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鹤楼后有一方池塘。
池水纯净清澈,浮着星星点点睡莲。莲花小巧可爱,如新生羽毛般的轻柔珀色,池周围布着矮竹,郁郁青青。有一水阁临于池中央,水阁四面垂着天青色珠帘。细针般的雨斜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水纹,一环一环散开。江浸月沿池边石路,青衣融入一片烟色之中。
在贯鹤楼已三月有余,情报零零散散收集地差不多。一月后,瑜国处心积虑策备近一车的苍野之战即将发起,八十万禁军驻扎在瑜州城外,如狼似虎盯着漠北,伺机将之撕裂。
该动身了。
“江姑娘有心事?似乎,完全未注意到在下呢。”寻声望去,水阁之上,一人拂开垂帘缓步走来。
“陆公子一人听雨品酒,好雅兴。”
“打发时间罢了,在下承诺在此等候姑娘,每日都来。江姑娘想好了?”陆之谚擎着一把六十四骨油纸伞,伞下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左袖被雨水浸湿一片水迹。
“陆公子只需带我进宫。”
“三日后,庆国大典。介时,随我同去。”
“多谢。”
“江姑娘完成此次任务后,又作何打算?”陆之谚拉住她的袖角,将原属于她的那枚白玉铃铛归还。江浸月握着铃铛,红线与一身青衣略显不相衬,眼中似有薄雾起:“陆公子喜欢拿人东西?”她转过身:“回去,等下一个任务。“
“泉临的杀手,成年后,一生只需完成一个任务,成功与否,你都不同再回那个地方。”
“我的路,自己选。况且又与公子何干?”
江浸月被身后人忽地揽入胸膛,他的呼吸声旋在耳畔,透看温热的酒气。纸伞落入水中,盈盈停在水面,,积了雨水。
“怎么不相干?如何不相干?”陆之谚抱得很紧,或许是因怕眼前人再消失,他,的确怕。
她眼前浮现一幅模糊图景:墨色林间,一白衣少年与一同袍少女并肩而行。少年神态似身后之人,而那少女,看得,不真切。
她忘掉了那段过往。
“放手,你醉了。”
他轻笑一声,道:“我怎会醉。‘”
护城河水溶溶,皇城高耸,直入青云,透不过风,抑得人难受。屋宇万千,富丽堂煌,朱砂墙,琉璃瓦。荣光之下,是无尽的黑暗。
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
入宫的马车不急不徐。
“许久未见你着红衣。”陆之谚半躺,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如此曼妙女子竟是为取人性命而来,啧。“
江浸月垂着眼,清冷的目光落在手中的蛇形软剑上,缓缓的用衣袖擦试,剑身寒光凛冽,再重新缠回腰间:“他这样残害我族与族人,要他的命是便宜了他。”
“小姑娘,此去凶多而吉少,万事小心,勿冲动。”陆之谚正色:“殿后有一片枇杷林,我会在那等你。“
“等不到了。“江浸月将腰间银铃取下,交到陆之谚手中:“替我好好保管。”
他们都清楚,九死,一生。
“你若是回不来了,我就将这铃铛系在我家狗的脖子上。“
……
大殿内,数个风姿绰约的紫衣美人和着乐声翩翻舞弄着腰身,紫烟似的水袖撩着人的心魄。四座皇戚贵族举酒迎欢,品着身边侍女拨好的葡萄。
龙座上之人,玉面金袍,七分温润,三分儒雅,皮肤白暂,却少生气,华服淡了眉目,肃然若寒星。周身无一女子,面色并不大好。
徒然有一庸容华贵的男子,举起金樽,故作姿态道:“皇上龙体康健,定能保我瑜州城万世国泰民安!“说完,一饮而尽,好不畅快琳漓,引附和声连连。
陆之谚告诉江浸月,他是国师。
一国有如此国师,何谈国泰民安。
江浸月跟在那些舞姬后,一身红衣尤为惹眼。良久,乐声再又响起。因突然加入,她们略显慌乱,但不敢有过多举动,稍不慎便是死罪。她们将江浸月围在中央,青玉琵琶之声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舞出《山高水远》。黛山的师娘曾教过,也只教过这一支,教得细致,自然学得精深。此舞端庄柔缓,轻盈风雅。江浸月昨夜在脑中将动作逐次梳理了几通,早已铭记心中,再熟悉不过。长袖随身而动,红蝶一般。
她好像,曾经,为一人舞过。
殿左侧,江浸月忽的看见一人熟悉身影,正端着酒杯,从容注视着她,容恒怎会在这?身后坐的,正是凛风。
一只银簪从发间滑落,方才回过神。
曲终。
四座传来赞赏之声。
李清玄从座上起身,沿玉阶缓步走到江浸月面前,捡起地上的簪子,她低头接过。
李清玄笑了一声,挥动龙纹袖说要赏:“惊鸿一舞动倾城。“
江浸月将头抬起,对上他那雾般的眸子。
宫女们将江浸月带下大殿,出了殿,周围事物清明起来。天色已大黑,一弯残月悬在空中,没有星星。为首的宫人告诉她,大致意思是今晚要在璟怀王寝殿住下。随后,被带去华清池沐浴。
江浸月换上备好的衣裳,缥色的宫装,袖上裙尾绣着舒云白鹤,腰系碧蓝色飘带。又重新绾了发,沦海月明的玉簪子涣着绒光。
人们都想得到月亮,却连月光也得不到。
雕花铜镜中之人,舒眉细眼,绯色的唇无一丝笑意。
禁锢在镜中一般。
软剑缠在腰身,时刻警觉着。
夜深,一人推门进入,径直走到榻前。李清玄见到她,先是微怔,而后温和的说:“还不睡?他们派你来的?“并无责怪之意。
应是知道江浸月不会回答,有些无奈地说:“那本王只好在书房…“
剑已入腹中半寸,鲜血立刻染红了衣袍。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微俯下身,将她的碎发绾到耳后,伤口又深了些,道:“好倔的性子。“
江浸月将剑抽出,血沿着剑锋低落在地,落在无暇的白狐绒垫上,如一朵朵红梅绽放于寒冬的雪里。
李清玄的额上涔了汗珠,微微蹙眉,浅色的瞳仁温如润玉,映着的是她的影子。身为君王,不该温柔至此。他唤来贴身的內监,将伤口大致处理包扎后,命他对外不可多言。
空阔的殿内,只剩他二人。李清玄似乎过于劳累,背着身支手倚靠在檀木几上。半晌,缓过神,道:“姑娘家的,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说完,想起什么似的:
“本王今夜若是不死,他们将如何对你?“
“不如何,没人派我来。“
“本王死了,你也要搭上性命。不值得。“
他仿佛将自己的命视作鸿毛。
“你应该好好活下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