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背后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就连灶台都非常冰冷,不易燃火。
只有不远处的小灶台在燃着火光,把清晨霜露带来的寒气驱散成淡淡的水雾蒸腾散开。
敬岚杵着额头,眉头微微皱在一起,眼皮不停往下掉。
从秦笑渊给他用了安神的药之后,他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虽然头痛有一定减缓,可他的精神状况却越来越糟,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又点了一下头,手里的扇子都差点儿掉了。
一股火烟味飘来,把敬岚惊醒。
“糟了!又熄了!”
炎域远离海域,和浩海域的湿热不同,这里昼夜温差很大,这个时间如果不持续扇风,很容易火就会被寒气浇灭。
闻到药香,敬岚看了看厨房外的天色,这才打开药罐往里看去。
见那已经煮得有点儿过头的汤色,敬岚顿时苦笑着揉了揉头。
心想秦笑渊可能要把他扒皮抽筋了,敬岚赶紧把药罐从尚有余热的灶台上移下,拿起瓷碗就盛了一碗。
一路走着,浓浓的药腥味都在不停钻进鼻子,敬岚低头看着碗里的醇厚棕褐色,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搐……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秦笑渊开方熬药,虽然有他煮久了稠一些的原因,但这……确定不是想毒死凌谷苍然?
慢慢走上竹楼的阶梯,凌谷苍然的房门并没有关,敬岚进门没有见到秦笑渊,只有凌谷苍然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榻上。
看到凌谷苍然眉头微微皱着,敬岚心中暗想,被秦笑渊扎小草人一样扎了一晚上,谁能受得了。
把药放在桌上凉着,敬岚便转身顺手把秦笑渊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整理了一下。
光是看桌子,都知道那家伙有多累。
她的颈上还有被氏硝老人用剑划开的伤口,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可能因为多年医者的某些习惯,她受伤时,似乎很少去找步竹帮忙。好在看她没事儿人一样到处跑,应该没伤及要害。
刚刚把桌子分类整理整齐,就听到身后凌谷苍然掀开被子爬了起来。
敬岚回头,见他看了一眼窗外,眉头微沉:“什么时候了?”
敬岚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别急,你就昏睡了一个晚上而已,估计你比宫主醒的还早。”
凌谷苍然微微抬眉:“师父?”
想起那时候凌谷苍然已经没了意识,敬岚这才把那时候秦笑渊搞的事情全给他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凌谷苍然这才目光微敛,盘腿默默坐在床榻上,手凝剑指,点了身上两个穴位。
内力运转间,纷乱虚浮的气息逐渐平稳而下,再度被他内敛入体。
当把这一切做完,让他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都和平时无异之后,才缓缓重新睁眼。
敬岚瞧着他这一系列打理外表的行为,心中暗暗觉得秦笑渊总结的太贴切了,本部的人,真是随时随地都离不开一个“装”字。
凌谷苍然完全没有理会敬岚吃瓜群众的眼神,看了看桌面上的药材,便缓缓开口:“秦姑娘呢?”
“她啊……应该是去休息了吧。”
敬岚摸了摸药碗,觉得还有些烫,索性收回手抬头瞧着凌谷苍然:“毕竟昨天一晚上没合眼,她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估计够受的。”
凌谷苍然顿了顿,默默收回目光,见他沉默下来,敬岚想了想,在桌边坐下,又犹豫了一刻才开口:“主事…啊不是,现在,应该称你一声‘师兄’了吧?”
见凌谷苍然目光转了过来,敬岚也懒得再管什么本部规矩礼数,叹了口气便开口道:“剑中三杰同出一脉……是真的?!”
凌谷苍然定定看着敬岚,缓缓点了点头:“若非实事,又怎可能说服两大长老。”
顿了顿,凌谷苍然突然转开目光,开口道:“你不必称我师兄,即便凌谷年长几岁,可家师曾言,他与桐示前辈乃是同时入门,因此相约同时收首徒。”
“于辈分我并不算你的师兄,在剑术上…”
凌谷苍然拿起床边的双剑缚回背上:“亦不敢当。”
敬岚一怔,想起斗笠的事情,赶紧摆了摆手:“别,你别那么谦虚,那时候要是你直接用内力,我估计走不出三招。”
凌谷苍然看向桌面,并没有说话,却在扫到那碗冒着白气的药时,目光微转,翻眼看向了敬岚。
看出他眼神里的质疑,敬岚讪笑两声:“那个……虽然煮的久了点儿,但这药方绝对是秦笑渊亲手配出来的……”
凌谷苍然的眉头古怪的沉了一丝,一手接过药碗。
沉默了一刻,在敬岚诧异的注视下,一口气不带停直接全部喝光。
看得敬岚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味觉……
把药碗重新放下,凌谷苍然目光看了看敬岚,又转到了旁边。
似乎犹疑了半天,才终是开口:“她…为什么会在行路人……”
看他纠结了那么久,还以为要说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敬岚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大概思考了一下,就把木幽谷当时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既然他都知道了秦笑渊的身份,那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了层师兄弟的关系,还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其实没那么难相处。
敬岚觉得比起之前所谓的主事和行路人之间的对话,现在反而亲近了很多。
“你可别怪我们蒙你。”
敬岚想起宁海村的事情,只能尴尬道:“那家伙说要是让你们发现她,绝对有大麻烦。”
凌谷苍然一顿,目光垂向了地面,一句话都没有说。
敬岚瞥了他一眼,又想了想,才轻叹道:“赤门沙门就算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凌谷苍然抬头,目光里带了一丝疑惑,敬岚接着开口道:“她什么样你也知道,那身银灰色你也知道,她只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
凌谷苍然却很明显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非常深邃停在敬岚的眼睛上,缓缓开口:“两年半之前,我认识的她,与常人无异。”
“嗯...”
敬岚瞧着他,反应了好半天,才突然一愣:“嗯?与…与常人…无异?”
等等!
敬岚一僵,如果说那时候的秦笑渊是正常人的模样……
就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她在关于银灰色的解释上骗了所有人,她根本就不是在什么山谷里变成那样的。
第二,她在毒阵的事情上骗了所有人,她也许,根本就没有被困在那里,而是可以自由进出,毕竟那时候他们还能在碧临城遇见小知!
无论哪一条,指向的都是谎言……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所有人撒谎?
想到宁海村乃至于洛流城的种种,敬岚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某种念头,让他的头一瞬间剧痛起来。
看着敬岚突然捂住头,脸色黑了下去,凌谷苍然脸色也恢复了最原先的漠然,缓缓起身:“你随我去见一见师父吧,他应该……有话想问你。”
脑子里满满装着的全都是宁海村码头的尸体,敬岚都几乎没怎么过大脑,就点了点头。
也完全没考虑治疗完没完成,他就这么让凌谷苍然走了,等秦笑渊醒过来,会不会弄死他……
跟着凌谷苍然一路走出了竹楼,敬岚一手捂住额头,整个人已经彻底没了丝毫睡意。
行路人中,有谁和恶榜第一有某种关系……
如果说,秦笑渊在他之前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情了呢?
先不说秦笑渊那身银灰色是哪里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和妖怪或者异类脱不了干系。
面对绝异天宫,她隐瞒真相,把自己陷于一无所知被害者的行动,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而且她能说到和妖族异类有关,而不是编造更多的谎言,就说明,她至少认为行路人是信任她的。
但是!
敬岚脑海中立刻回想起她在宁海村最后分开时候,她却要求除了敬岚和余桐之外,谁都不带。
那时候敬岚并没有在心,可现在想来,如果她真的认为行路人值得信任的话,不是应该全都带上更让人放心?
虽说她的解释是多带一个威胁就大一分,可洛秋秋在凌谷苍然要求行路人进山探路时的表现,早已经说明态度。
她所有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她对行路人,根本没有多少信任!
之所以会再带上步竹和洛秋秋,其中原因恐怕脱不开两条。
其一,当时的情况,一旦她过多推辞,可能会被行路人中有问题的人看出端倪。
其二,洛秋秋面对第三宫高层的表现,以及步竹平时单纯诚恳的印象,让她的抗拒感并没有那么强。
在鹏阁上她也说过危险的话,此外,前一天晚上,他意识不清时候,胡乱说的那些话,恐怕她已经全都听了进去。
只是因为她表现得实在是太平静了,以至于敬岚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可能没说什么重要的点。
可万一…说了呢?
在这样假设的前提下,敬岚想,秦笑渊察觉到的事情,可能远远要比他多出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敬岚已经经不住后脑尖锐的疼痛,完全没有办法再集中起注意力。
就在这时,凌谷苍然忽然停下了脚步,敬岚赶紧脚步一顿,抬头看去。
却见柏杨林间,小知一身橙色衣裙,安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
凌谷苍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有某种很奇怪的情绪。
清晨柏杨林间,有些许晨露蒸腾的雾气,敬岚看着小知的眼神,心中诡异的感觉更甚。
不对。
小知不是被秦笑渊类似于控制住了么?
应该说,她现在难道不该是,没有意识的状态?!
可这双眼睛却并不空洞,并不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最重要的是,也并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
敬岚只知道其给人的感觉中,是成熟理性的,而且…还有一种很强烈衰败感!
就像残烛枯叶一样,仿佛这个人随时会消失而去。
小知的目光在敬岚身上停了停,朝敬岚笑了笑。
敬岚嘴角微微抽搐,忽然觉得这目光好像有那么一丝…慈爱?
好在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就转向了凌谷苍然。
小知率先开口:“在我死后,能把我逼到背着主人重新夺舍再现的,凌谷大人,您还是第一位。”
凌谷苍然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丝,紧盯着语气极为古怪的小知:“你是…骨鹿?”
骨鹿?!
敬岚一惊,秦笑渊说的,她的另一只毒兽骨鹿?!
那双鹿腿的主人?!夺舍再现?!
“凌谷大人用不着记住我这个老人家。”
“小知”鹿腿踏了踏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您应该知道,我此次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凌谷苍然沉默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小知”等了等,冷笑一声:“心中很好奇吧?为什么主人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为什么主人需要瑚鸦为她开口?”
“这一切,可都拜您所赐啊,在你当年扔下整个木幽谷的烂摊子给主人,一走了之后,你根本不知道主人为了‘轻信你’这一过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话音落下,凌谷苍然眼瞳微缩,紧盯着“小知”:“她到底来自哪里?!”
“小知”微微扭了扭脖子,双眼盯着凌谷苍然:“告诉你又如何?等你带着绝异天宫的队伍,去肆意屠戮么?”
几乎是话音出口的同时,凌谷苍然凌厉的目光骤然扫过四周,在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才微微放松了一丝,目光里带了一丝隐隐的严肃:“在这里口不择言,你会害死她。”
“你要是关心她的死活,就不会把她卷进这龙潭虎穴。”
小知神色里流露出了一丝轻蔑:“别对我说什么大局说什么不得已,那是你们的事情,从来都和主人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不是利用主人的为人和情感,你真以为假模假样要动用内力和敬岚动手,就能让主人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了?!”
“主人曾经那么信任你,没理会华固的劝阻,没理会我们的劝阻,即便知道你是绝异天宫人,依旧相信你。”
“小知”神色越来越冰冷:“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也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的事情出来。”
凌谷苍然垂下目光,眉头细微皱着,一句反驳的话语都没有。
“如果你根本只想利用主人,那算我这个老人家请求你,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了。”
“放她去完成离开故土所追寻的东西,再这样下去,她终有一天会把命丢了的。”
“可如果你真的在意主人的事情,那请你至少不要再让她失去小知或是瑚鸦。”
“小知”边说着边退后了一步:
“否则她这一生到死为止,就都只剩下逝者的墓碑了。”