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聪野在大四那年写过一首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的歌,叫做《皮囊年代》,其中有段词是这样的。
当枫叶在秋天的风中落下
我唱再动听的歌儿你也不会回来
我写再美丽的诗你也不会回来
姑娘你去哪呢
岁月里的人啊你是否还在
是否还在
来过的人都知道,文华学院是所景色宜人的大学,也是一个绝佳的恋爱之地。关于聪野的一些事,其实和那青涩且耐人寻味的校园爱情故事之间并没有多大关系,但事情还是不得不从文华学院说起。
聪野姓张,是那种平常生活里并不多见的好看的男子。他一年四季的着装总是体面又时髦,而他大学时期所学的专业居然是哲学。重要的是,他除了有副好看的面容外,其他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就连哲学也并不是他的最爱。
按照常理来讲,我和张聪野是不可能认识的,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说起来,在我青春年少的那段日子里,人们总会在我身上看到那种自得其乐的样子。我出身在一个很多人眼中那种体面的工薪家庭,我父亲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在当地是一名普通的行政员,做事懒散,除了工作就是牌局,在我高考那年,当其他同学的父亲每天开车接自己的孩子放学回家时,我很少在校门口见到他的凯迪拉克汽车。我承认我父亲没有教我什么足以受用终身的人生智慧,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活得还算明白,这得益于我母亲。
我母亲在她二十出头的年纪从江城来到成都工作,嫁给了我父亲。据她说当年嫁给父亲是因为她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在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是一名高中语文老师。她是标准的江城人,有着中部女性普遍保持的那种端庄神秘,从她那里,我时常能感觉到好像女人天生就应该要比男人神秘。
高一那年,我被安排到母亲所在的高中就读。幸运的是我母亲三年来从未教过我,不幸的是,我高中三年几乎都在书堆里度过。在我对于自己的未来还暂时懵懂的时候,我母亲便按照她的意志将我带到了文学的道路上。
我们必须明白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种力量是难以抵挡的。这种力量便是时代的洪荒之力,如果说地心引力是物理学上的力,时代的洪荒之力可能就是社会学上的力。就在某一年的某个季节,我也没能幸免,被这洪荒之力拉扯住了身体。我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念头。
成都往东一千多公里,便是华中最大的城市江城。文华学院坐落在江城的东南角,方圆十里内是日新月异蓬勃发展的光谷地区。我高考完后实在想去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便离开了西部,来到母亲青春时期曾经求学过的城市。其实这里也是母亲的故乡,我时常听到她提起这座中部的城市,以至于我在西部的时候就仿佛已经了解了这座中部城市的一切。
文华学院建在一座小山上,在学生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叫“北有清华,南有文华”。显然,那时候我很庆幸这样的流言没有被遥远的北边的清华生听见。按照校领导的说法,“文华”顾名思义即以文兴华。校领导的意思,通常情况下总是说得通的。
有火车恰好从文华学院附近经过,它们绕过校园的围墙和远处低矮的树木,一直驶过学校正门——那是一个和火车隧道几乎没有区别的校门,“文华学院”四个金闪闪的大字就刻在隧道的弧顶上。每次从门口走过,你总能听到头上轰隆隆的响声,不是雷声胜似雷声。
进了学校的正门,景色一下子就精致起来,一排红白相间的公寓倒映在道路两旁的湖水里。左边的公寓清晰可见,偶尔从公寓的窗户里窜出几个年轻的身影——那是学生公寓。右边的公寓在湖水的尽头,隔着四季常青的树木,露出一眼就可以识别的砖红色,像欧洲中世纪的神秘古堡——那是行政楼。在我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我没有想到三年后我会和聪野在这栋行政楼里相遇,从此以后我们的人生轨迹便像河流般交织在一起。
那一年是哪年,我记得江城的地铁开通没多久,学生宿舍里刚刚装上制冷空调,环艺系的交际花也才刚离开校园。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以十倍甚至百倍于以往的速度发展。食堂的奶茶早已涨价,网络购物铺天盖地风靡至校园的所有角落,学校后山附近的写字楼已经拔地而起,光棍节的校园之夜再也看不到表白的情侣和闪闪发光的蜡烛,取而代之的是抢购打折商品的疯狂。那一年秋天,文华学院后山上的枫叶红得特别早,我从图书馆的中文阅览室出来,一直沿路漫步到后山,路上全是赏枫的游客。那段日子我心情低落,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的姑娘和我交往的同时,也和另外一个男生在一起。我整个秋天都扎在书本里,大多是一些关于心理学和两性情感沟通方面的书籍,我打算从中找寻慰藉。于是渐渐地,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名中文专业的大四生。
一天下午,太阳正好悬在后山上的枫林之间,我从学生公寓出来,一路横穿校园。空气中带着凉意,校园里到处是做作的情侣。我对一切假装视而不见,心中怀揣着一些心理学的疑问走向行政楼,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就在那里。
文华学院心理咨询室的老师是个年近半百的短发女人,一袭黑色工装,里面白色的衬衫显得格外整洁,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安心和温暖。我轻轻敲了几下门,走进去。
里面还有一个年轻人,是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伙子,他的头发梳得发亮,发丝向上挺起,整个额头露在外面。我打量着他,他的眉毛黑而浓密,眼睛里流露出让人好奇的温柔和忧郁,这种温柔又忧郁的眼神并不像是一时故意伪装的,更像是那种先天遗传加上后天的经历才能有的眼神。我当时一直认为自己虽貌不及潘安,但也算得上仪表不凡,只是这家伙确实让我产生了一丝挫败感。我可以保证,他是我在那年秋天遇到的唯一的俊朗青年,他就是聪野。
他转身朝我微笑,我很久没见过这般自信的笑容从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上绽放出来。此刻他正从我身旁经过,白墙青瓦的咨询室显得有些空荡。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秋日午后渐凉的阳光在空气里徜徉。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文华学院的校内贴吧上闲逛,在密密麻麻的广告帖中,我看到一篇有关情感心理学的帖子,帖子的题目叫“带你一起告别单身”。出于好奇,我详细地看了一遍这篇帖子。发帖人似乎和我一样,对情感心理学充满兴趣并且颇有研究。帖子最后的收尾处,写有发帖人的动机,表明他希望找个男生和他一起在学校或者其他地方搭讪认识姑娘,并在未来找到各自合适的女朋友。看完整篇帖子才知道这其实是个交友帖,亦或称之为“英雄帖”,它的内容虽不是言简意赅,但目的却是简单明了。
我立刻记录下发帖人的联系方式。两分钟后这篇帖子便被发帖人删除了。
我添加了发帖人的微信——对方微信昵称两个字“聪野”,微信头像是一张身着西装的男人的侧脸。我觉得眼熟,但又不确定他就是那天我在行政楼的咨询室遇见的那个青年。
最终,我们相约晚上在女生公寓楼楼下的咖啡厅门口见面。
那个夜晚充满了仪式感甚至略带传奇色彩,几年以后它成了我和聪野记忆里弥足珍贵的一段。我寻思着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天下午见到的俊朗青年,直到我在咖啡厅门口再次和那温柔而忧郁的眼神相撞,才确定了心里的答案。
“是你啊,兄弟,”一只手朝我伸过来。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身上那件充满质感的咖啡色风衣似乎才在干洗店熨过,将他不高的身材衬托得贵气而修长。
“天呐,原来真的是你,我们上次在行政楼见过的,你的微信头像太有型了,我猜到可能就是你,”我难掩激动,和他礼貌性地握手。
“我叫张聪野,大四哲学系,你呢?”他先自我介绍。
“王书辰,大四中文系,成都人,不过我妈妈是湖北人。”
“哦,我是湖北人,”他似乎有点惊讶,“原来如此,所以你来江城上学。”
“换个地方晒晒太阳,”我不假思索的说。对于我为何会离开家乡来到江城求学这个问题,这是我大学这几年来习惯性的回答。
“成都不错,天府之国,听说到处是美食美女,虽然我没去过,但我想肯定比江城好。”
“其实也还好。兄弟,你居然是哲学系,很酷,”我说,“看来你也是文艺青年啊。”
“这是个没多大前途的专业,中文系更好一点,我中学时语文成绩可好了。走,我们边走边聊,”聪野迈开他自信的步伐,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身边的人自然都会跟随他一样。
我记得这是一次高山流水式的谈话,我们对关于两性沟通相处的兴趣度如出一辙,我们对心理学的相关实验也都如痴如醉。这天晚上,聪野告诉了我关于男女情感的一些秘密,这些秘密后来以某种方式被我们牢记,而后又被我们遗忘。
时至今日,我都在犹豫该以何种方式把这个故事讲述下去。记忆中的所有情节似乎都充满了露骨的目的性,那些男男女女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伴随着的景象则被夜色中的灯红酒绿所占据。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在太平洋对岸,有一个和我们国土面积差不多大小的国度。自二战以来,那里一直以最先进的科技,最发达的经济,最潮流的文化领跑世界。自一战以来,那里一直被全世界的年轻人称为梦想之国而蜂拥而至。近百年来,那里不断涌现出灿若繁星的发明家、音乐家、大导演、影视演员。我们的衣食住行全被这个国度所影响,数以万计的留学生飞越大洋,去到这个梦想之国耳濡目染,然后再飞回来。他们带着自以为是最先进最优质的思想回到故土,同时他们也把关于男女情感的秘密带了回来。
我想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事实上我对任何国度都不带偏见。在二十世纪后半期,北美大陆进入社会的高速发展阶段,速度之快远超过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那里的交通和通讯工具越来越便捷,人口流动性越来越大。然后,一种奇怪的把妹文化也开始在那里逐渐兴起。如果你去查询百度,你一定会觉得我这样说其实相当客观。按照北美人的定义,那些熟悉把妹文化并且把妹很厉害的人称之为把妹达人,而把妹很厉害的标准好像只有一个,就是和很多女人发生关系。
那天晚上聪野告诉我的有关男女情感的秘密就是这些来源于北美的把妹文化。如今,我已历经数不清的难忘日日夜夜,可以很平静而理智地面对任何一种思想文化上的冲击洗礼。只是当时我阅历尚浅,聪野当时也只是比我多经历了几个姑娘,多谈了几段没有结果的感情。
我记得他生动地向我讲述了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过程,并向我演示了如何在大街上、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去搭讪女生,其中的很多细节至今看来我都觉得妙趣横生,比如他常说的:“那些小女生就喜欢像我们这种长得帅的,可是伙计,你不仅帅,还他妈有才。”
火车从不远处疾驰而过,寂静的夜色被轰鸣声打破,一轮明月在湖水里影影绰绰,偶尔有穿着丝袜和裙子的女学生路过。这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前面的枫叶大道上认识了一个匆匆赶路的姑娘。当时聪野站在我附近不远处看着我,这个姑娘后来并没有和我发生什么故事,她长什么样子我也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聪野在我身旁给我讲了很多话,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何地,任何男人都有机会迷倒任何女人。
在那个充满仪式感的见面会和搭讪活动后,我每周会有两天和聪野聚在一起。我们去江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认识女生,去参加各式各样的节日派对,喝着各种口味的鸡尾酒,然后和各个学校的女生约会,直到将口袋里的钱和银行卡里的余额全部花完。
冬去春来,我开始渐渐习惯夜间俱乐部振聋发聩的音乐伴奏,渐渐习惯了洋酒配绿茶的味道,还有那冗长的深不见底的黑夜。
一直到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操场上簇拥着一群群即将分别的年轻人,看台上面几个喝醉酒的毕业生抱头大哭,一伙人从跑道中间穿过,唱起五月天的歌。
会不会有一天
时间真的能倒退
退回你的我的
回不去的悠悠的岁月
那个夜晚,空气里到处是躁动的气息,那是夏天刚刚来临时特有的味道,比起青春的荷尔蒙,这种气息承载着些许沧桑,满载着对未来的希望,像夏日的疾风暴雨一样,汹涌澎湃,充满力量。我和聪野跟我们认识的那些低年级女生们一一道别,有个湖北姑娘亲口告诉我,说她舍不得我离开。也许是文华学院的湖水太清澈了,临别时我居然对这里曾经的那些青葱岁月有些怀念。
聪野给他还在读大三的前女友写了封告别信,也给了我一封,给我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们能在大学最后一年相遇真是幸运。我喜欢去手写信,用微信短信发送出去的话语好像并不能使人铭记。你是我的僚机,是我人生中珍贵的朋友,我应该给你写信。
我的情况你大致也知道,我家里的条件没有你好,你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人,我父母都是乡下人,他们连电脑都不会用,我还有一个性格孤僻的弟弟,所以我需要带领整个家跟着这个时代齐头并进。我家人不同意我继续读研深造,我自己也不想去考公务员,但我绝不会无所事事整天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混在一起。我想现在机会就在我面前,我想我会留在江城创业,做情感咨询公司,去教男人谈恋爱,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办法。如果公司做不起来我不会和你联系,你也不要给我发微信或者打电话。我知道你们成都人热情好客,等我攒够钱我会去成都找你的,我们可以一起去熊猫基地,去九寨沟,到时候我说不定在成都买套房子都可以。
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们还是好哥们。
张聪野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看完了这封信。聪野不知道的是,像熊猫基地和九寨沟这些游客众多的地方,我这辈子几乎都很少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