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让需要先服几天药,而后才可开刀。
一些贵重药材只有宫中才有,皇上便要立刻将梁思让挪进宫中,赋云便自然要陪着去。
离开陈府别苑之前,赋云念着徐小姐大恩,但没有在人群里看到她,便对徐令名道:“这回多亏了那位徐小姐,她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请哥哥先替我好好谢谢她。待到殿下醒了,我还要当面谢她!”
徐令名颇觉奇怪地道:“虽是有大恩,但你这话说得也太见外了吧。她正是你给说亲的徐小姐,不也是你的朋友吗?”
“你见的‘徐小姐’是她?”赋云颇感震惊,“原来你见错了人……我说的是汶上县徐知县家的千金呀!”
“对啊,她就是汶上县徐知县家的千金。”
赋云满腹疑惑,暗暗在心里寻思,莫不是徐团雪还有一个妹妹……
但事情紧急,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嘱咐哥哥千万不要让她离京。
进宫后,自然还是住在观云阁。
赋云想到当初离开观云阁时,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住进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看着里面皇上赐下的每一件珍宝,又想到在陈府别苑时,他赤手接下淬毒的匕首,赋云心头也不禁感慨……
虽然看不懂他,但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去相信他的真心!
只可惜,他得不到真心回复……
赋云望了望昏迷着的梁思让,只是对皇上的影子,愧疚地一声长叹。
松年先生替梁思让又把了脉,而后开了方子,让他先服两天药,待到他颈中的肿胀褪下一下再开刀。
服下药后,梁思让虽然还未醒,但无论脸色还是呼吸都轻松了一些,赋云也便长舒下一口气。
她又想到皇上,便对松年先生道:“陛下其实也中了毒,虽然用了解药,只怕还有残余。还请先生为陛下也把一把脉,也好叫人放心。”
松年先生依言到御书房求见皇上时,皇上正由着崔雪如伺候着换药,看她细心妥帖地拿棉纱由往自己双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雪如垂着清朗英气的眉目,面上蕴了许多心有余悸,心疼地哽咽道:“陛下扑出去救人,实在把臣妾吓坏了!本是臣妾陪着陛下出宫的,竟让陛下龙体有了这般损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话到此处,眼泪精准地滑落,万分引人怜悯。
皇上果然觉得她可怜可叹,安慰着她笑一笑道:“受点伤也没什么,反倒还有些好处……”
雪如哭哭啼啼地道:“陛下在说反话,成心要臣妾心里不好受。陛下受伤,能有什么好处……”
“朕的双手既然成了这样,那便批不了奏拍了,不就可以光明正地偷懒了么?这还不是好处!”
雪如正哭着,听他逗自己,便破涕为笑,而后又痛声哭道:“耽搁了国事,臣妾愈发罪该万死了!赶明儿,陛下还是先赐臣妾一死吧……”
“傻子,朕怎么舍得你死呢……”
说到这里,陈元进来,说是松年先生在外求见,来为陛下请脉。
皇上便道:“不必费事了,左右朕身上的毒已清,就只剩下外伤而已,让他仍旧回观云阁照顾昭王殿下,听候昭王妃差遣便是!”
陈元并不急着领命,而是笑一笑道:“正是昭王妃担心陛下身上余毒未清,因而让松年先生过来为陛下请个脉,好叫她能放下心来……”
皇上一听这话,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收回雪如还没了缠好的手,挥了挥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让进来吧!”
“是。”陈元领命出去。
雪如只得先立在一旁看着皇上,只觉得他在这一瞬间,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他的面容原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少年,比昭王、光王这些弟弟看起来反而显得年轻,只是深不可测的眼神,才令他有了符合身份与年龄的沉稳气质。
可是这一刻,无论他眼神里的深不可测,还是气质里的沉稳,都如太阳下的薄霜,转瞬便没了踪迹。
他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他紧张而兴奋地调整着坐姿,他忽然就变成一个真正的少年了……
雪如在旁看着,突然一下子就抓紧了手中剩下的棉纱布,强力压抑着什么……
是什么呢?她不清楚,只是极度压抑着……
松年先生缓缓走了进来,皇上不等他跪下便叫他免礼,还笑着道:“昭王妃也太小心了,其实毒已清,不过她既然这样说了,就请先生好好给朕瞧瞧。回去说与她,也好叫她放心。”
松年先生道声“遵命”,便要解开他手上的棉纱布,去看伤口。
雪如眼疾手快,连忙抢上去将自己方才一圈一圈缠的棉纱布,再一圈一圈地解开……
松年先生看过伤口后,便微微一笑道:“看这伤口的确像是毒已清的样子。但谨慎起见,草民还是得搭一下陛下的脉……”
皇上温顺地伸出手臂,松年先生伸出三指切脉上,静心切了一会儿,神色居然越来越凝重。
皇上初时还一脸高兴,但见他切了这么一大会儿仍然不放手,就觉得肯定有些什么问题。
果然,松年先生又细细诊了一会儿后,眉头竟皱了起来,满脸疑惑的样子。
“怎么了?”皇上忍不住问。
松年先生迟疑一阵,似是尴尬又似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笑了笑道:“还需要请一下陛下的右手。”
皇上便伸出右手,松年先生又诊了一会儿,终于长叹出声……
“到底怎么了?朕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倒……倒也不是……”
松年先生这样的神医,居然迟疑起来,更叫皇上心慌。
“那是怎么了?”
“陛下体内尚有余毒未清,只是这毒既像是今天才有的,又像早就有的……”
“你说什么……”皇上满脸蒙昧。
松年先生连忙道:“陛下不需要担心,毒量不大。待服下两剂药,便可解了。”
皇上想到“早就有的”四字,却觉心惊,面上更是一凛,皱眉在室内扫视一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雪如也不敢多言,随着众人一起告退了。
待她怔怔地走出去,只见天已完全黑透。这是个没有星子,一团漆黑的夜。
初秋的冷风满是萧瑟之感,猛然吹来,吹得她浑身发毛,就不由得抱住了手臂。
跟着她的宫女以为她冷了,连忙为她披上斗篷,她轻轻晃了一下肩,示意不必。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藕荷色衣衫,想到自己今日的处境,还以为自己真真是盛宠当头呢!
呵,多蠢!
那日在马车里说什么穿不穿衣的话,她当真以为那是皇上宠爱自己。
呵,多蠢!
只是玩物而已!
她凄然一笑,走出一个月洞门便离御书房愈发远。抬头一看,只见高瑛带着两宫女匆匆走过来,一看到她眼里便流露出怨毒的光芒。
崔雪如心道,你还嫉恨着我呢,可我又已经失宠了……
待到高瑛过来,她正欲行礼,谁知竟有一个巴掌掴了过来!
雪如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挨过谁的耳光,这一下子竟将她打得懵了,捂着脸半晌才回过意来。
高瑛,那个素来端庄柔顺,温婉可人的高瑛竟然打了她!
旁边的宫女都已吓傻,高瑛面上丝毫没有惧意,反倒还觉得打轻了!
“都是你!若不是你教唆陛下出宫,陛下怎么可能会遇到刺客,那就不会弄伤自己了!”高瑛满面急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因为陛下的伤势恨毒了崔雪如。
崔雪如心头原本涨起一团怒火,听了这话,反倒禁不住冷气出声道:“刺客不是冲着陛下去的,陛下若真听我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受伤?”
高瑛恨得道:“你若真尽了本分,那么你自己死了,也不该让陛下有一点损伤啊!”
崔雪如愈发觉得好笑,“要我用以一命救陛下倒没什么,只是陛下只顾着用命救穆赋云呢!”
她原本清朗的眼睛,被瞪出一圈红意,如怨如妒,如恨如诉。
“你说什么……”高瑛端丽的脸庞猛然一颤。
崔雪如捂着脸缓缓直着身子,连连冷笑着道:“高婕妤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真是凶险重重!先是昭王殿下被光王、万安郡主一起陷害,以至于置身于危险之境。陛下在旁看着,也没见怎样……”
“昭王殿下武艺高强,陛下自然不会担心。”
崔雪如点点头,满脸都写着“理解”二字,骗人骗己的把戏她又不是没做过,怎么会不理解呢!
“后来,上仙公主的马惊了,大声喊‘哥哥救我’,也一样没见陛下怎样……”
高瑛忙道:“救人的事,自然是该等侍卫过去。”
“高婕妤说的不错……”崔雪如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所以,当昭王妃因为担忧昭王跑到马场,陛下大呼‘危险’。那时候,臣妾也像高婕妤这么说。可是陛下那里理会臣妾,一下子便跳了下去,跑过去替昭王妃挡了一刀!”
高瑛浑身一颤,仿佛是中了一刀,一个踉跄,双眸之中朦胧着一层水意,凄然又迷蒙……
“那一刻,我算是明白了。”崔雪如抹掉脸上的泪水,望着不见一点星子的夜空道,“我费尽心机,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小心揣摩他的喜好,费心心思去讨好他,不过换得他三夜五夕的宠幸。可是人家却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句话也不用,就那么站在那儿,便能引得天子不顾龙体去救!我算是服了,姐姐呢?”
高瑛连忙将头一低,并无一言,只是紧紧捏住腰间那块赋云叫人送来的神龙出云佩。
捏得久了,她的手指便木了,羊脂玉原本温润的质感在指间荡然无存。
不过就是块石头而已!
崔雪如一笑,似是同情又似是讥讽,向她敛衽为礼,转身离去。
她已料到自己的失宠,更料到了整个大兴宫的失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