过苏宛若的恩泽。如今人走茶凉，面上不显，只怕心里都是不服的。
云锦摩挲着白玉牡丹，任十二主事跪着，迟迟不叫起。
“承蒙各位的信任，醉欢楼，本公主接下了。各地的事务，俱按着旧例，不必改变。望各位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莫要辜负苏楼主的期望。”
“谨遵楼主教诲。”
“苏姐姐的后事，翠儿，就由你来操办。”
翠儿泪盈于睫：“楼主，姑娘她，她找不到了……”
云锦长叹：“无论如何，这是苏姐姐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做场法事，寻一处好地方，立个衣冠冢吧。将来若是……也有个安置。”
“是楼主，翠儿知道了。”
交代了几句，便无话可说了。
既然没有头绪，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翠儿留下。各位退下歇息吧。”
“是。”
十二主事渐次离开，屋子空荡荡的。
云锦觉得有些疲乏，挽着绣帕的手搁在膝头，另一手随意搭着圈椅扶手，雪白的手臂露在荷叶袖口外。
瞧着牡丹如同得了灵犀，红色缓缓消散。云锦随口说道：白玉牡丹，以前好似在哪里见过？”
翠儿低眉顺眼：“不是白玉，是白骨。”
“啊？”
云锦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抑制不住，低呼了一声。
顿时，手里的沁凉弥漫，比长了荆棘更刺人。云锦费了好大劲，才压住自己想要将它扔出去的念头。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苏宛若无比在意的一句话。
“难道这牡丹，是苏姐姐丈夫的白骨雕刻而成？琴头，我记得苏姐姐的琵琶琴头上就装饰着牡丹。难道，就是这个？还有弦轴，也是白惨惨的，难道也是白骨？苏姐姐的丈夫已经死去多年了，他的白骨成了琵琶的一部分，难道是鬼魂附体？怪不得……我就说琵琶去乱人心智，弹起来会发光……苏姐姐的眼睛会流血，她是人是鬼？苏姐姐不在了，那琵琶，琵琶哪里去了？他们是不是被抓鬼天师给收了？”
云锦絮絮叨叨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并不指望有人会回答，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惊诧万分，却不感到恐惧。
有时候人比鬼要可怕得多。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终究是在一起了。苏姐姐，求仁得仁。”
翠儿含泪带笑：“姑娘说过，公主会懂得她的。”
懂得，但不赞同。
人生在世，除了爱情，还有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