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云不知该怎样面对他这含着悲哀与疑惑的笑容,便将头低下、低下,让自己尽量去听细细的风声,檐角的铜铃响……
终于,她听到了沉默又缓慢的脚步声!
她喜得将头一抬,果然见陈元顺着走廊绕过房子,来到了皇上身后。
赋云望着他,如获救星。
陈元骤然见她也在,倒先怔住了。不过,到底有经历的人,很快便从容行礼道:“陛下,酉时二刻了!昭王妃也在,老奴见过王妃。”
赋云道:“陈公公不必多礼!这是来请陛下的吗?”
因皇上事先嘱咐过,要所有人全部退下,酉时二刻再来请,所以陈元便说了这么一句,被赋云一提,便道:“正是。”
皇上却像没有听到,虽然止住了笑意,却向赋云倾着身,还拉住她的一角衣袖,柔声问:“你是害怕吗?你放心,万事有朕为你做主,你想怎样都可以?说是怕麻烦,这理由,你自己也不信吧?”
“臣妾不是害怕……”赋云不由自主地将膝盖望后挪挪,双手亦紧紧缩着,竭尽全力不与他触碰,只是不敢挣出自己的袖子。
皇上不语,只是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她,距离那样近,赋云只觉得一股股寒气扑到自己脸上。
偏西的太阳从房檐之上伸出一缕金光悄悄探视,正在他的斜后方,将他的身形勾勒成阴影投射到赋云身上。
影子本无重量,可赋云却觉得心头像压着座山一般……
这诡异又压抑的气氛,让赋云难以承受,只觉得下一刻,自己便要窒息,她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惊恐,忽然萌生出一股勇气,颤声道:“陈公公……陛下……醉了,请陈公公好生护送陛下!”
她将目光投向陈元,求助的意味很明显。
陈元可比她老道,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查觉,只是笑着道:“哎呦,陛下竟已经喝醉了。凌婕妤刚刚还叫人送了一壶桃花酿过来,预备着陛下用晚膳时饮用呢!”
赋云会意,便微笑着道:“凌婕妤可真是有心了……”
皇上喃喃念着“紫璎、紫璎”,冷冷一笑,缓缓站了起来。
赋云如蒙大赦,却并不见皇上起身离开。
他只是凭栏远望着道:“你知道,朕为何会喜欢紫璎吗?”
“这是陛下的家事,哪有臣妾置喙的地方……”
皇上低头望着她,一派温柔地道:“你当然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说。你忘了,朕是你的姐夫,你也是朕的家人……”
他是如此亲切,可是眼见赋云跪了多时,却不让她起来。
赋云只隐隐感觉到他一身的怨气,更加不敢拒绝,只得道:“因为紫璎……不,凌婕妤娇媚动人,纯真可爱。”
皇上笑了一下道:“朕喜欢她的率真,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叫朕一眼便可看透。”
赋云尴尬一笑道:“还有……陛下看不透的人吗?”
“有!”皇上躬身而立,长长的双臂搭在栏杆上,眸光转动望着周遭道,“朕就从未看透过你姐姐的心思……”
“怎会……”到底是她姐姐,还是她呢?赋云满心的疑惑与担忧。
“你看这临照殿,乃是朕按照你姐姐的喜好重新翻修的。她说,她喜欢听风吹动铜铃的声音,朕就在屋檐上挂上铜铃;她说,她喜欢一睁眼就能看到湖光山色,朕就特意加盖了这个水榭……可是……”
赋云听到这里,深信皇上这些年来是真真正正爱过姐姐的,心头也觉安慰,不禁柔声道:“姐姐能有陛下宠爱,一定很快活。”
“朕也以为这样做,就能让她快活。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她听着这声音,看着这景色,却总是满目悲色,甚至还会掉下泪来。”
“为何如此?”赋云亦是不解。
皇上道:“朕问过她……几乎每隔几天都要问一回,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住在这里,问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和朕厮守,问她有没有后悔过选了朕……”
他的神情那样惶恐,看得出直至这时,他也没有问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这世上竟真的有他看不透的人!
他极少有这样的真情流露,赋云亦实在难以置信,明明拥有很多妃子,一语能决定他人荣辱与命运的人是他,极度不安的人竟也是他?!
赋云仰头望着他精雕细刻般侧脸,心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皇上沉默下来,许久许久,没人敢去打扰。
熟知皇上性情的陈元亦只是跪着,不发一言。
直至皇上自己突然扭过头,凝视着赋云,才打破了宁静:“朕一直以为你姐姐对朕有所隐瞒,直到现在,朕总算明白她隐瞒些什么了!”
“……什么?”赋云不得不问。
皇上冷冷一笑,反问:“你说呢?”
赋云深吸一口气,一拜到底道:“臣妾实在不知。”
“赋云,你知道的……”
这算得上是极明白的暗示了吧?那么,赋云真的希望他忘记前事!
“臣妾的确不知道。即便知道,臣妾也早已忘记,不记前因,只看眼前。”
这也算上极明白的暗示了吧?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女,只是现在的昭王妃。
皇上那般失望,失望到了极点,身形也禁不住一晃,后退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仍旧跪在那里的她。
赋云始终没有抬头,所以既不知他到底望了多久,也不知他到底几时离开的……
等到浑身僵硬,身子疲软得禁不住要摔倒时,她终于抬头一看,只见夏天的暮色霞影纱似地笼了下来,眼前空空,身后空空,临照湖发着皱,满是灿烂霞光……
她踉跄着回到观云阁,梁思让已坐着等了她许久。看到她虚弱的样子,便道:“你既然病了,干什么出去这么久?”
他说得云淡风轻,不像是真正的关怀。
赋云知他余怒未消,可自己实实在在是刚打了一场恶仗回来,实在提不起气力解释,便自己扶着桌沿坐下。
四周没有一个人,连徐俪宁和曼曼也不知去向,赋云口渴得很,便自己倒了一杯茶出来,摸一摸是冷的,却也没办法,张口正欲饮,梁思让却道:“你不是因为睡不好才病得吗?还喝茶吗?”
他伸手取下她手中的杯子,将自己手边的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下命令一般:“喝这个。”
赋云掀开盖子一看,原来是一杯红枣龙眼茶,倒正适合她喝。
赋云端起来时,只觉得茶面上已不冒热气了,待一口气喝完才发觉冷热刚好。又想到他是不喝这种茶,却又一直放在他手边,莫不是他特意叫人烹的,专等着自己回来喝?
想到这里,她掀着碗盖的手且不放心,只悄悄扭头望他一眼。
梁思让也正看着她,两下目光相遇,便又立刻散开,像是四尾受惊恐的黑金鱼。
两下沉默一会儿,直至那个叫织织的大宫女回来,看到赋云端坐着便长舒一口气道:“原来王妃已经回来了,奴婢这便去喊他们都回来不必找了!”说到这里便罢了,施礼转身的瞬间偏偏又加了一句,“殿下也就不必担心了!”
梁思让面上登时一急,手按着桌面简直就立刻站起来。
赋云瞧见,便抿嘴一笑道:“我说这里没有一个人,原来是殿下打发他们出去找我。怎么,准备抓我回来,向我兴师问罪啊?”
梁思让冷哼一声道:“我跟你一个小女子计较什么。”
“原来殿下不计较?”赋云放下茶碗,只笑吟吟地望着他,“可我还以为,殿下那天气冲冲地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梁思让只是看她一眼,并无言语。
赋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心中并不痛快,便故意道:“是不是这几天,那个雪域舞女不肯给你跳舞了,所以就只能回来了?”
梁思让一脸无奈地道:“我不是为了看那雪域舞女跳舞才出去的……”
赋云知道不是,只是为了怄他说话罢了,因此便一笑道:“难不成是为了探我的病?”
梁思让便凝视着她道:“可我这会儿看你精神好得很,你不会装病吧?”
“病,我的确是有,只是时轻时重罢了。这会儿便轻多了。”
梁思让点头道:“嗯,看你方才脸色就不大好,这会儿倒好。”
赋云看他一脸认真,倾身望着他的脸问:“所以,你果然是来探病的?你不生气了?”
梁思让将头一扭,长叹了一声道:“我没道理生气……”
可赋云听这话,却觉明明含着怨气。
只是宫人们徐徐回来了,徐俪宁也同曼曼一起回来。赋云不想让表姐看到自己与梁思让有不和的地方,梁思让亦因俪宁而有所顾忌,一直对她温声言语。
待到夜间,赋云先洗漱完毕,因觉得有些闷热,便站在供着一架冰山的青花大瓮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团扇。
梁思让则坐在那里任由宫女将他的玉冠取下。这个差事本来是那个叫阿绿的大宫女的,只是今天她外出寻赋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将手掌擦破了,因而便由织织代劳。
织织不及阿绿细心,玉冠取下时勾到了梁思让的头发。梁思让不由得“啧”了一声,织织忙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都是奴婢手笨。”
梁思让道:“可不是手笨,你看着点。”
旁的话,却也不多说。织织暗暗吐了一个舌头,小心地摘下挂在玉冠上的发丝。
赋云在旁看着,不由得满面含笑,心道,别家的奴婢若也这么笨手笨脚,早被赏了耳刮子,因此一旦犯错必然十分害怕。这个丫头虽然一样说“恕罪”,神态却这样轻松,还有心作出调皮的样子,可见真心是不怕。
她不怕,便知梁思让不可怕,这样的心底善良的人,随和大度的人怎么可能杀兄呢!
那个谣言究竟因何而起,梁思让为何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